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粹如言,坐在一边,静听慧君细诉伊的身世。慧君想了一想,便说道:
“我家虽是世居甬江,而我的父亲志道,在民国初年亦曾一度游宦在外,我就生在北平的。只因为父亲生性耿直,不喜阿附,便和那些腐化的官僚,有些枘凿不能相入。当袁项城称帝的时候,北京城中充满了君主立宪的空气,筹安会里一辈人,兴高采烈地把袁氏拥护,大家都想攀龙附凤,以求富贵。我父亲不肯同流合污,反对甚烈,于是挂冠回乡。从此我父蛰居家中,学五柳先生淡泊自甘,不求闻达了。可是我们本是没有产业的人家,我父亲做官的时候,可说得两袖清风,毫无所得,所以十分贫乏。他常说,君子忧道不忧贫,宁可一辈子贫穷,不能发达,不枉道以求人的。又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他一天到晚,坐拥书城,间或在庭中灌花,杜门不出。密司脱杜,你想这种古道自守不肯趋时的人,在现今的时代,岂非很少的吗?”
杜粹点点头道:
“尊大人倒像陶渊明一流人物,当然不能做什么官了。”
慧君又道:
“做官不做官,倒也罢了,可是生活一样是要过的。幸亏我母亲能够吃苦,躬操井臼,绝无怨色。而因为父亲对于古文非常高深的,每年也有数处来求他作什么传记碑文,从这个上也可以得到一些润资,稍补缺乏。而在家乡,别的亲戚朋友都是罕有往还,生平唯有一位知己老友,就是那陈柏年先生了。陈柏年先生虽然是个实业大家,而以前也是很喜欢研究文学的,常和我父亲举杯聊吟,为斯文之交。后来我父亲从政,而他却注力于实业,分道扬镳,各奔前途。可是结果则我的父亲偃蹇不得志,潦倒穷途,而陈柏年先生所办的许多事业,蒸蒸日上,不但社会上推崇他,而他也富甲一乡了,相形之下,我的父亲岂不是太拙吗?所可喜的,陈柏年待人接物,谦卑自牧,绝不傲视人家,对于我父亲故旧情深,时常在空闲的当儿前来晤谈,有时也命车折柬,招我的父亲到他别墅中去赏花饮酒。他深知我家穷困的情形,而我父亲绝对不肯向他诉穷道苦,有所希冀,不过偶在醉后略发牢骚罢了,于是他每年逢节常常要送一二百块钱来接济的。我父亲常说他是鲍叔第二,不愧知交。后来我母亲患病去世,丧葬之费一半也是陈柏年先生相助的。那时候我只有八龄,一旦失去了我的慈母,朝晚啼哭,我父亲含泪劝慰。因我在家常要思念母亲,所以便在这年秋季送我到外间学校里去读书,一则使我在外散心,二则可以学习别的课程。放学回来时,他仍教授我中文,因为老人家也是抱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宗旨的。其间曾有人来代我父亲做媒,以为中馈无人主持,理当重续鸾胶,我父亲宁抱鳏鱼以终,哪里还有这种心思去续娶,一概谢绝。父女二人形影相吊,那时我的家庭更是冷清清惨凄凄了。我父亲心里然很不快乐,每天晚上,教罢我书,常独坐痛饮,非酒不能过去,而十天之中总有七八天喝得大醉,醉后或击缶狂歌,旁若无人,或在我亡母灵前,挥泪痛哭,不知道的,将以为我父亲是个疯人呢。幸家中尚有一小婢伴我,我遂和小婢常常强拽父亲去睡。本来忧能伤人,而又这样沉醉酒乡,于身体上更见戕伐,我父亲的身体就一天一天地衰弱了。记得在我十二岁上的一个春天,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时候,我父亲忽然病倒了。起初我父亲还不肯延医服药,后经我再三劝说,方才请了个医生前来诊治。但是一连服了三天药,我父亲的病依然未见好转。恰巧陈柏年先生前来探望,一见我父亲病情不轻,很代忧虑,因为我父亲不相信西医的,他遂代为请了一位著名的中医来此诊治,可是仍不见效。而我父亲的病日见沉重,最后竟不能喝汤水,于是诸医束手,都说本元已够不到,沉疴难免了。我记得这是一个风斜雨细的黄昏……”
慧君说到这里,声音沉滞了一些,剪水双瞳中含泪欲出,一手摸着伊自己的下颊。同时杜粹的脸上也见得很是紧张,双手紧握着,倾耳而听。慧君微微叹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父亲奄奄一息地仰卧在他的病榻上,脸色死白,不住地喘气。我正和小婢在房门外煎药,虽然那医生业已说过无法可想,教我们快备后事,这张药方也是经我再三请求而勉强开的,所谓聊尽人事而已。我虽也知道以前吃了好多回的药,没有起色,现在已到油干灯草尽的时候,那医生仍是前天的那一个,并非卢扁再世,哪里会得起死回生呢?不过我父亲一息尚存,为人子女的总是痴心妄想,希望他或能苟延残喘,所以仍去赎了来,很当心地在炉上煎好了,倒在碗中,由我自己托着,小婢掌了灯,送到我父亲的床前,给他服药。当我父亲从他被里伸出手来时,瘦得可怕,一些肉都没有,只有一张薄皮包着骨,宛如鸟脚一般,颤颤地不能接得药杯了。我把药杯凑到我父亲的嘴边,说声爹爹请用药吧。我父亲张开口苦笑一下,这种笑是我没有见过的,牙齿露了出来,舌头缩在里面,两颊露出了高高的骨,简直令人有些可怖。他喘着说道:‘好孩子,你要教我吃药吗?我实在吃不进,我的病也不会好了。’我听了这话,一只手已不觉发抖起来,忙说道:‘爹爹吃了这药,也许会好的。’我父亲遂勉强张开嘴,喝了数口,但一个恶心,都呕了出来。他就摇摇头道:‘我难过得很,不要吃药了,让我睡一歇吧。好孩子,你该知道我的病,已是山穷水尽,绝不会好了,我要和你的母亲一块儿去了。不过丢下你这可怜的小孩子,怎样是好呢?’我本来心里悲伤得很,又听了这种说话,好像有把钢刀扎向我的身上,忙回转身去,把药杯向桌上一放,伏在桌子边,呜呜咽咽地哭了。我父亲听得我哭,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喘又说道:‘好孩子别哭,你哭了更要使我难过。须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徒哭无益。好孩子,好在你年纪虽轻,已是有些知识,我总要代你想一个方法,不使你漂泊无依。你别哭。’我听他的话,遂揩着眼泪,跑过去对我父亲说道:‘那么爹爹不要死。’我父亲勉强点点头,可是他的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里有了泪痕。隔了一歇,他又对我说道:‘你陈伯伯昨天说过,今天不来看我时,明天早上要来,可是今天到了这个时候不来,也许他有事不能来了。但我的病势恐怕挨不到天亮,他既然不来,我只好去请他,所以你不如跑到巷口纸店里去借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说,我已病笃,请他赶快来一趟。’我听了父亲的话,想起我父亲逢着患难的时候,总是请陈柏年先生来商量的,或者我父亲有什么要紧话同他说,我遂答应一声,吩咐那小婢在房里守着,自己跑到门前。见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狂风吹着斜雨,一阵紧一阵地打向人身上来,远远地电杆木上有一盏电灯,在风雨中发出微红的光,越见得暗淡,我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走上街头。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能不走了,雨伞也没有撑,壮着胆子,冒着雨,急匆匆跑到巷口纸店里,急忙摇了一个电话过去。起初是陈家下人来接的,我就问老爷可在家里?快请他来接电话。那下人问了我的姓,便教我等一等,一会儿,听筒中发出很响朗的声音,一闻而知是陈柏年先生。他问明白了是我,便又问我父亲怎样。我说不好,我父亲要请你来一趟。他就说马上来。听筒已挂断了,我心里似乎稍微有一些安慰,立刻跑回家里,见那小婢正立在房门口,见我回来,凑着我的耳朵低低说道:‘看老爷的样子不好吧,方才你出去打电话的时候,他曾把双手伸起来,向帐顶乱抓了几下,嘴里又喃喃地自言自语,说什么太太回来了,停一刻同你一起去,使我听得非常害怕啊。’我听了这话,便轻轻走到床前,见我父亲闭目睡着,张开了嘴,胸口一高一低地仍自喘着。我唤了一声爹爹,告诉他说电话已打过,陈家伯伯答应就来。我父亲半张开眼说道:‘很好。’于是我就叫小婢另外点了一盏灯,到门口去守候,我一个人陪着床上的病人,独坐着。窗外的雨声渐大,檐溜水滴个不停,一阵一阵的尖厉的风从窗隙里吹进来,吹得那盏煤油灯摇摇欲灭,灯光晕成一个昏黄的小圈。我的眼泪不住地淌下。又想起已故的母亲来,当我母亲临终的时候,一切的事都有我父亲安排,我年纪还轻,不甚解事,我母亲已断了气,我还伏在伊枕边,高声唤伊呢。”
慧君一边说,一边眼泪淌个不住。杜粹已听得出了神,好似目中也瞧见慧君的父亲弥留时候的情景,眼皮也不觉红了好多,两手不住地在他自己膝上轻轻捶着。慧君咳了一声嗽,别转脸去,将一块白地青花的小手帕在伊脸上揩了一下,又说道:
“我太讲得详细吧!不过我想起了那时候凄惨的状况,永远不会忘记的,所以我告诉你时,一些了不会略去。我等了一刻,听得外面足声响,抬起头来,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白皙而胖胖的脸蛋,一双很有精神的眼睛,架着金丝边的眼镜,嘴边微微有些短髭,身上穿着灰色绸的衬绒袍子,外罩着黑缎的背心,脚上穿了皮鞋,身躯长长的,立在房门口,左臂上挽着一件雨衣,右手照着电筒,圆而大的白光射到房里的壁上。我马上立起身来,跑过去,叫一声陈家伯伯。而陈柏年先生已走进房中,皱起眉头对我说道:‘方才是你打电话来的吗?你爹爹不好吗?药吃过没有?’我答道:‘是的,昨天我父亲已不受药了,今晚仍旧吐了出来。’陈柏年先生摇摇头,轻轻地走到我父亲的床前。那时我父亲闭上了眼睛,好像没有觉得,我遂唤了一声。我父亲张开眼来,见了陈柏年先生,便喘着说道:‘你来了,很好,劳驾劳驾。’同时,我又见得我父亲脸上的可怖的笑容了。陈柏年先生开口问道:‘志道,你病得怎样了?今天我本要来看你的,只因我家里有些事情要办去,所以没有来。’我父亲不等他话说完,就接着说道:‘柏年兄,柏年兄,真是对你不起,我的病不会好了,今夜恐怕就要和老友永别。人孰无死?我这个落伍守旧的人,在这个滔滔狂流的世界活着,也是无足轻重。我并不怕死,只是我膝下尚有一个十二岁的娇女,一旦抛弃了伊而长逝,心里实在舍不下。’我父亲说到这里,指着我,咳了几声嗽,胸口的痰声更响,停着说不下去。我在旁边也别转脸去,低低啜泣。陈柏年先生点点头道:‘不错,慧君是你掌上之珍、心头之肉,难怪你舍不得抛弃。这小孩子很聪明解事,怪可爱的。老友,你放心,有我在此,绝不忍袖手旁观。老友,现在你有什么话,不妨对我说便了。’我父亲听了这话,又道:‘我也知道只有柏年兄一人能够始终助我的,所以方才我叫小女来请你。我死后,小女孤弱无依,必须有个人指导伊,抚养伊。我请求柏年兄把伊收养下来,做个婢子也好,庶几伊不致无枝可栖。’陈柏年先生连忙说道:‘老友,不要这样说,你的女儿犹如我的女儿,我当把伊作女儿看待。听说伊读书很用功,在小学里常考第一,在这学期要毕业了。无论如何,我必帮助伊继续求学,将来读到伊能够自立方止,请你放心。’我父亲脸上又苦笑了一下,同时滴出两点眼泪,带着喘说道:‘柏年兄这样说,真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仁至义尽,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既蒙不弃,我就叫小女拜你做寄父吧!’我父亲说到这里,便叫我上前拜见,我遂向陈柏年先生双膝跪倒,叫了一声寄父。他忙将我扶起,又问我父亲可有什么别的遗嘱。那时,我父亲已说不动话了,指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向陈柏年先生呆看。陈柏年先生已了解我父亲的意思,便又点点头道:‘我懂了,老友身后之事,我总一切办妥。’于是我父亲也就不响不动。陈柏年先生皱着眉头,对我说道:‘恐怕你父亲今夜真的过不去了,待我回去喊几个人来预备预备吧!’他说罢话,立刻披上雨衣,走出去了。但是,等到陈柏年先生带了他家的账房以及两个下人到来时,我父亲已一瞑不视,离开这个世界而去了。我当然哭得很是厉害,恨不得跟了我父亲同去。那时,我觉得天壤间只有我一个人最是可怜,亲生的父母都不在了,此后我如有痛苦,向谁去告诉呢?若是我尚有外祖父母时,也可以得着照应,无奈他们早都逝世。虽然有个舅父,可是一向飘零在关外,消息不通,不知是死是活,这样我生在世上,不是太渺小而畸零吗?因此我更是不胜悲哀了。至于我父亲死后一切的事,都是那陈柏年先生出来料理,我现在称呼他寄父了。他果然是个信义的君子,雇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名唤祝妈的,伴着我在家里守七,那个小婢也照常用下去。他自己每隔两三天必要到我家里来探望一次,问我可要什么,尽管对他说。又吩咐祝妈好好照顾我。他每次一到必在我父亲灵前敬礼,有时带些鲜花来,供在灵前。我暗想:像这样的好朋友,恐怕世上难得了,我父亲死而有知,也许会瞑目吧。过了眚期,我恐久荒校课,是要不能毕业的,所以就到校了。到了校中,有许多同学聚在一起,也觉得和平常时候没有异样。可是每天从校里回到家中去,不见我的父亲坐在书桌前看书的情景了。晚上,我父亲终要代我温习功课,特别注重国文,他亲自把《古文观止》和唐诗一篇篇、一首首讲解给我听的,又监督着我临写小楷。有时恐怕我太沉闷,便讲些故事以及洪杨逸闻给我听,所以我觉得很有兴味,以读书为乐事了。然而我父亲故世后,一灯相对,独自温书,女仆虽在旁边做着针线伴我,我心里终要想起我的父亲,他永远不能再来教我的书了。他究竟在哪里呢?难道真的到了阴间去和我母亲住在一块儿吗?若是果有阴间的,我情愿追随他们到地下,侍奉在他们的膝下,岂非胜于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界上吗?但我听学校里的教师说,轮回之说是虚无的,阴间是没有的,这都是世人的迷信,那么我的愿望也变成泡影了。记得有一夜,我梦见父亲携着我的手,一同出游,买了许多书给我带回来,我很是快活,以为我父亲没有死,尚在人间,便紧紧拉住他的衣襟,恐防他要逃走的样子。但是,醒转来时,乃是一梦,哪里有我父亲的影踪呢?忍不住在枕上大哭起来。祝妈伴我同睡的,伊被我哭醒,便来劝我不要哭。伊怎劝得住我呢?直哭到天亮,遂披衣起来,预备到校。次日,我寄父来看我时,祝妈告诉了他,我寄父遂对我说道:‘慧君,你是一个很孝的女孩子,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的父亲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任你怎样痛哭也是没有益的,他终不能复活了。只要你在校中用心读书,将来达到自立,好好儿地做个社会上有用的人,且不要忘记今日的状况,那才是孝道了。你这样哭泣,对于你的身体是有妨碍的,因为近来几天,我见你面色很不好看,瘦了不少。我受你父亲的托孤,不得不向你忠告,希望你不要多哭,稍节你的悲哀,一心读书。’我听了这一番说话,自然答应,但我背地里仍要苦思我的父亲,比较母亲故世时悲伤数倍,这是当然的。因那时我的年纪也大了几岁,比较懂得一些。又是一向和我父亲厮守在一块儿的,严父慈亲,一身兼之,一旦父女分离,声容俱杳,叫我怎样不悲哀呢?”
慧君说到这里,眼泪流得更多。杜粹想要觅一句安慰的话,一时也想不出,只得说道:
“密司,这真是很可怜的,难怪你要如此悲哀。现在你已讲了许多话,要不要歇歇吗?”
慧君道:
“讲起了头,真觉得讲不完,我并不吃力,再要告诉你,就是我说过的肝气病的来源了。在终七的晚上,我睡至半夜,忽然觉得心里疼痛,自己暗想:我怎会如此呢?也许日间做佛事的时候,我曾在我父亲灵前痛哭了一场,当哭的时候,心里已有些隐隐小痛,和这夜间的痛有连带关系吧!一阵痛一阵,很是难受,然而口咬着被角,只是忍着痛,不敢声张,恐被祝妈知道了,必要说我哭得太厉害。若又去告诉了寄父,那么寄父不要说我不肯听他老人家的说话吗?幸而挨至天明,渐渐止痛,我就只当没有一回事了。谁知以后要常发呢?百日过后,我在小学校里也已毕业了,寄父便叫我去投考初中,居然被我考取了第三名,我寄父也很欢喜。于是我在暑假中写写字,看看书,预备秋凉时到新学校里去求学了。谁知我那时候年纪还轻,夜间贪了些凉,肚里又积了些食,有一天竟发起寒热来,睡了一天,到次日,寒热加高,并不见轻。祝妈慌了,便去请我寄父前来。我寄父见我病了,也很发急,马上去请了一个医生前来诊治,给我服药。谁知一连四五天,我的寒热仍不见退,我寄父更是焦急,说道:‘慧君这孩子倘有三长两短,我怎样对得起我的亡友?’便再去换了一个有名的西医前来诊治。幸亏我吃了西药,病势渐渐减退。隔了两天,寒热已退,又养了数日,方才痊愈。事后,我寄父探得那祝妈十分贪凉,黄昏时常伴着我睡在庭中的竹榻上,直到夜深露冷,方进房睡眠,而床上睡的又是一种篾席,我因此就受了寒,而恰逢祝妈的乡下亲戚带了许多面饼来探望伊,我多吃了些面饼,就此发作了,我寄父遂把祝妈埋怨一番。隔了几天,正要开学的时候,祝妈忽然推说乡下有事,不肯再做下去了。我寄父觉得我一人住在家中,也不十分稳妥,那小婢是无用的,重雇的女仆也不合适,于是我寄父征求我同意,叫我住宿在校中,星期六可以住到寄父家里去,较为便利。我当然听他的话,我寄父遂带我到他家中去拜见寄母。我寄父有一妻一妾,以前我也曾见过一面,我父亲故世以后,她们曾来拜奠过,她们的意思便要想把我领回去。但寄父的意思却要我在家守丧,不欲急急使我再离开本来的家。后来,经过了我的一番病,遂决定这样办了。我寄母为人很慈祥的,可惜伊长年多病,不大出外的,自己没有生过儿女,所以待我很好。至于我寄父所有三子一女,都是庶出的,以名位而论,当然我寄母为大,可是实际上却都在庶母的掌握中。我寄母所以多病,一半也是为了这层关系呢。封建旧式的家庭中,当然是有子为荣,重视宗法的啊!现在可怜伊早不在人世了。我这个人照迷信说起来,岂不是命穷福薄,连一个寄母都不能有吗?”
慧君说着话,口里咳了两声嗽,顿了一顿。杜粹便问道:
“原来陈柏年先生的子女都是庶出的,那位陈君益智是长子呢,还是幼子?”
慧君答道:
“是幼子,我寄父的长、次二子在前年都先后授室了,又有一女,年纪很轻,今年还不过十三岁,在小学里读书呢。我起先刚到他家,一切都陌生的,后来都惯了熟了。直等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恰巧益智也在杭州中学里毕了业,我想继续读大学,而我寄父的意思却要叫我去考某银行,谋自立的生活。因为某银行行长和寄父是知交,且彼此有款项往来,我若去考时,当然是很有希望的。不过我的志愿却不在此,我立志要服务于教育,所以预备到这里来读教育,倘然投身银行,仅仅解决我的生活问题,有违我的初衷了。然而我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自己没有经济,全赖人家扶助,主权在人而不在我。若是寄父决定要我考入银行,而我不听从他的话,仍要继续读大学,那么我寄父的心里也许要不快活起来了,而说我生性顽梗,有好的机会而不就,太要向前跨大步了。他若然不肯再代我出学费时,我又怎么样呢?其时,幸亏益智在中间帮忙,他对我说:‘必要在我父亲面前代我陈说一切,达到目的,方才罢休。’果然有一天,寄父把我唤到他书室里,和我谈了半点钟,到底允许我再读大学,自然这是益智代我说项的力量了。恐怕没有他时,我今日怎能在此间继续求学呢?”
慧君一边说,一边脑子里又想起那普陀山海滨絮语的一幕。这是伊得到好消息后的小旅行,益智就为他父亲已答应我读大学,他的使命成功,我两人大家都欢喜,所以乘着暑期无事到普陀山上游玩数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益智常和我到海滨去做海水浴,浴罢,席地而坐,畅谈肺腑之言。虽是数天的光阴,真是很快乐的,今日回想着,便觉此乐不可多得,毋怪益智要说那一刹那的时间是人生过程中最快乐的了。现在他养病在莫干山,郁郁无聊,失去了他以前的活泼,岂非合着他所说的人生如天上浮云,变幻无常吗?我到南京投考时,也是他伴送来的。当时我在没有出榜的当儿,心中很不安宁,他再三地安慰我。后来,榜上题名,我竟高列前茅,他便连连向我鞠躬道贺。我自己自然也是非常快慰,心中的一块大石便轻轻移去了。那天下午,我们遂畅游胜迹,尽一日之欢。第二天,一同坐车回乡,向我寄父前交代。那时候,我也觉得很是光荣呢。
慧君这样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地低垂双眸,悄然无言。杜粹瞧着,以为慧君说得疲倦了,所以养一会儿神再讲。但是等了一歇,仍不见伊开口,他当然不知道伊正在深深地回忆着益智,遂忍不住说道:
“那位陈君真是善于体贴人意的,陈家父子都是有道德的人。密司虽然身世飘零,实命不犹,深感风木之悲,然而能得陈家父子如此彻底地相助,安心求学,造成有用之才,也不愧尊大人生前交友得人了。但是,那位陈君也正在求学时代,大好青年,怎样得了这种肺病呢?”
慧君的思潮未已,听了杜粹的话,如梦方醒,暗想:今天我怎么只是颠倒地念念于益智身上呢?遂叹了一声,说道:
“益智少时便有咯红之症,据说他的乳母以前曾患肺痨,也许传染了他,没有彻底医治好。后来,进了大学,读书太用功了一些,又发起来了。他的性情又不是十分旷达的,平常时候常抱悲观,何况患了病呢?他格外不胜忧虑,惴惴然地唯恐厥疾不瘳了。不知他越是忧愁,这种病越不会好,他哪里肯听人家的劝呢?”
慧君说到这里,蛾眉又紧蹙起来。杜粹也叹道:
“英雄只怕病来磨,却不料他有这可怖的肺疾,可惜!可惜!所以一个人的健康很是重要,有了病时,虽有学问也无用了,一切的事业都不能做了,希望密司善自珍重。”
慧君点点头。这时,忽听外边阳台上起了一阵高跟革履响声,走到慧君病室门口。二人一齐别转脸看时,只见有个青年女郎,花枝招展地走进室来,头上云发烫得卷曲作水浪状,一张小圆的脸,画着两条纤细的蛾眉,颊上涂着两堆黄胭脂,笑容可掬,身穿一件上青薄呢的夹旗袍,臂上挽着一件短大衣,足踏银灰色的高跟革履,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一边走,一边说道:
“慧君姊,你的病好了没有?我真挂念你啊!”
一眼瞧见了杜粹正坐在病榻之前,忙又点头说道:
“咦!密司脱杜也在这里吗?”
原来,这女郎乃是慧君校里的同学,姓黄,名美云,当然和杜粹彼此都是同学了。那时,杜粹立起身来,也说道:
“密司黄,你来得正好,我也在这里啊!密司潘的清恙已渐愈了。”
美云走到慧君榻前,慧君向伊点头微笑道:
“美云,又累你跑上一趟了,我告诉你,我的病可以说得完全没有危险,再隔数天也就要出院了。刚才杜君来此探望,你又来了,我真感谢得很。”
美云笑道:
“你不要客气,我见你痊愈,非常快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握手,大家露出很亲热的样子。美云回过身去,把一束鲜花放在桌上,又说道:
“我来探疾,没有带别的东西,只是这一束鲜花是在我家后园中采取来的,聊以娱目,可惜这里没有花瓶供养啊!”
慧君道:
“谢谢你,稍停我可以请看护想法找一个来的。”
美云遂侧身坐在慧君的床沿上,一眼瞧见慧君的脸上泪痕未干,不觉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
“慧君姊,你怎样的……”
慧君道:
“你莫非瞧见我脸上的泪痕而生疑吗?方才杜君来的时候,谈起我的身世,不由使我悲伤起来。美云姊,你是父母双全的人,不知道无父母的孤女有万分说不出的痛苦呢!”
美云以前也曾约略听过慧君身世的叙述,遂说道:
“慧君姊,你方在病中,不宜悲伤,过去的事不要谈它,还是努力于你的锦片前程吧!快些寻快乐,你的病自然是好得快了。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一些没有心事的。”
慧君叹道:
“你的环境与我不同,你的幸福比较我真有天渊之隔,毋怪你不知忧愁为何物,但我也不是个专抱悲观的人,还能够用力奋斗,去战胜忧患,今天我也是偶然有感罢了。”
杜粹在旁也说道:
“二位的话说得都不错,我也希望密司潘在病中的时候更宜多抱乐观,少生思虑,你总要常常想到银幕上卓别林的样子便好了。”
慧君不由微笑道:
“我们一级里也有个东方卓别林呢!”
美云笑道:
“提起此人,真是滑稽得很,他偏偏坐在我的左边,我的头不知怎样的惯向左看,瞧见了他,不禁要笑。他见我笑时,以为奇怪,常问我为何好笑?却不知他自己的尊容引我笑呢,一个人往往在自己身上的毛病不会觉得的。”
慧君笑道:
“可不是吗?还有那个别号李太白的,一天到晚地哼着诗,又译过不少印度大诗家泰戈尔的作品,自己出了一本小小的《行云集》,便自以为博通中西的青年诗人。有好多次把他新作的诗写在锦笺上,送给我看,要我和他几首,我却一个字也没有拟,把来丢在字纸篓里。在今日的时代,恋着古人的骸骨,一辈子钻在象牙塔里,风花雪月,自命风雅,充其量不过在文艺界中抬高了他自己的地位,对于救国救人,又有何用呢?”
慧君说到这里,回头对杜粹说道:
“就是那个姓曾的,我在这里批评他,你以为我说得近于偏激吗?”
杜粹笑笑,没有回答。美云又讲起校中加紧的事情,杜粹在旁边坐了一歇,见她们二人絮絮地讲个不休,时候已快近午刻了,他尚有别处地方去,于是便向二人告辞说道:
“我要去了,密司黄在这里陪伴吧,密司潘要出院时,不妨打个电话给我,可以来迎接的。”
慧君道:
“多谢多谢。”
杜粹遂向二人点点头,说声再会,戴上呢帽,走出病室去了。
这里,美云和慧君又谈了一刻话,已到吃饭时候,慧君要留美云在院中吃饭,但美云因为慧君尚不能吃饭,一人独吃,未免寡兴,所以伊也就和慧君叮咛数语,握手而别。
慧君在他们走后,吃了一些薄粥,又服了一些药水,因为上午讲的话太多了,精神上有些疲乏,遂闭着眼睛,不再看信,不再思想,一志凝神地静静地睡着,脑海平静,蘧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