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起了一阵阵的凉风,吹动那浑蓝色的海波,一个一个的小浪打到海滩边来,虽没有窾坎镗鞳之声,却也很合着节拍。血红的太阳已渐渐向西边沉下去,日间的炎威已是稍杀,而余光反射在天空里,片片云霞发出绮彩来,如披金缕衣,如穿云锦裳,五光十色顿成奇观,一长条青,一长条白,鳞鳞然的紫,夹着淡红橙黄,虽有名画师,恐也绘不出这大自然的美色。古人诗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似乎有惜其为时甚暂之意,却不知夕阳的好,就是在这一刹那间的时候,千变万化,显出天工的奇妙来。雪一样的海鸥,两只三只从海面上轻掠而过,映着阳光,白羽上更如镀着黄金,越显出它们的美丽。还有那些挂着大帆的渔舟,在暮霭斜阳中打鱼回来,帆影映日,涛声送舟,渔哥儿唱着渔歌俚曲,径向山下水云乡里归泊。
这普陀山海滨,夏日薄暮时的风景,果然又清幽,又雄壮,又美丽,使人们俗虑全蠲,暑气都消。最是好看杀的便是海滩上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或是站在石上,披襟当风,或是卧在水边,细诉衷情,轻绡裹体,冰肌生凉,宛似乐园中的仙侣。至于在海水中就浴的男女,都穿着五颜六色动人注意的游泳衣,浅浮轻拍,随波逐流,或仰或俯,或动或静,没有一个不怡然自得。当然,烦恼的人也不会到这地方来,即使有什么烦恼,也被海浪冲洗得一干二净了。有些善于泅水的人,往往要在众人面前卖弄他的本领,便游到远处去,全身浸在浪花里,好似要去一探冯夷之幽宫。
这一群人中,却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东边海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戏水鸳鸯。一会儿,那女的娇喘微微,对男子说道:
“智哥,我已力乏了,上岸去休息休息吧。”
男的向女子看了一看,微笑道:
“慧君,你不能再等一歇吗?”
慧君摇摇头道:
“实在不济事,去吧。”
男子遂挟着慧君,向海滩边游来。大家立起来,走上了岸,便到一处双双坐下。慧君伸了一个懒腰,一掠伊头上的云发,带着笑对那男子说道:
“究竟我的功夫还浅,在水中的时候也不多,已是力乏了,这未免太扫你的兴吧?”
男子道:
“这不过是逢场作戏,借此练习练习。你既然觉得力乏,也就适可而止,何必勉强呢?你睡下歇歇吧。”
慧君笑了一笑,身子一仰就平平地睡在海滩上。男子却盘膝坐在伊的身边,静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海边浴水的男女尚在那里游泳,一个个圆而小的海浪向海边扑来,映着夕阳,一个红一个青一个紫的,煞是好看。天空里西边上落日映红,东边却见那一钩明月,已在蔚蓝色的天幕上隐约露出伊的俏面庞,偷窥下面的海景。回顾山上怪石巉,被太阳的余光反射着,有的变成紫色,有的变成赭色,衬着上面的苍松绿树,也点染得非常奇妙。男子瞧着,不觉喝一声彩。慧君慢慢地说道:
“智哥,你沉醉在这个晚景中吗?”
男子点头答道:
“不但这山色波光饶有画意,使我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而又有素心人为伴,飘飘欲仙,此乐何极?恐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吧。”
慧君听了,脸上微有奇异的样子,立刻问道:
“怎么你以为今天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呢?”
男子道:
“正是世间的事是变幻无常的,人生的欢聚也是有限的。你不看天上的浮云吗?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刻刻在那里变化,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儿去。恐怕它自己被风送着,也不知怎样的一回事呢。我们人类的聚散离合,不也是这样吗?”
他说着话,一手指着天上的云。恰巧正有一片淡紫色的云,从他们俩的头顶上推过去。慧君一听这话,不胜怅惘,双手抱着头,摇了一下说道:
“智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今天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这一句话吗?你说这话,当然是感到快乐而说的。为什么我问了你一声,你便说出这种衰飒语来呢?我们人类是有理智的,有情感的,怎么去和天上的浮云相比?”
男子叹道:
“慧君,你虽然说得不错,可是理智往往不能克服情感而反被情感制胜的,情感又往往容易跟着环境而起变化,所以都是靠不住的,而所说的快乐,也不过在人生过程中一刹那间的感觉。唯其如此,我要说那些话了。”
慧君向他的脸上望了一望,又说道:
“你的人生观怎么这样的空虚而脆薄?我不相信你这些话,但是我也觉得你是有感而发的。”
男子怔了一怔道:
“怎见得?”
慧君闭着眼睛说道:
“你是不是因为我下半年要到南京去求学,而发生这个聚散无常的感慨呢?我想我人究竟不是天上的云,暂时的离别是不可避免的,然而……”
慧君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颤动,不说下去了。男子把她的手掌频频搓着,却不说什么。慧君张开眼来,把身上的浴衣向底里拉了一下,又说道:
“这件事是我太固执了,为什么我要不听你的话呢?你本劝我一同去考之江的,但是我因为立志要读教育,所以要去考南京大学,希望考取了,在教育系中专心研究,将来可以厕身社会,服务教育,把知识去灌输给一班同胞,为教育而牺牲,这是我的志愿。我不想读政治经济,我不想读文学,也不想学美术,因为我本是一个身世可怜的薄命女子,倘然我没有受教育,现在恐怕不知怎样地飘零堕落。幸而我的机会好,逢着义薄云天的大恩公,一手提拔,代尽教养之责,把我读到中学毕业,也非容易的事。而我的求知欲还没有满足,而想读大学,多谢智哥能和我深表同情,极力代我说项而使我达到目的,这种诚意的相助,真使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从此以后我更要努力攻修,以期不负我知己的感情、恩公的大德。然而世间一切的可怜的女子,哪里能够都像我这样得到好机会?所以我决心要读教育,预备将来为我们妇女界中一班可怜分子多少想点法儿,文教偿了我的心愿了。之江那里没有这一系的,并且听说南京大学的教育系一向成绩很好,我于是不得不有违你的雅意而单独进行了,在私谊上实在很对不起你的。幸亏你能原谅我,不过我心里更觉惭愧。”
伊说完了这话,一手按在胸口,美妙的双眸向男子紧瞧着,静候他的答话。那男子点点头说道:
“你不要这样说,我已明白了你的志向,佩服得我心里很热烈地希望你有成功的一日。古人说有志者事竟成,我想总有一天你的志愿会得实现的。”
慧君又道:
“话虽这样说,只是我现在要去考南京大学,还不知能不能录取。倘然名落孙山,我真的要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所以我心里常常惴惴然地忧虑呢。”
男子道:
“你何必这样多忧呢?像你这样好学不倦,已有很丰富的学问,以我看来,此次前去考试,真如探囊取物,何患不中?”
慧君摇摇头道:
“这是不可恃的,沧海一勺,我的学问浅薄得很,外边高出我之上的大有其人,我又怎么可以稳取荆州呢?”
男子道:
“失败为成功之母。即使万一不能考取,或者卷土重来,或者投考他校,这也是很光明的,何至于说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呢?”
慧君道:
“我此番读书完全是仗着人家的帮助,而且你曾经劝我同入之江,而我没有答应的,我倘然到那里去考不取时,一则对不起帮助我的美意,二则恐遭人家讪笑,说我是个没出息的刘阿斗呢。”
男子道:
“我绝不笑你的。”
慧君道:
“无论如何,我心里必要惭愧得无地自容,便是一班同学们到那时也要说我自不量力。我想到了考取之后,若然一看到榜上无名时,我心里必然有生平没有尝过的苦痛,教人如何不担忧着呢?去年报纸上不是登载过某女生因为投考大学不取而卧身路轨上,情愿被火车碾死的新闻吗?人家大多数要批评某女生的怯懦,何以如此无勇气而出于这样残酷地自杀呢?其实那某女生曾经着迭次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一时气愤难泄,便尔轻生,这是应当怜惜的。一个人若不是身历其境,又安能知道此中的痛苦呢?”
男子摇摇头道:
“这种自杀,我虽然不能够把某女生的内心剖解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总以为太偏激了。我倒要问你一声,倘然你考不取南京大学时,难道你也要效法那个某女生的行为吗?”
慧君微微笑了一笑道:
“恕我不能回答你,不过我自信尚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男子拍起手来道:
“对了!对了!你一定要有坚固的自信力。我想你一定可以考取的,所以不必葸葸过虑。好在离开考期尚有半个月盈,此番普陀回去,只要预备几天,没有多大困难的。我送你上南京去考便了,借此我也要一瞻新都风光呢。”
慧君连忙向男子双手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有智哥伴我同往,不但足解旅途岑寂,也使我增加不少勇气呢。”
男子道:
“慧君,你游了普陀,便学会了这一句空门口号,真滑稽了。我虽然伴你去考,只是你考取之后,便是我们别离之期了,须知别离的滋味别有一种苦痛呢。”
慧君道:
“那么你可愿意我不考取吗?”
男子把手摇摇道:
“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我已说过要帮助你达到你的志愿,为什么要希望你考不取呢?那么我前几天向我父亲说的话,不是白费唇舌了吗?”
慧君见男子说这话时,似乎有些发急,遂侧转身来,向着他带笑说道:
“我不过和你说笑话,早知你也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待我的好处,真所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可离者形体,不可离者心灵。他日我虽在南京读书,而方寸之内,唯有智哥。别离的滋味不消说得令人难受,然而天下的至乐都是从苦中体验出来的,我人倘不尝到一些苦味,又哪里会觉得真正的乐趣?因此,我奉劝智哥的人生观,不要过于空虚。你待人的情感是十分深厚的。我常常觉得你很容易为了一件不甚相干的事,而触动你的心,趋向于悲观的一方面,恐怕这是很不宜的吧。你的身体是不十分强壮的,我愿你千万要自己珍摄,常保你的健康。你的家庭总算是美满的,倘然换了我时,你又要怎样呢?”
慧君说这话时,言辞十分诚恳,态度更是非常温柔,覆在那乌黑而长的睫毛下的眼眶里,隐隐有些晶莹的泪珠儿,好似草上的玉露,直射到他的目光中。于是他整个的心灵不觉活跃似的将要投入伊的温馨怀抱里去,便握住慧君的玉手,在伊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在那时慧君也觉得异样的兴奋,非常的感动。两人的灵犀可说是相通的,蓦地喤的一声钟响,把慧君的芳心唤醒过来。这是普陀山上僧寺里的晚钟吗?不是。这乃是礼拜堂的晨钟,喤喤地接连着鸣下去。
伊定一定神,向四面一看,哪里有什么海滨,又哪里有什么智哥,自己正睡在新生医院的病房。晨曦从玻璃窗里射进来,照到了伊的病榻上。伊斜欹在枕上,默默然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霞,那么难道是黄粱一梦吗?却又不是。原来在伊脑海中正映着两年以前初夏的普陀海滨可忆的一幕。一个人在病中无聊的时候,往往常要想到以前的影事,悲欢离合,也未尝不像一个梦啊。可是世事变幻无常,和天上的浮云无异。伊的智哥所说的话,不能算不对的。这两年来的情形确实起了些变化,在伊的心版上所镌的智哥小影,虽然没有幻灭而环境却已是错综复杂得多了。伊是前几天患了重的肠胃病,所以从学校里送到这个新生医院里来诊治的。幸而入院以后,经过王医生的诊察,注射了两针药剂,又服了两天药,病状已是减轻,脱离危险之境了。今天星期日,一清早醒了,服过一会儿药,独自睡着,岑寂得很,便起了种种的回忆,从幼时孤苦伶仃的情形,一幕幕的,直想到那可忆的一幕,似乎这病室之内就是普陀的海滨。金黄的旭日就是可爱的夕阳,而智哥的小影又涌现在伊的眼前,忆忆忆,忘记了面前的一切。若不有礼拜堂钟声敲动时,这个深深的回忆不知要到何时才止呢。
隔了一刻,有一个女看护陪着医生进来。那位王医生代慧君诊过脉后,又检验了一回,对伊点点头,微笑道:
“恭喜密司,你的病来得凶险,去得也很快。现在只要你在医院里好好地静睡数天,便会完全痊愈。我再同你换一种药水吃吃吧。”
慧君笑道:
“真是侥幸,这也足见得达克透医术的高明了。”
王医生笑道:
“不敢当。”
慧君又道:
“我再住三天可以出院了吗?”
王医生笑道:
“密司,你不要这样心急,贵恙已算是好得多了,我说你至少再要住一星期。”
慧君道:
“哎哟!再要住一星期吗?不但厌气得很,而我学校里的功课也是不能长久荒废的。”
王医生笑道:
“你身体要紧呢,还是学问要紧?”
看护在旁也说道:
“这位小姐太用功了,昨天伊刚才好些,便要看什么书,又要坐在床上写信,都被我阻住的。”
王医生笑了一笑道:
“真是一位女学士。”
遂写了一张药方,交给看护,自己走出去了。看护和慧君闲谈了几句,也就走出去配药了。慧君在枕上假寐了一会儿,那时天空里忽有一架飞机在那里回翔,轧轧的声音打破了清寂的空气,震动伊的耳膜。大概这又是什么某要人坐着飞机来了,近几天正要开什么大会?那些要人们坐着飞机,飞来飞去,真可称得航空救国了,所以一天之中不知要有好几回听得飞机声音。现在伊听了机声,不觉又想起伊的智哥来了。伊想此刻我住在医院里,而他也是住在医院里,不过天各一方罢了。但是我的住医院,在前几天连我也做梦都想不到,他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还是不给他知道的好,因为他若然知道我卧病医院,他必定为了我而多一重心事,带累他精神上更要不安,对于他是无益的。且待我完全好了以后,再去告诉他吧。我已有好多天没接到他的来鸿,不知他的身子是不是比较夏季里进步一些?我常常为了他的病而惦念,但我不能陪伴他,在他孤寂的时候安慰他,这是在我心里异常歉疚的。为什么他没有信来呢?嗯,也许是我到了医院,他的信却寄在校里啊。但我离校的时候曾吩咐校役金生,凡是外边有寄给我的信,教他转送到医院里来给我看的。金生是一个最诚实、最听话的校役,倘然智哥有信前来时,我想他一定要送来的。但是他为什么不来呢?大约是没有信来了。倘然我能够坐飞机时,那么坐了飞机,也可以到那里去探望一遭。
伊想到这里,脑膜上又映出一幕影事来了。在莫干山肺病疗养院的病室中,伊正和智哥面对面地坐着。智哥对伊说道:
“多谢你到山上来探望我,使我得到不少安静。十天的光阴真是可贵的,可惜过得很快,没法使日影长驻。今天你要下山了,我也不能再留你,希望你到校以后,努力研究,为你自己前途而奋斗。在有暇的时候,常常写些信来,以慰我的岑寂。至于我不幸而被病魔缠绕,往日的壮志几乎全消磨了,不得已而到这山上养病。倘然我的病还能够好时,自当继续学业,不负爱我者的厚望。可是照了某医生的说话,恐怕我已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了吧?”
他说到这里,瘦白的手在那里发抖。自己只得用话安慰他一番。其实心中也是充满着无限的愁思和别情,找不出一句真实而有力的话足以安慰病者。而时光是不待人的,伊不得已在伊口里迸出了一个“别”字,而和智哥告辞。上山来接伊的人早已代伊携了箱箧等行李,忽忽地走了,于是伊走出院来。他也送到医院的门前,彼此握了一下手,很怅惘地说了一声再会,自己遂坐上肩舆,早被人抬了走。偶然回过头来看时,却见他兀自孤独地站立在医院门前,向着伊的肩舆痴痴地看着。但是一转眼间,自己便瞧不见他的影儿,当然他也瞧不见伊了。不见了,不见了,在伊眼前的幻象渐渐地淡了。
门外起了一阵足步声,医院里的茶房走进伊的病室,冲破了伊脑海中的思潮。抬起头来,只见那茶房手中拿着两封信,送到伊的床前说道:
“潘小姐,这是你们校里的校役金生送来的。”
慧君接在手中,说声谢谢你,那茶房说声不要客气,回身走出去了。慧君把那两封信的封面一看,一封很厚的,正是伊盼望的飞鸿。那一封,乃是个女同学寄给伊的。伊忙支持着坐起身来,背倚在床栏杆上,又将那女同学的信搁在枕边,而先拆开这一封很厚的来看。抽出三张紫罗兰色的波纹信笺,上面用蓝墨水写着一行行的很整洁的字。上写道:
慧君:
昨日我正在枯坐无聊的当儿,忽然接到你的瑶函,空谷足声,感慰之至。我读了几遍,好似和你相见一样。承蒙你费了许多笔墨,一片好意地来安慰我,真使人感激涕零。这有病之人的思想,总是和无病的人不同的。虽然医生也教我不多思虑,然而我怎能没有思虑?身体虽静静坐着,而脑中却是思前想后起落不停。达摩面壁,广成静形,自知我这个凡夫俗子怎易达到呢?
你离莫干山已有一个月了,常常要使我想到你在山上的光景,崖前观瀑,月下吟诗,多么的闲情逸致。现在我虽然也有时走出去看看瀑布,在石上坐一会儿。有时明月窥窗,夜色幽静,然而没有你同在,就觉得明月飞瀑都不能助我的兴,真是不知其所以然了。你要笑我自己太不会消遣了吗?
病累得我够了,我们中国人为什么生这肺病的人如此之多?因为昨天这里又有三个年纪很轻的人来此疗养,其中一个走路已走不动,经人扶着他入院。他们的命运不也是和我一样吗?唉!外国人称我们同胞为东亚病夫,你想一个病夫国自然何能在此优胜劣败弱肉强食的世界上争生存呢?所以我希望治国者对于这一点也要注意,如何去补救他?我的话说得太大了,不如说我们吧。我告诉你,近几天来我的病势似乎好些,痰里的血丝没有了,不过潮热尚没有退,而胃口却也好一些。前天家父曾亲到这里来看我,带了很多的滋补品给我吃。其实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然而父母爱子之心,是天高地厚的,不知我将来也能够有一天使老人家得到快慰吗?我现在暗地里流泪了。
秋风萧条的莫干山,和以前溽暑之时又不相同了。你在山上的时候,那些要人们富商们来来去去,热闹得很,现在不见这些人的影踪了。山川寂寥,林泉清冷,不知山灵感觉到怎样?我想山灵也未必见得欢喜热闹的情形吧。我又想到古人有两句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自然有很深的含义。可是到了今时代,却又不然了。在山的泉水也未必真能澄清,而一处处名胜之区都筑有要人们的别墅洋楼,而《北山移文》也是多作的了。
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汤琵琶传》。他是一个大音乐家,而在他的幼时,每闻乐声,辄凄然欲泣,别人问他,他回答说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心自凄动罢了。可见得一个人的天性,怎么样便怎么样的。我的人生观常抱着一种悲哀,偏趋于消极一方面,在病后更甚。自知这是对于我身体无益的。况且照我所处的家庭,也是席丰履厚,并无什么不愉快,那么我何必如此呢?也许是我的天性如此吧。这几夜秋虫也不过自唱高调而已,它依旧没有能力去和寒风冷露抵抗,不久它们的呼声渐渐减少,渐渐澌灭,到底都灭亡了。我们血肉之躯的人类,感觉灵敏的最高动物,听了这虫声,怎不起一种悲哀而警惕着自己呢?不知你的感想是怎样?还请指教。
你的来信上,总是写得十分客气。不错,你的读书经过是很不容易的,我佩服你具着奋斗不懈的精神、好学不倦的态度,你将来的成功,当然可操左券。你的前程是灿烂的,是光明的,如清晨的朝霞,如初放的鲜花。愿你向着你的目标而奏进行之歌,不要以我为念,预备你的铁肩去负起救国的责任,为我中华妇女界放一异彩,那才使我们都快活了。慧君,这不是我恭维你,阿谀你,实在是如此的,我将拭目待着了。
好了,我写了这许多,太觉辞费吧。然而我想着什么便写什么,随手写来,聊当面谈而已。再会。敬祝康健!
益智
九月二十八日
慧君一口气把这三张信笺默诵一过,双手握着,仰起螓首,瞧着上面的天花板,眼眶中隐着泪珠。伊心弦上的感动,当然不能形容。
忽听阳台上叽咯叽咯的皮鞋声,伊听了这足声,忙把这封信卷了一卷,塞在枕下,回转头去看时,一个西装少年已大踏步走进了伊的病室,一见慧君坐在床上,便脱了帽,向慧君点点头,说一声:
“密司潘,早安。”
又走到榻前,伸出右手。同时慧君也抬伊的柔荑,两人握了一下。那少年立在榻前,带着笑对慧君说道:
“我瞧密司的玉颜,今天想已好了许多?昨天我打电话问王医生,知道密司的病十分中已去其七,因此心里很觉宽慰。今天是星期日,左右无事,早上便跑到这里来探望一下。”
慧君笑道:
“密司脱杜,谢谢你。你从校里来呢,还是从府上来?”
少年答道:
“昨天下午因家里有些事情,所以马上回去的,曾把你病的消息告诉了家人。我的母亲和嫂嫂都挂念你,尤其是我的小妹妹明宝,她听得你患病,便倒在我母亲的怀中哭了,经我用好言哄骗,良久方才停止呢。今日我说了要到医院里来问病,伊却自己跑到房里去换了一件新衣服,一定要跟我同来。我恐怕伊不晓事,要来烦扰你的,所以没有带伊来。”
慧君微笑道:
“我真感谢你们,都是这样十分关切。我已好了许多,你何不带明宝妹妹同来呢?”
少年旋转身去,把呢帽向桌上一丢,走了几步,又说道:
“还是不带来的好,密司,你朝晨服药吗?”
慧君道:
“王医生已在换一种药水给我吃了。你走来的呢,还是坐车子来?你的府上离开这里很远的,请坐吧。”
少年道:
“我因为要紧赶来,所以坐的车子。”
一边说话,一边向右首椅子里坐下,双手插在腰袋里,和蔼的目光从他鼻子上架着的眼镜里直射出来,向慧君平视着。慧君却低倒了头,拈弄伊身上盖着的线毯。这时那女看护早托了药盏走来,一见少年便招呼道:
“杜粹先生,你来探望潘小姐的吗?前日你送伊来院的时候,病势似乎很厉害,但经过王医生诊治之下,便知这病不难治的。不过潘小姐的身体也不是十分强壮的,以后须要好好地静养。而潘小姐今天却已嚷着要早早出院了。”
杜粹接口说道:
“潘小姐一向是用功的人岂肯旷课的,但是有了病也顾不得了。到了医院里,自然要听医生的说话,不能心急的。”
慧君道:
“你们说得果然不错,可是生了病的人,当然是盼望自己快快痊愈,恨不得立刻恢复原状。谁耐烦长住在医院里呢?”
那看护听了慧君的话,笑了一笑,走过去把药水给慧君吃。慧君吃毕,看护又对伊说道:
“你最好养息着,不要过于多说话。”
又向杜粹带笑,点点头走出室去。慧君便说道:
“这看护喜欢多说话,难道这一些常识,人家也不知道吗?”
杜粹道:
“她们说惯的,自然都要叮嘱。密司,你的精神究竟觉得怎样,可能谈话?如其不能的,还是请你睡下去,闭目养神。好在我是不客气的,你不必打起精神来敷衍我。否则我不是来探病,却是来烦神了。”
慧君摇摇头道:
“我并不怕烦,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不过身子因为前天泻了这许多次数,所以略觉疲乏罢了。我在此间很寂寞,有你来谈谈,这是很好的事,你不要顾虑。”
杜粹道:
“这几天虽已到了凉秋时候,而外边的痢疾霍乱倒很多。密司那天晚上赴同乐会聚餐,一定吃着了什么传染的病菌,所以夜间猝然泄泻不止。早上我听了你同室密司李的报告,连忙跑过来看你。那时候你的面色很不好看,校医已给你吃过了药。我就问他这病可有妨碍,他说这不是真性霍乱,倘然服了药后,可以渐渐止泻,便没有危险了。我又问你觉得怎样,你说腹痛欲泻,四肢微冷,其余还好。那时我因为马上要上课,所以只得走出去。到了吃饭时候,我总觉不放心,再来看你时,你恰在床上滚乱嚷。我问你怎样如此,你说心里痛,腹泻仍未停止。我瞧了这情形,非常发急,便去再把校医请来,校医也说不出所以然,我只得商得你的同意,又去通知学校当局遂把你送到这医院里来医治。经王医生细细察之后,始知你的腹泻是一种病。而你的心痛,又是一种宿疾,因为腹泻不已而牵动出来的。王医生分清了你的病,对症发药,果然你的清恙渐渐地好起来了。只是密司有这种心痛的宿疾,人家却意想不到的。据王医生说,密司的心痛非常,痛在心头,乃是一种肝气的病。我听到老年的人往往容易有肝气病,发起来时,满床乱滚,痛得十分难受。但是密司是青年,怎样也有了这种病呢?”
慧君听杜粹问伊,便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已知道我是一个父母双亡、天涯漂泊的孤女。我自幼遭逢大故,是个忧患余生的人,我也不知道怎样会有这种病的。记得在我父亲故世以后终七的那一天,吃过晚饭后,我心里就痛起来了,痛了半夜工夫,到天明方才渐止。以后隔了数个月,逢着心里不快活的时候,便要发痛了,但有时经过一年半载绝不发作的。我也没有告诉大家,并且不当它是什么病,哪知我有了肝气痛的病呢?若被人家知道了,岂不好笑?”
杜粹点点头道:
“不错,这种病先是心里抑郁不畅,伤了肝气,然后成病。你的腹泻病只要肠胃一清,便没有事了,而这个病却很难除根的,希望密司要好好地加意珍摄,自寻快乐,方不至于复发。我以为少年人无论怎样遭逢困难,当具大无畏的精神,斩除前途的荆棘,向光明的大道迈进,不要往后看,不知密司以为如何?”
慧君把一手支着伊的下颐说道:
“此言实获我心,我所以到南京来读书,也是为了我前途而奋斗,很感谢你这样鼓励我,安慰我。”
杜粹左手从西装腰袋里伸出来,一抬他自己的眼镜,又说道:
“这是朋友间应尽的义务,何足言谢?”
说到这里,从椅子上立起身来,一眼瞧见了慧君枕边搁着的那封女同学的信,绯红色的信封上面还有一朵朵的银花,加上蓝墨水写的字,很明了地送到他的眼帘,不觉随口问道:
“咦!这封信在昨天我瞧见在校里的学生信插上,还有一封是莫干山肺病疗养院里姓陈的寄来的。我本想代你收藏起来,但恐太冒昧一些,现在却怎样到了你手中的呢?”
慧君被杜粹这一问,脸上不由微红,遂说道:
“这是校役送来的。”
杜粹一点头道:
“怪不得。”
他遂在室中绕圈儿地走着,一会儿,又走近慧君榻前,立正着向慧君说道:
“我有一句揣冒昧的话,要向你一问,但不知密司可要见怪?”
慧君闻言,不由一怔,抬起头来,对杜粹看了一看,沉吟了一下,遂说道:
“密司脱杜,你有什么话要问呢?”
杜粹一手摸着西装的领结,一手放在背后,徐徐说道:
“我和密司虽然谊属同乡,却因我家移居客地多年,把白门当作第二故乡,而第一故乡的宁波,却除了扫墓回里而外,对于故乡已隔阂了不少。但是对于陈柏年家,却一向知道的。那位陈益智君,数年以前我也见过他一面,是个很斯文的书生。听说密司又是陈柏年的寄女,以前即住在陈家,那位陈柏年先生很欢喜你的。但是陈益智本是好好的人,怎会住起肺病疗养院来?这却不能令人无疑。”
慧君道:
“你要问我和陈家的关系吗?也许你只是耳闻一二,不知其详。”
杜粹道:
“冒昧得很,请你的原谅。”
慧君笑了一笑道:
“现在我觉得精神还好,不妨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一下,也使你知道我是一个可怜的人呢,然而不可告诉……”
杜粹本觉自己问得似乎孟浪一些,现在见慧君并不见怪,反肯把伊的身世告诉出来,不觉异常欣喜,遂说道:
“倘然不妨碍密司的病体,那么我愿掬着十二分的同情,洗耳恭听。”
慧君道:
“你请坐吧,待我慢慢地奉告。谈起我的身世,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