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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别有野心黉宫争逐鹿 独怀去志北国做迁莺

窗外一丛芭蕉,绿叶齐舒,映得四周都觉绿沉沉的,好似张着一座翡翠屏风。庭中有一个木香棚,更有许多名草鲜葩,红的紫的黄的,极尽烂漫,两三粉蝶在花丛里迷香寻芳,一忽儿飞上长廊,来在绿纱长窗边一上一下飞着扑着,好似窥探着这个幽静雅洁的兰闺。这一间室是朝南的,室中陈设都是立体式的红木器具,非常精美。东首沙发上坐着一个少妇,穿一件浅色绸的长旗袍,一手支着下颐在那里假寐,手腕上系着一只白金手表,一手垂在沙发外边,一本书已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妆台上的小金钟长针正指着五点十分,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隔了一会儿,便有一个身穿白短衫黑裤子的俊俏女婢,托着一只小小玻璃缸,走进室来,见伊的女主人睡着在沙发上,不敢去惊醒,便将那缸轻轻放在沿窗桌上,又过来拾起地上的书,横置在沙发扶手上。那女主人微微睁开眼来,唤了一声:

“阿香,你代我去煮的梅酱可好吗?”

阿香答道:

“新少奶,梅酱已煮熟,请你尝尝味道是酸是甜,可够味儿?”

说罢,遂去取过一个小碟子和一柄小银匙,开了缸盖,舀了一些梅酱在碟子中,走至伊的女主人面前。少妇接过银匙,尝了一尝,点点头道:

“你煮得很入味,又酸又甜,很是可口。”

阿香笑嘻嘻地说道:

“这样说来,婢子的手段还不算恶劣呢,少奶慢慢儿地吃吧!”

二人正说话时,外面革履之声托托,早有一个西装美少年推门而入。阿香说一声少爷来了,忙将手里的小碟子放到桌上,悄然走出室去。那少年探下头上的草帽,脱下西装外衣,一齐挂在衣架上。从他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拭了一拭额上的汗,走至少妇所坐的沙发边,带笑说道:

“慧君,你一个人独坐家里,可觉得寂寞吗?”

慧君点点头道:

“稍微有些,不过近来身子却觉得懒洋洋的,有些似病非病,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粥饭吃不下,只想吃酸的东西,或是水果。”

少年听了这话,又向桌子上望了一眼,说道:

“这是你叫阿香煮的梅酱吗?”

慧君道:

“是的,因我很爱吃这个东西。”

少年笑了一笑,脸上露出喜色,凑到慧君耳畔低低说了几句。慧君的颊上早已飞起两朵红云,说道:

“谁要……”

伊的话没有说完,少年又道:

“到那时你自然要爱着小孩子了。”

刚要再往下说时,阿香已捧着一盆面水进来,放在面汤台上,又取过一块洁白的毛巾,洒一些花露水在上面,带笑说道:

“请少爷洗脸吧!”

少年便过去洗脸了。

原来这一对少年伉俪,就是黄天乐和潘慧君,他们在元旦日订了婚。光阴很快,转瞬已是废历的暮春三月,天乐的父亲黄琪从兰州坐了飞机回南,和家人团聚。天乐也请假赴京。其时毅生要和美云结婚了,黄太太和伊丈夫一商量,索性两桩事一齐干去,要天乐也和慧君成婚,仿集团结婚办法,拟于同日举行男婚女嫁,了却向平之愿。天乐的心里虽愿如此,然在没有征求得慧君同意之先,尚不敢回报他的父亲。于是他又坐了火车赶回杭州,特地约了慧君出外,把这事和伊商量,要伊允诺。起先慧君果然不能表示同意,以为自己身任教职,日期短促,一些没有预备,如何能够出嫁,最好暑寒假期中较为便利。后经天乐再三恳求,说此次婚礼力求简单,在南京举行,一切自有老父安排,叫慧君不必预备什么,务要答应。慧君又申前议,说自己婚后仍要在此执教鞭。天乐道:

“这个自然,一任你的自由,况且我们结婚虽在南京,而将来一同卜居杭州,组织小家庭,此层已得到父母的许可,请你不必多虑。”

天乐费了不少唇舌,方求得慧君同意,遂飞函回报了父亲。黄琪便择吉在国历四月初旬,为天乐娶妇,美云于归,自有一番忙碌。天乐便在杭州寻觅青庐,有几处房屋,终是不惬于心,最后经友人介绍,在南屏山东面人境庐租了四间精舍,买了许多新式器具,费了一番精神,布置得又幽雅又富丽。那居停主人姓陶,名景先,是个隐者,拥着这个大好园林,种花养鱼,不问世事,本来是不肯出租的,碍着情面,方肯通融租与天乐呢。慧君方面虽因天乐说过不必预备什么,所以妆奁可以不置,然多少总有些忙。伊又将这消息报告与寄父知道。陈柏年知慧君出阁在即,十分喜欢。他是寄父,而慧君又是他抚养长大的孤女,早已没有了家,那么陈柏年便是女家方面的主婚人了,应当代慧君预备一些。但一因婚期急促,二因又在南京举行,自有许多不便,三因他们早已说定不要置办妆奁,一切由天乐在杭和慧君办理,所以他也乐得不必多费心了。在银行里写了一个五千元的存折,赠予慧君,聊表寄父的情谊。到得结婚期,陈柏年夫妇和女儿锡珍先到杭州,然后再和慧君、天乐等同车赴京。慧君在学校里已请得一人代庖了。他们到了南京,便住下中央饭店,黄琪早借下薛小修的兰心别墅为子女成婚。想不到杜粹和项锦花相识之地,即为慧君和天乐结婚的场合,杜粹知道了,又当作何感想呢?

到那天,兰心别墅悬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十分热闹,男女来宾观礼的足有七八百人。往日南京大学里的同事和师长们也来贺喜。晚间并有名伶堂会,以及各种游戏节目。两对新人真是璧合珠联,人间鸾凤。新郎穿着簇新的礼服,新娘穿着绣花的新衣,一同在这边摄影,旁观的人莫不啧啧称美。黄琪夫妇、陈柏年夫妇以及高毅生的家长都是笑逐颜开,心花怒放。还有天乐的叔父黄珏夫妇俩,特地从北平赶来,参与婚礼。见礼时,十分热闹。毅生和美云的青庐是在英威街,所以深夜客散之时,他们先乘汽车回去。天乐和慧君的青庐虽在杭州,但黄琪夫妇在他们自己宅内另辟楼上东首的一间为临时洞房,布置也很华丽,应有尽有,预备他日儿媳们回来也可居住的,所以这一对新夫妇也从兰心别墅里坐了扎彩的花汽车回归陆家湾本宅。唯有陈柏年夫妇携了锡珍回转中央饭店,不免有些感触。

次日,天乐便请陈柏年等到黄家会亲,同时高家的家长以及毅生、美云一起来,大家欢聚,亲朋咸集,又热闹了一天。又次日毅生夫妇设宴相请,陈柏年也假座嘉宾楼答席。众人你来我往,天天欢娱,倏已数日,陈柏年夫妇因家乡有事,所以先告辞回甬。慧君校中也不过请得十天的假期,不能多在南京耽搁,就和天乐别了翁姑和美云夫妇,预备回杭去。黄太太便叫使女阿香跟随儿媳至杭,以便伺候。慧君因阿香伶俐可爱,也就同意,遂带着同去。隔了几天,黄琪假期也满,仍坐了飞机回皋兰,供职去了。毅生夫妇时常回到黄家去问候黄太太,以慰寂寞。好在黄太太爱打牌的,只要一摸着牌,万事都忘了。

天乐夫妇返杭后,便住在入境庐新居,因慧君校中的同事以及学生没有到南京吃喜酒,而天乐在省府里的同事也须补席,所以先后在酒楼里设宴相请。慧君的同事有几个亲密些的便到人境庐来看新房,和慧君闹笑。慧君仍到学校去教书,天乐的心愿已偿,心里说不出的温馨,每日一到办公完毕,便欣然返家去妆台旁陪伴玉人。倒是慧君校中时时有事羁绊,往往迟至天晚方归,劳得天乐眼睛也望穿了,甚至打电话去问。慧君却不许他如此,恐防学校里当作笑话。阿香在一边见新夫妇十分亲密,也常常匿笑,以为多情眷属,幸福无量。

驹光如驶,转瞬间已由春而夏了。天乐因为这几天他夫人慧君不到学校,恐防伊要感觉到沉闷,所以一等到办公完毕,立刻走出省府,跳上人力车,价钱不讲,赶紧回家来了。天气甚热,小婢知趣,打上洗脸水来。天乐洗过脸,回身又走到慧君坐的沙发前,指着慧君的腹上,带笑说道:

“大约这里面已有了我们爱情的结晶,将来呱呱坠地时,不知是男是女?”

慧君啐了一声道:

“不要你胡说八道。”

天乐笑道:

“我不说,往后去你也瞒不过人。”

慧君微叹道:

“我最怕如此,所以我不……”

说到“不”字,骤然停住,面上露出娇怨之色。天乐道:

“真是对不起你的,将来有了小孩子,可以雇乳母吃奶,你仍可出外服务,并无妨碍,你不必忧虑。不过现在服务教育也有许多烦恼,今天我读了报纸,知道你学校里的风潮还没有平息,恐怕教育当局要采取严峻的攻势了,这真是两败俱伤。”

说着话,把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扶在沙发靠背上,好像静候慧君说话。慧君果然说道:

“事情已闹僵了,非弄到这个地步不可,但是国秀女学的前途也由光明而趋于黑暗了。我深望贤明的教育当局和地方人士,为了教育而着想,且莫要忘记这学校是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太太捐出伊的遗产而创办的,千万不要败于一旦,摧折了义务学校的前途才好。”

天乐道:

“那么究竟孰是孰非,你站在哪一方面呢?不妨也发表些意见出来。”

慧君道:

“我自己只知道为了教育而服务,平常在校里对于校政方面,并无别的野心,并且也不喜欢随意批评。我们教育界中人,只求为学生方面多谋些福利,便是第一天职,并于门户之见是千万不可有的。何况争的都为私人方面,多感情用事,却牺牲了许多学生的学业,真是言之痛心。社会人士对于这事,必定也有不少感想,将视我教育界中的人也和一班诪张为幻争权夺利的政客无异了,这真是教育界的耻辱。所以我自从校中闹了这个极大的风潮以后,便绝迹不到学校,不愿意参加任何方面,被人家利用。”

天乐道:

“这样说来,你倒是出污泥而不染,独善其身,跳出三教外,不在五行中了。”

慧君道:

“我也是不得已而如此,实在这事是混淆的,两方面各个极力宣传自己的理由充足,排斥对面,以致外间人更难明白个中真相了。”

天乐道:

“你倒说说看,衅由谁开。我却同情于校长方面的。你总有些意见,对我说了也不妨啊。”

慧君把脚在地毯上践了两下说道:

“你相信那些学生攻击校长的十大罪宣言吗?”

天乐摇摇头道:

“我不信,当然在这世上欲求人格完全的人,是景星卿云,不可多得了。倘若你存心和这人捣蛋,吹毛求疵,随便抓着一些,也可说得这人一钱不值、体无完肤的,所谓欲加诸罪,何患无辞。那位孔校长,我也见过伊两次,很是热心于教育的。但恐其人的手腕不甚高明,以致校中掀起了这个风潮而不可收拾。至于教务主任傅是今和理化教员项强、美术教员毛羽丰、史地教员田慕欧等,都是年少气盛之辈,意气相投,自成一系,专得学生欢心,怂恿学生和校长反对,在学生面前诽谤校长。而在教务员会议席上,他们又事事掣校长之肘,存心作对,破坏学校的行政。这些事都是你告诉我的。那么此次闹风潮当然是傅是今等一辈人和校长捣蛋,而学生不过做的傀儡,所以我同情于校长方面了。”

慧君道:

“傅是今自负奇才,睥睨一切,孔三畏早不在他的眼,久有取而代之的雄心。只因孔三畏的资格很老,又得校董会的信任,所以无隙可乘。孔三畏也知道傅是今虎视眈眈,迟早将不利于己,况又事事和伊反对,不早设法,大权旁落,这国秀女学将成傅家天下了。恰逢美术教员毛羽丰和女学生发生了不名誉的事件,虽然外边没有知道,而校中已闹得满城风雨,若不解约,何能整顿校风?于是伊毅然决然将毛羽丰中途辞退。傅是今等当然十分不满意,曾联合同志向校长请愿。要求将毛羽丰留至学期结束后方解约。但孔三畏坚不允许,傅是今差不多和伊说翻了,当面讥斥孔三畏为顽固不化、头脑陈旧的落伍分子,不配做校长。幸经他人劝解,两边忍住气,没有闹成。但傅是今自知难安于位了,暗下和他的一党中人秘密运筹,想要达到推翻校长的目的,联络了高中二年和初中二年的学生,组织学生自治会,向校长请愿,改革校中行政。孔三畏不承认这个组织,不让学生干涉校政。傅是今在众学生面前施行挑拨,学生们对于校长皆有怨言,感情不睦。毛羽丰又在外面小报上联络一班报界里熟识的人,信口雌黄,登载孔三畏许多不是之处。经孔三畏去函责问以后,方稍敛其锋。但傅是今进行益力,而孔三畏却并无什么准备,只将各教员的聘书缓发,以为到了那时,将傅是今等解了约,可以没有事了。谁知傅是今岂肯默尔而息,他知道下学期孔三畏不再聘请他们了,遂为先发制人之计,指挥学生自治会加强组织。前日在大礼堂开会时,众学生派出代表,把孔三畏硬请到台上去,要求答复。孔三畏却心平气和地劝慰一番,不得结果而散。当孔三畏出礼堂之时,已有好多人口里嘘嘘地对伊大发恶声了。孔三畏即开教职员会议,要将自治会解散,提早大考和放学的日期,以免酿成什么意外的变故。大多数的教员都赞成,唯有傅是今等反对提早日期。席散后,孔三畏即于次日宣布解散学生自治会,提早大考,同时校中却发现傅是今等的公函,张贴在公告板上,劝孔校长尊重学生意旨,准许学生自由,切勿解散已成之组织,并反对提早大考及放假,洋洋洒洒,约有数千言。学生们起先听得校长宣布解散他们的自治会,大都愤恨,又见了这篇文章,胆子大壮,有几个激烈分子早堕傅是今彀中的,立刻召集各级学生,硬行至大礼堂开会。在礼堂中,大呼孔校长为专制魔王,压迫学生,排除异己,是教育界中的蠢贼,全体学生誓死反对。便由各级推派代表到校长室去责问,要求校长收回解散之令,准许他们自由组织,并照常放假,否则全体罢课。众代表把孔校长软禁在校长室内,立逼签字。外面众学生大肆咆哮,又将许多教室的玻璃窗击个粉碎,并将校长的照取下,撕成两片,气势汹汹,不可遏止,闹得不成样子了。幸有某教员连忙去暗打电话给警署,请他们派警士来保护孔校长出校。但当这个教员走出电话间时,已有学生们来看守电话了。学生见了他,知道他打了电话了,连忙骂他是校长的走狗,要将他包围住,不许走,幸他溜得快,没有给他们扣留。一会儿,警署已派了一小队警士到校,学生见警士到临,益发愤怒,大家把住校长室的门户,不放进去。后来警士用枪刺威吓,便冲进去,把孔校长救了出来。不知怎样的,有一个学生臂上被枪刺带着,流了些血,顿时全体学生呐喊声声,都拿了木棒等物,来和警士作战。警士见了这一队声势十足的娘子军,倒不敢用武,保护着孔校长退出校去。学生见跑了孔校长,连忙又到大礼堂开会,进行驱孔运动,把持学校,不许孔校长回校。一面发出宣言,登报声讨孔校长的十大罪。”

慧君说到这里,天乐哈哈笑道:

“武王讨纣,太公宣布纣的十大罪状,后来孟子说,纣的罪恶不见得怎样厉害的。还有骆宾王讨武曌的檄文,骂得武后罪恶滔天,秽亵不堪。难道这位孔校长也有什么十大罪吗?伊是牛津大学的毕业生,道德学问均没有令人訾议之处,他们却攻击得伊如此地步,显见得别有用意,甘为傀儡。”

慧君道:

“当然这全是傅是今等一干人在幕后指挥的,他们现在索性贴起逐孔校长的标语,发出欢迎傅是今掌校的传单和通电了。这事情闹得很大,未易解决。国秀女学虽然是私立的,然在省垣之内,又是有名的学校,出了这个大大的岔儿,省教育厅和本地教育局岂能不问,所以早派人去调查一切。校董会方面,也在开会商讨如何应付的方法。孔校长办学多年,受了这番的重大刺激,彻宵不寐,痛苦得很,已向校董方面递上辞职书,表示消极。可是有许多赞助伊的人,不甘横被蜚语中伤,也发出宣言来,代孔校长辩白,暗斥傅是今等播弄学潮,存心叵测。傅是今也在那里极力运动各界,所以此后的演变还不知怎样。平心而论,孔校长虽有小疵,并无大过,而且对于校务很是热心,长期以来,颇有兴革。不过稍有倚老卖老的态度,对于教职员不善调遣,持事郑重,校规甚严。于学生不稍苟且,奇装艳服,严厉取缔。因此学生见了伊都喊头痛,感情不甚融洽。有几个喜欢出风头的学生,尤其恨伊。记得有一次本地学校联合会举行水灾募捐游艺大会,其中秩序是各学校分任的。我们国秀女学二年级有一个学生,姓蒋名唤秋霞,是天津人,性嗜皮黄,曾在家学习,能歌之剧很多,常在同学面前低声哼唱。大家知道伊善歌,所以便请伊担任京剧独唱一项,伊贪出风头,一口答应,那天在游艺大会中登台独唱《玉堂春》,和以琴弦,果然珠圆玉润,响遏行云。台下听众不由大声喝彩,掌声不绝,要伊再来一个。伊又唱《六月雪》中法场的一段,听众狂呼叫好。次日报上便有人投稿,登了一篇闻歌小纪,大大赞美伊一回,说伊很似程砚秋,倘置身红氍毹上,必能饱人眼福不浅,且写明伊是国秀女学的高才生。这事给孔校长知道了,以为侮辱,立即打电话给报馆要求更正,又把蒋秋霞唤至校长室中训斥一番,责伊不该登台歌唱《玉堂春》等淫剧,学歌女模样,自取其辱,又损坏校誉,立即记一大过。并布告以后本校学生,倘有出外担任义务表演,其节目必须先由本校通过,京剧、俚剧绝对不许歌唱。蒋秋霞求荣反辱,哭得双目红肿,学生们都抱怨孔校长责人太苛,不该便将蒋秋霞记大过,且《玉春堂》也不得谓为淫剧,说伊不懂艺术。所以此次宣言中也提及此事,说孔校长太多绅士习气,守旧之性很重,顽固不化了。但是傅是今要想掌校,我料他也是妄想,不能成功的。最大的损失当然是学校和那些学生了。”

二人说着话,阿香跑进来,将一封信递到慧君手中说道:

“新少奶,这信刚才寄来。”

慧君接过拆开了,抽出一张波纹信笺,看了一遍,对天乐说道:

“原来我的同学欧阳毓秀,下学期将任北平明德女子中学的校长,伊特地写信告知我,且问我可有意北游?到伊那边去做教务主任,相助工作。你瞧吧!”

一边说,一边将信授给天乐。天乐取在手中,站直了身子,很快地一览,便带笑说道:

“欧阳毓秀写得好一手欧字,在今日女界中倒也难得,你和伊的感情大约很好,所以伊要请你去一起工作,语气十分诚恳,盼你即复的。那么你的意思怎样呢?”

慧君道:

“这里的事我很抱悲观,下学期国秀女校也不知谁人来做校长?必有一番大大的更动,并且元气也大伤,我有些无志于此了。明德女学是在华北很有名声的,欧阳毓秀又是我的好同学,彼此相知有素,又是伊来征求我同意的,颇欲借此北上,呼吸些新鲜空气呢!”

天乐道:

“故都确是好地方,风景也好,是一座文化古城,可惜近年以来,为着外患侵逼,那里已非乐土了。你说要去呼吸新鲜空气,恐怕那边的空气十分浑浊吧。尤其在这啼笑皆非、喜怒由人、铁骑充塞、荆棘满途的当儿,要在那边办教育,更是难之又难了。”

慧君道:

“我不管,只要北平未亡于人,那边都是我们的同胞,岂可一日没有教育?换句话说,在此国难严重之时,华北教育更是重要的。”

天乐点点头道:

“你说得也不错,很有大无畏的精神。”

慧君微笑道:

“不用你赞,我倘然要到北平去,你能够允许我吗?”

天乐把信放到妆台上,回转头来,伸手搔着头道:

“我既有诺言在先,当然任何地方都让你去的。你要到北平去,我也不能反对。不过新婚未久,你若丢下我一人在杭,而北上执教鞭,那么这凄凉滋味,叫我怎能忍受?每天晚上我还能坐在这个幽静之地,独对孤灯吗?”

慧君听了,低下头去,默默然没有回答。天乐又道:

“我倒想着一个计较了。”

慧君抬起头来问道:

“你说什么计较?”

天乐道:

“我的叔父珏在北平政界服务很久,他和婶母等都住在北平。前次我们结婚时,他到南边来,曾问我可想到北方去做事,我却没有答应。现在你既有意北上,我不妨修函前去,托我叔父想想法儿,倘有较好的位置,我也可以和你一同到华北去走一遭呢。”

慧君点点头道:

“你既有法可想,那么请你从速进行,我可以就此答应欧阳毓秀的请求吗?”

天乐道:

“当然要你的事先解决了,然后我的事再可定夺。倘然你不到北平去的说话,我为什么要抛弃了你而一个人独作远游呢?”

慧君道:

“好,我明天便写回信去答应伊,只要聘书一到,可算解决了。生平足迹没有踏到北方,故都名胜不可不去赏识一下。说句不祥的话,倘然故都不幸有而他变的时候,恐怕我们也不能自由出入其地呢。”

天乐闻言微喟。二人讲了一刻话,天色已暮,慧君立起身来,天乐挽着伊的手臂说道:

“我们到园里去散步吧!”

于是两人一同走出兰闺,在后边园中散步,妮妮闲谈。一会儿,屋中电灯已明,阿香早跑去请吃夜饭了。

次日天乐依然上省府去办公,慧君仍不到校,写好了一封信,答复欧阳毓秀的,吩咐阿香去付邮。看看本地报纸,自己校中的学潮仍未解决。忽然校中的同事缪尚文跑来拜访。缪尚文在校中教授高中一年的英文,伊是金陵女子大学文科毕业生,伊的父亲缪宏便是校董会的一分子。伊和慧君很投合,所以前来晤谈。慧君把缪尚文引到房间里坐下,阿香献过两杯果子露,缪尚文先说道:

“这几天学校里闹得乌烟瘴气,天时又很热,我已多日未见慧君姊,不知你好不好?因此今天特地前来问候。”

慧君道:

“谢谢盛情,我的身体不知怎样的有些慵懒,恰逢校中发生这种不幸之事,更觉沉闷。校董会若不迅速解决,其祸害更将扩大。”

缪尚文道:

“这件事情完全为着傅是今等一干人在幕后指使,所以学生们敢如此小题大做,闹得不成样子。现在省方也急欲解决,授意校董会从严办理。我又将事实详细告诉了家父,今日校董会再开过一次会议后,恐怕便将执行了。”

慧君道:

“你可知校董会大概将怎么办呢?”

缪尚文喝了一口果子露,把手中鹅黄色的羽扇摇摆几下,徐徐说道:

“大概他们要将学生团体立即用武力解散,免得学校房屋器具再受损失,而使他们无从集合,闹不出什么事来。同时布告学校,提早即放暑假,教职员完全解约,下学期由校方另行聘请。这么一来,傅是今等也无所施其技了。学生方面将为首的几个开除去,以惩将来,其他不再深究,务期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不知决议后是不是这样办?”

慧君道:

“尚称和平处置。但学生方面终究是牺牲得很大了。不知现在孔校长抱的什么态度?”

缪尚文道:

“昨天我见过伊一面,伊对于此事非常灰心,伊说在教育界服务了许多年头,却得到这种侮辱,痛心得很,无论如何,决计不再掌校了,希望校董会秉公办理。所以孔校长是下学期绝不再来了,国秀女学大受影响呢。慧君姊,你为什么在这学潮声中却高蹈远行,一切不予闻,莫非抱的独善其身宗旨吗?”

慧君道:

“我并非喜作壁上观,心中也非常担忧,不过近来自己身体常觉不适,所以有了此事,益发懒得问询了,请姊姊莫笑。”

缪尚文闻言,对慧君面上相视了一下,带笑说道:

“姊姊的贵体有些不适吗?我瞧你像生病。”

慧君有些虚心,给伊这么一说,颊上不由微红。缪尚文心中的理想更觉证实了,便又说道:

“恐怕姊姊要请我们吃红蛋了。”

慧君摇摇手道:

“不要打趣,你何所云然?”

缪尚文道:

“你也不必赖,这事早晚便知分晓的,到时我再来向你索取,你就图赖不得了。”

二人又讲了一会儿话,缪尚文方才告辞而去。

下午天乐回来,慧君把这消息告诉给他知道。天乐道:

“我也料孔校长不高兴再干了,此后不知将谁来掌校?总而言之,是学校的不幸。”

慧君道:

“也是学生的不幸,还有两班毕业生背地里恐怕哭笑不得呢。他们是不想如此的,无奈被大多数的同学强迫加入,牺牲得更觉无谓了。”

天乐道:

“所以青年千万不可盲从人家啊。狡黠者流,往往惯会利用学生,播动风潮以遂其私。学生们容易被惑,感情用事,血气方刚,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到后来也许知道自己是受人之愚了。可惜!可惜!”

慧君听了这话,长叹一声,且说道:

“在这国秀女学里,肄业的很多家道清贫的女儿,因为这校是义务性质,非但不收学费,而且旁的杂费也收得很少很廉,且有奖赏金等等嘉惠学子。倘然下学期不能到这里读书,那么对于她们的前途,岂非大有影响呢?”

天乐道:

“这一层她们怎顾得到,总之都是傅某等一干人搬弄出来的,这么一闹,叫作三面俱伤,何苦如此?”

慧君道:

“衅起阋墙,争城以战,那些执政的往往为了派别关系、利害关系,甚至忘却当前大敌,一家人也要火并起来,祸国殃民,斫丧国家元气也不顾了。所以我最怕学校也犯有政治化,那就糟了。并且还有一个弊病,只要换了一个校长,那就要像舞台上换了戏班,全班底子都要更动。新官上任,旧官请出,这也是很不好的现象。国秀女学下半年校长既然更换,教职员自然也要换一伙人来了,我希望欧阳毓秀那边早有佳音报到,无论如何,我也无意再在此间了。”

天乐道:

“好,你静候回信吧,你既无意于此,我当然也无意在此间了。”

过了两天,国秀女学的风潮,经校董会、地方当局用严厉的手段解散学生,勒令出校,提早放假,关闭校门,就此了事。教职员也照约补发了薪金,一齐解职。傅是今等见情势如此,只得罢手。且喜孔校长也做不成校长了,他们借此可以吐口气,出码头别找事做。唯有那些开除回籍的女学生,回家去见不得家长,都哭得涕泗滂沱,悔之晚矣。孔校长自觉不善办校,辞职他去。

慧君天天盼望北平的回信,隔了一星期,果从欧阳毓秀那里来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说承蒙慧君同意相助,不胜快慰,尤为欣幸云云。天乐见了,向慧君恭喜道:

“你的事情已定局了,我正在拜求叔父代我积极想法呢,不知佳音何日报到?”

慧君道:

“早晚总能成功,你放心便了。”

遂写了一封回函,把应聘书挂号寄还。

这时各学校已纷纷结束放假,炎炎长夏已临人间,慧君仍和天乐住在人境庐避暑。天乐的妹妹美云曾和毅生一同来杭小游数日,慧君把国秀风潮中一切的事告知了美云,且言自己将北上执教明德。美云和欧阳毓秀也是同学,知道慧君果已答应,当然也无间言。但说:

“此后大家更将远离了,哥哥将如何呢?”

慧君又说天乐业已托珏叔代为在北平介绍一职,以便可以同行。美云听了,方才稍安。临去之日,叮嘱慧君等北上时,预先回南京多聚数天,慧君也答应。

美云等回去后,约莫隔了半个月,天乐接到他叔父黄珏的来函,说北平新任市长是他的好友,经他代为说项之下,已得秘书一职,嘱天乐速即北上接洽。天乐得了这个喜信,马上发了一封回信,于是一边向省府辞职,一边准备动身回京,把人境庐新屋退租。慧君因为自己即将北上,寄父那边不可不去交代,遂买了许多东西,独自回甬探望寄父等诸人。陈柏年得了这个消息,知道慧君是个有志的新女性,虽作远游,无所不可,只叮嘱了数语,叫伊常通音信。慧君说他们到了北平以后,如寄父有兴出游,请来华北一行。陈柏年道:

“我和北平已有十多年阔别了,十年沧桑,现在的华北谅已面目尽改,但总算是我们的国土。倘有机会,我准来望望你们,兼游故宫名胜。”

慧君道:

“我很望寄父能够实践此约呢。”

伊又到自己以前所住的房中收拾收拾物件,无意中得到一包照片,检阅之下,其中有杜粹在普陀海滨代自己在玄武湖舟上所摄的一影,题着“宛在水中央”五字,又有杜粹全身和半身的照片,黄美云和自己同摄的小影,义务夜校成立一周年的全体纪念摄影,自己和杜粹并立在一块儿。回想当时情景,不过数载光阴,却已变幻如此,令人可叹。伊呆思呆想了一歇,仍把那些照片包好,放在箱子里,不带出去,只拣出一些用得着的东西放在手提箱中。自思此去不知何年再回故乡,所以次日又到伊的祖坟上去祭扫一会儿,然后辞别了陈柏年夫妇和锡珍等众人,回到杭州。

天乐早已将一切物件预备好了,人境庐的新屋也已退租,所有细软东西分装皮箱网篮,一一交由转运公司运到南京去,再作计较。他们走时,只带两只随身皮箱,且欲在上海逗留数天,小婢阿香带了同行。至于屋中器具因卖去不值钱,由天乐别和一个姓林的友人商妥,一齐寄于林家一间空屋之内。

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月之杪,天乐、慧君带了阿香,离别了西子湖边,来到上海,住在扬子饭店。写了一封信,到家里去,说他们业已动身离杭,在沪小游数日,八月三日可以返家。所有在杭托转运公司代运之物,到京时即烦毅生、美云照单查收。当晚因天气甚热,二人到国泰戏院去看了影戏出来,便雇了一辆汽车四处去兜风。后来因慧君怕吹风太多,身体要受影响,便回转旅店。

次日是星期日,上午二人出去买了一些东西,下午慧君想起兆丰公园,浓荫生凉,颇欲一游,天乐遂伴着伊坐了汽车前去。二人步入园中,果然风景佳妙,游人杂沓,碧眼儿很多,林下水边常见有把臂双双,笑语同行的情侣,渐渐走至一个小池之前,池旁置有长椅,供游人憩息,天乐问慧君可要休息一下?慧君点点头。来到一长椅之旁,刚要坐下,忽见东首椅子上有一西装少年,正独自支颐坐着,背对着他们,好似静对池水,悠然遐想的模样。他听得身旁有人到来,回过脸来一看,不由立起身来,点点头喊道:

“密……”

说了“密”字,缩住嘴,转换道:

“慧君,你和黄先生怎样来此的?”

这时慧君和天乐也听得清楚,那少年正是杜粹,连忙过去招呼。寒暄数语,慧君便将他们要到北平去的事约略告诉他听。杜粹道:

“很好,贤伉俪有远游之志,前程浩达,使我不胜歆羡,此后尚望不吝赐教。”

慧君道:

“惭愧之至,你不要这样说,你在上海想必非常得意。”

杜粹摇摇头道:

“谈不到得意,不过尔尔。”

慧君又问道:

“密司脱杜怎么一个人在此?尊夫人在哪里?可曾同来?”

杜粹道:

“伊没有来,我独自到此走走,吸些新鲜空气,不想巧遇二位。想二位要在上海耽搁数天,今晚请到酒楼一叙何如?”

慧君道:

“盛情谢谢,但我们明天便要动身的,今天晚上已答应一个友人的小宴,所以不再叨扰了。”

杜粹搓着两手道:

“莫打诳。”

天乐道:

“确是实情,异日南归,我们当踵门拜谒。”

杜粹道:

“倘蒙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了。”

三人遂又坐下,闲谈了一会儿,慧君把国秀女学闹风潮的事情告诉一些。杜粹听了,也不禁慨叹。看看时候已有五点钟,杜粹先立起身道:

“此时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你们住在什么旅馆内?明天当来访问。”

天乐道:

“不敢当的,我们明天一准动身,请杜先生不要空劳玉趾吧!”

杜粹听了,脸上有些不自然,只得说道:

“那么我们下次再会,愿二位一路平安。”

又向慧君点多头,掉转身躯,便向外走。杜粹去后,慧君对天乐说道:

“你瞧今天杜粹的脸色常常现局蹐之状,一定有什么不快之事,否则他不在家中伴爱妻,却独来园中静坐做什么呢?”

天乐冷笑一声道:

“这个我们不必去管他吧,我很不愿意和他遇见,偏偏一再邂逅,这真是令人不明白了。”

慧君见天乐这样不悦杜粹,也就不说下去。天乐一挽伊的玉臂,立起来说道:

“我们到池塘那边去走走吧!”

于是二人踏着芳草,走向池东去了。

那杜粹独自走出了兆丰公园的大门,回头又向园中望了一望,叹口气,立停在马路上搔着头,瞧着往来疾驶的车辆,默默地不作一声。良久,又仰天叹了一下,说道:

“我还是回家去吧,这滋味我真忍受不来。”

遂举步而行,到那边去跨上一辆公共汽车,风驰电掣般把他带到了静安寺路。 pwLtjXvsb2AchiZhxrInTdbnrWLGV5NB8PTRPCSuxUhv+VscUrcopnMini8eFO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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