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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刚亮,钟武就起来了。他随便喝了碗粥,放下碗,说了句“走了。”就出门了。正好碰见吴老汉带着吴小秀和吴天云、吴天名他们各自的儿子也赶来了。吴小秀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了张玉米饼到钟武的手上。陈玉兰那时正双臂交叉倚在门框上望着他们。

“钟武哥,你饿了的时候吃。”吴小秀悄悄地说。

钟武笑了笑,随手就把饼塞进衣兜,朝妻子挥了挥手。他们一行人走的时候,看见村子其他要去的人都出门了,一大群人跟在他们后边。一直往山上走时,钟武回头看到那群人的距离远了,而走了半程路时才发现这些人没有跟上来,而且看不到踪影了。

“咋都没来呢?是怎么回事?说好了来的呀?”吴天云起疑心了。

“怕是害怕了,没胆子去见洋人,害怕了呗。”老三吴天名说。

吴家两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他俩这时都在等待大哥发话。

“气人!”吴小秀这时候瞪大眼睛很生气地说:“昨天还假模假样地举了手,今天就害怕的半路逃跑,等我回去找这些人算账。”

“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吴家三兄弟也说:“你们歇一会。”

“不用去追他们。”钟武制止说:“大家可能还是担心得罪那些洋人。”

“钟武兄弟,这人少了怕气势不够吧?是不是你昨天说那什么义和团的事情把他们吓到了。”吴老汉问。

“有可能,砍头杀人谁都怕,清政府怕,老百姓肯定害怕。不过没关系。有理不在人多,我们又不是去找他打架。人多人少无所谓。”钟武对大家说。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很不高兴,心凉了。这不是少数几个人的事啊,是关系到一个村子的所有人呀,去的人多一点,至少表明下态度,说明大家都愤慨,是种力量啊,怎么会半路就退缩了呢。

“是吗?”吴小秀怀疑地问。

“对。一个人两个人都可以去谈,我们代表梨溪的人。”钟武说。

“凭啥代表他们?人都不敢来,胆小怕事。”吴小秀说:“我不怕事,我跟你们去。”

“好啊,到时候看你说得出几句硬话。”吴家三兄弟逗她说。

教堂坐落在溪流边一块广阔的平地上。这种哥特式的建筑立在那儿,非常醒目耀眼。从山下看仿佛是座城堡。上山看呈十字形状,与外地天主教堂建筑似乎一样,只是规模大小不一样而已。从大门进去一眼就看到基督耶稣的蒙难像。背墙装嵌的彩色玻璃投射进来五彩光芒。吴小秀和三个哥哥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惊叹不已,相互窃窃私语。

“好漂亮啊!那是尊啥菩萨?”吴小秀上前靠近在钟武,踮着脚在他耳边小声问。

“那是基督耶稣的蒙难像,不是菩萨。菩萨是中国的,基督是西方的。”钟武低声对她解释说。

接待他们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彼得主教。他长着又长又卷的花白胡须,眼眶陷得很深。黑色长袍把半张脸都遮住了,几乎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样。他个子很高,看他要稍稍抬眼。彼得早年在上海出生,年轻时在省城华西坝子的教堂当过神甫,所以能说一口的中国话。虽不十分流利,但也不拗口。他带了两名神甫,一个彼得李,一个叫约翰逊。两人都是三十来岁模样的中年人,也是穿着黑色长袍。吴小秀注意到他们说话后都要在胸前点划个十字,她感觉十分滑稽,心里暗自窃笑。

简短寒暄几句,彼得示意请大家都坐下,礼貌客气地招呼修士为他们都斟上了茶。

“这是你们中国的茶,挺香的龙井茶。”彼得伸出手指着摆到他们面前的茶盏说。

“彼得先生,我们不是来喝茶的。”钟武没有称他为神父而是先生,就是想使他放下教会居高临下的身份进行平等的对话。在中国内地称先生已经是很尊重的称呼了。“我们是想来搞清楚,为什么梨溪的田地、房屋都突然的变成了教会的教产?我实在搞不明白,所以才代表梨溪的老百姓来请教彼得先生。”钟武说得格外慢条斯理。

“钟先生”彼得神父听钟武说完耸耸肩,作了个神态古怪的表情。他摊开双手说:“我是受教会委派,奉天主之命,来这个教区传播福音,造福梨溪的子民。我们有测绘图和你们政府的批文。是天主降福于梨溪,阿门!”

彼得神父的这番话使得吴老汉三兄弟和儿女听得晕头转向的,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面面相觑。听彼得这么一说,他们一句话都插不上嘴,只能面带难堪的微笑、苦笑,那是种装出来的勉强的笑。

“彼得先生,你说的测绘图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吧?”钟武理直气壮地问。

“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彼得说:“那时我跟你现在一样年轻,还只是一个在学习的神甫。”

“你知道梨溪的房屋和田地有多久的历史存在吗?最早修建的房屋是什么年代吗?彼得先生。”钟武反问。

“我不知道。我不是搞建筑历史研究的,我是传播福音的,钟先生。”彼得神父晃了晃头说。

“如果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梨溪老屋有近百年的历史,其他的也有几十年两三代人的光景。”钟武说:“如果当初搞测绘的人都是睁眼瞎。那么请彼得先生告诉你们的教会,请他们派考古队重新测量,看看这些房屋是否有近百年、几十年的沧桑痕迹。彼得先生,我这样说对吗?”钟武说完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喝起茶来,这茶真的很香,不愧是西湖龙井。

彼得神父感到碰到对手了。他一时哑口无言,一时慌张失措,神态失常。但他毕竟读过神学院,见多识广。他走过大半个中国,见识过的都是温顺而又恭敬崇教的中国信徒。像钟武这样既不信教,又固执坚持一己之见的人物,还不曾碰见过。他想了很久,使会面气氛显得尴尬起来。

“钟先生,也许你说的都对。你们的政府不会无缘无故发批文吧。你说房屋有上百年的历史。请问钟先生,你们有房契、地契吗?如果有,教会肯定承认,天主也会福佑你们。”彼得神父采取了以守为攻的方式说。

彼得神父说完露出狡诈的神态,使得在场的人都惊住了。一时无一应答,而此时钟武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彼得神父身旁,眼睛盯着他,露出不屑的目光。

“彼得先生,这就是你们弄虚作假欺骗我们政府和抢夺梨溪财产的理由吗?我告诉你,你们这是强盗逻辑,光天化日的抢劫。梨溪老百姓是很善良,但不会怕,任你们敲诈的。”钟武靠近他说。

钟武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怒不可遏。明明是骗子,却还要反咬一口,假装正义、慈善。明明知道梨溪的房屋、田地都没有房契地契,却要以此作为抢斗的一种理由,难道不是欺人太甚了吗?他忘记了克制,忘记陈玉兰的交代不准冲动。

“钟先生。”彼得把身体朝后倾,望着他说:“这是天主的意愿,赐福子民。你这是啥意思?阿门。”

“你问问他们,该怎样惩罚强盗?惩罚诈骗犯?”钟武朝吴家几兄妹看过去说。

“杀了你们。”

“把教堂烧了。”

“把你们扔进河里喂鱼。”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们灭掉。”

几兄妹你一言我一语,怒目圆瞪地说开了。

“天主息怒,饶恕他们。钟先生千万别犯杀戮的弥天天大罪。天主倡导的是和平、博爱、幸福。阿门。”彼得大惊失色地说。

“杀戮,弥天大罪?”钟武声色俱厉地说:“彼得先生,你们的军队在中国杀戮了那么多老百姓,天主降罪了吗?如果你们执迷不悟,就算不杀你们,我们可以抗租呀。饿死你们,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去讲那套骗人的鬼话。”钟武讲出带威胁的话语,其实也是在发泄积怨已久的对那虚假的托词的愤慨。

“钟先生,你别误会。教会到梨溪来还要办学校,办医院,启蒙思想,消除疾病。往后还要办育婴堂,收养弃婴。这总是友爱,和善的举动吧。”彼得还是固执地解释说:“你和你的村民应该理解教会的诚意和天主的旨意。”

“学堂我们有了,不劳彼得先生操心。”钟武幽默地说:“如果你们的友爱搞得梨溪的人从此吃不饱饿肚子,逼人铤而走险,逼良为娼。那就不是天主赐福,护佑大家了。说句实话,我的母亲曾经也是你们天主的信徒,每周老实巴交地跑去做礼拜。活见鬼,天主也没有能帮助她,结果还是贫病交加去世了。请彼得先生转告教会,怎么处理好梨溪现在的问题?但愿下次能谈个好的结果,告辞了。”

钟武说完率领吴姓一帮人走出了教堂,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因为他不想谈下去了,一番托词毫无意义,明明是强盗,还要挂着慈善的招牌。

彼得神父一直跟在后边走到教堂门外,立在那儿一直凝望着这群人渐行渐远。他过去一直认为教堂修到哪儿,哪儿的人都会和善、谦卑地接受教会的思想,对天主毕恭毕敬。今天领悟到棋逢对手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打心里有点喜欢钟武这个青年人。不卑不亢,正直,说话犀利而字字珠玑。如果不是身份不同,各为其主,彼得神父愿意口服心服的交这个朋友,认输。但自己是教会委派下来的神父,负责梨溪这个教区的工作,是他的职责。他也无力去改变这种状况,只能潜心地去传道布经,尽一个神父的职责。他一直望到他们消逝,直到看不到身影,长叹了几口气,心中一连念了几个“阿门”。才转身进了教堂大门,走到基督耶稣蒙难像前,默默地祷告起来。

当钟武一行人走回村子的时候,那些走到半路又退回去的人这个时候都站在自家门口,瞧着他们一行人,有人希望他们停下脚步,探听一下消息,但又为自己的畏缩和胆小怕事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们只是朝他们点点头,脸上带点笑意或者举手打个招呼,又把头垂了下来。毕竟人家是为了村子里的大事。也有人等他们走了以后钻到一块去揣摩他们到教堂的结果,肯定碰钉子了,不然都不会不招呼大家。其实他们都明白,跟洋人不好打交道。但彼此还是担心未来的生活,不知道是好是坏,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特别是听说了义和团的事情,心里更怕,洋鬼子杀到梨溪来,担心杀了一家老小。

钟武一行人一直走进学堂。学堂上午已经放学了。陈玉兰一见他们回来了,急忙安排他们到教室坐下,见他们个个都阴沉着脸,一副有气无力地样子,忙着替他们各自倒了碗水,都不敢开口问他们去谈的情况。

“肚子都饿了,小秀,你回家去弄些吃的来。”吴老汉喝过水吩咐她说。

“我才不去,爸,叫哥回去。”吴小秀说。

“屋里有现成吃的吗,玉兰?”钟武抬头问妻子。

“有鸡蛋,好多呢,我去煮些来。别叫小运跑了。”陈玉兰说。

“姐,养的鸡都下蛋了?”吴小秀问。

“早几天就下蛋了。一天下十多个。”陈玉兰说。

“我去帮姐煮鸡蛋,待会噎死你们。”吴小秀说完就跟陈玉兰进屋蒸鸡蛋去了。

“有鸡蛋吃,好。十个八个都噎不死我。”吴二娃笑了说。

“就你嘴馋,你想把陈老师吃穷么?”吴小运说。

“回头我给陈老师和钟武哥提一篮子来。”吴二娃说。

热气腾腾的水煮鸡蛋端了上来,大家纷纷剥了壳吃。钟武这才想起衣兜里的饼,摸出来撕了一半递给吴老汉,把另一半递给了陈玉兰。

“爸,你咋接了吃呢?那是我专门给钟武哥准备的。”吴小秀不高兴地说。

“下次我多带些来还钟武兄弟,你满意了吧?”吴老汉笑了笑说。他知道女儿的小心思,心里只有钟武,啥事都护着钟武。

“吃了鸡蛋,该说说你们去的情况了吧?我这鸡蛋可不是白吃的。”陈玉兰探过头问。

“不乐观。”钟武简单说了句:“我们被人家抓住了把柄。”

“咋不乐观?”陈玉兰逼问:“什么把柄?”

“姐,我告诉你,钟武哥好会说呀。”吴小秀眉飞色舞地说:“把那个什么神父说得差点都接不上话来了,镇住了。”

“是彼得神父。”吴小运纠正妹妹说。“钟武说得句句在理。”

“这东西真不是个人,狡猾得很。”吴家老二吴天云说。

“就是个祸害人的东西。”吴家老三吴天云说。

大家都各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非常质朴的感受。但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脸上是阴云密布,都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是福是祸。

“你们都不要乱说了。我们还是等钟武兄弟和陈老师帮忙拿个主意。人家都说了我们没房契地契,这事就不好办。”吴老汉说。

“我是这样想的,道理是这个道理。”钟武调头看妻子说:“是政府昏庸,无能。如果我们的政府拿到教会的测绘图随便派个人到梨溪来一趟,就不会这么批了。现在怎么办呢?玉兰,我想劳累你跑一趟,去找找侯校长。他不是有好多在政府任职的学生吗?去问问怎么解决好。我把详细的材料写出来,你带上它怎么样?”

“学生上课怎么办?”陈玉兰问。

“小秀,你是班上最大的学生,你来管他们。学过课文反复读反复写,而且要按时上课下课。一直到玉兰姐回来。”钟武安排说。

“我行吗?”吴小秀说。

“你肯定行,过去你是大学生,以后就是小老师。”陈玉兰笑吟吟地鼓励她说。

“陈老师,钱够吗?我们三兄弟给你凑些钱,路上备用。”吴天云说。

“不用。我来梨溪带的钱都没用呢。”陈玉兰说。

“多带些好。不过还得派两个人陪你去。大哥,你说呢?”吴家老三吴天名问吴老汉。

“当然要派人,就小运和小云去。”吴老汉说。

吴小运和吴小云一听眉开眼笑,高兴极了。

“就小运陪我去就够了,小运还没出去过,陪我出去看看也好。”陈玉兰说:“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办成,我没有把握,怕大家失望。”

“办得成办不成,玉兰你都得去一趟。”钟武心痛地说:“省城只有你最熟,而且侯校长在省城人脉广,影响大,知名度高。我知道,这一路上你走得很辛苦,你不要痛惜钱,到了磨盘租个马车,或者租个滑杆。”

“玉兰姐,我们只去过县城。这次凭什么带小运去省城?”吴二娃和吴小云都不高兴。

“出去过还想去,你们两个贪心不足。”吴小运高兴地嘲笑起两个兄弟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家都苦涩地笑了。

“走啰,该回家干活的干活去,别耽误陈老师下午上课。”吴老汉招呼大家说:“陈老师,我吴家和村上的人先感谢你。成不成我们都记你的情。”

“姐,你放心去,钟武哥和那些鸡我替你照顾好。哥,你路上也要把姐照顾好,姐要是掉几根毛,我保证你进不了家门。”吴小秀对陈玉兰和吴小运说。

陈玉兰清楚记得上次从宁山县走到梨溪,特别是从磨盘到梨溪这段路,已经走到她脚踝肿胀,周身乏力,狼狈不堪,有时真想趴下来不走了,想起就后怕。但那次为了见钟武,权当作一次艰苦的旅行,但一路的风景都顾不得看。如今又要再走一次,她有一种想到就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虽然不心甘情愿,但她为了丈夫,为了这些村民,她只得去走一趟。她埋怨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钟武说过的话,交代的事变得言听计从了。那晚,她紧紧依偎着丈夫,想了好久好久,想了好多好多,才渐渐入睡。

其实她不知道,钟武这时的心里也是心痛不已,只是默默地理着她的头发,怕说多了,反而增添她这趟远途的顾虑。钟武心里很难受,上次妻子到梨溪来,脚都走肿了,疼了好多天。这次自己不能去,也不敢去,只有妻子去,只有妻子在省城还有些人脉关系,只有委屈她,让她再受一次劳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村里人咽不下这口气,他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只有想妻子能去碰到还有良心发现的官员,过问一下这种事。不然梨溪人眼下能吃饭问题恐怕保不准又会有人因为教会的租子而忍饥挨饿。

陈玉兰其实也不想走这一趟,她明白这一趟只有她走,丈夫无论如何不能,他去了也不熟悉,而且还有危险,还有被抓的危险。她只能再苦再累,再把脚走肿也要去走一趟,把梨溪的情况告诉外界,使人知道。自己虽然是个弱女子,但侯校长毕竟是父亲的挚友,侯校长的学生众多,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也多。只有去找到他,梨溪的问题才有可能公之于众。她知道丈夫心疼自己,不得已才让她去走这一趟,是狠了心才让她去的。 rnKJEi2U8RB5R25jyApdnePZXDwOvT3EqtFIzf/hK8L0aFEynqEqjhGmZcU8Z7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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