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溪村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平静生活终于要打破了。
在梨溪河的上游的一处山坳的平地上,有几个搭建的篷子住进了一些外来人。当骡马驮着东西走过村里的石拱桥时,被几个村上的人发现了,其中有两个披着黑袍的洋人。接着每日都有赶着骡马驮着货物的人朝山上走。在那山坳上卸下很多货物,有青砖、石灰,还有建筑用的材料等等。村里人不明究竟,议论猜测起来。
“干什么的呀?”有人打听问。
“洋人跑这荒郊野岭遭罪吗?”也有人说。
“驮着那么多东西,每天都有好几个马帮进来。”有人专门守在村头看。
“会不会打我们梨溪的鬼主意?”有人猜测说。
洋人、马帮成了这几日梨溪人茶余饭后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议论的事情。
梨村人不解、迷惑,连吴老汉也想不明白,那么多马帮,还有洋人,他们到这种地方干什么,这是拉屎都不生蛆,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呀,咋到这地方来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实在憋不住了,他就急急忙忙朝铁匠铺跑去。他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这一路上,他就没有笑呵呵了,而是一脸焦急的样子愁云密布似的。
“钟武兄弟,你知道了吗?这几天大伙都在议论的事情。”吴老汉找到钟武就急忙问。
“知道了,天亮大哥,我们到外边说。屋里火星多,怕溅出来烫着你。”钟武摘下牛皮围裙挂在墙壁上,同吴老汉一道走到外边。
其实钟武这两天不仅听说了,而且也看见了。虽说教堂在外地城市乡村都有,但天远地远费力劳神的跑到梨溪来,着实让他感到震惊。洋人都不省油的灯,无利不起早。他心里想:跑到这儿来建教堂,恐怕不是单单为了传教、收信徒,这么简单的事。
“钟武兄弟,洋鬼子在山上修建的是啥东西?”吴老汉问。
“教堂。”钟武肯定地说。
“教堂是个啥东西?”吴老汉没见识过,而且听都没听说过。
“教堂是外国教会传播西方宗教文化思想的地方。就像中国的孔庙、佛教的寺庙一样的地方。他们修建教堂就是为了让大家到教堂聚会,参加他们的礼拜活动。”钟武按所知道的知识告诉他们。
吴老汉都听懵了,围上来听的也听昏了,只是摇头说听不懂。
“外地有吗?你见过吗?”吴老汉又继续追问。
“外地很多,省城乡村都建的有,早就不是新鲜事。外地有天主教堂,还有基督教堂,反正就是一回事。”钟武说:“外地信教的人还挺多呢。”
“那我们可以信吗?”有人问。
“信和不信由个人。”钟武耐心解释说:“信了,你可以入会当他们的信徒、子弟,寻求精神和心灵上的一点安慰。不信,你照样过自己的生活,兜里的钱又不会少一分。信了还得多耽误时间,往教堂跑,做礼拜什么的。”
“钟武兄弟,你信吗?”吴老汉突然问道。
“我不信,我自己的命运我自个儿决定、自个做主。它不会使我逢凶化吉,我干吗信它。我妈也是个教徒,经常去做礼拜,我们还不是家破人亡。”钟武反问说。
“钟武都不信,我们也都不信。”有人说。
“我咋感觉这洋人跑来不是好事儿呢,这几天我眼皮老跳。”吴老汉说:“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咋两只眼皮都在跳呢?”
“天亮大哥,我也感觉蹊跷。等等看,教堂建成后我们观其行听其言,我们大家再议。先别惊慌失措,我们该怎么过照旧怎么过。”钟武最后说。
又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山坳上的教堂落成了。那座哥特式的建筑尖尖的塔顶格外引人注目,那钟声敲响时,是那样的铿锵、厚重、悦耳。钟声就在梨溪的上空久久飘荡回响。从此梨溪就有了能听到两种钟声:一种是陈玉兰敲的钟声,另一种就是教堂传过来的钟声。这大半年的时间。梨溪村的木工、泥工和杂工,还被召集去工作了好长一段时间,教堂还派发给每一个人一些工钱,这些村民一拿到钱就逢人炫耀一番,美滋滋地,着实使没去的人羡慕了好一阵子。俗话说乐极生悲。就在这些挣了钱的梨溪人还在高兴之余,还没把钱捂热的时候,坏消息传来了。瞬间在梨溪炸锅了,犹如挨了当头一棒。梨村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惊魂不定。好多男人、女人都奔向学堂,向钟武和陈玉兰求助,希望他们这两个从城里来的文化人能帮助他们扭转乾坤。
村民涌到学堂的时候,学堂还没有放学。陈玉兰见这种乱糟糟的场面,赶紧停止了上课,把学生放回家去。她把学生的作业本收整好,才出教室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事,请大家不要惊慌。这才有人说:有两个神甫模样的人来告诉他们,村民现在耕种的土地和居住的房屋是教会的财产,从现在开始要向教堂缴纳费用和租子。
“他们说是教产,有凭证吗?”陈玉兰问。
“有啊,有政府批文,还有测绘图。”有人亲自看了说。
“我也看到了,有省政府盖章,还有县政府盖的戳。”也有人说。
“莫名其妙。”陈玉兰惊诧地说了句。
吴老汉和钟武也回来了,一直站在旁边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群人有愤慨的、有彷徨的、有唉声叹气的、有激动得义愤填膺的,乱成了一锅粥。
“乡亲们,请大家静一静。”吴老汉走到教室台阶上招呼说:“你说,我说,到底听谁说?”
“那我们一个一个说,好吗?”有人提出办法说。
“可以,大家去教室把板凳搬出来,完了搬回教室,明天学生还要上课,大家都坐下来慢慢说。”陈玉兰对大家说。
板凳被搬了出来,不够用,还有很多人站着。村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气急败坏了,都希望能聚到这儿来议论、讨论、争执和看看有什么办法解决大家担忧的问题。土地和房屋都成了教产,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还不逼死人吗?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地打劫吗?
“凭什么我们辛苦几辈子挣下来的家业成了教堂的财产,这是明目张胆地抢劫!”冯家老二说。
“强盗,畜生不如的东西。”有人愤恨地骂道。
“当初你们几个跑去帮修教堂,人家还给了你们几个钱,还在我们面前显摆。这下好了,人家要把你们的房子、田地都要拿回去,我看你们显摆不?”有人嘲讽说:“占小便宜吃大亏啰。我早说过洋人就不是个东西。”
上山修过教堂的二十几个人都垂下头,相互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眼的不说话了,好像作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缄默不语了。
“我们怎么办?活抢人。”有人高喊起来。
“天亮大哥,你们过去看见教会派人来过测绘吗?”钟武听大家说有测绘图,就首先想问这个事情。
“什么叫测绘?”吴老汉边想边问。
“就是扛着个测绘仪。这测绘仪下边有个三脚架的东西,往地上一立。有人瞄仪器,有人画,就是测绘。”钟武向他解释说。
人群都憋住呼吸,清思雅静地想听清楚钟武在与吴老汉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
“好像见过。”吴老汉努力回忆说:“是有这回事,就是我们这一辈的事了。”
“有多长时间了?”钟武问。
“至少有一二十年的光景。来过四五人,扛的就是你说的那种东西。还牵了匹马,马背上驮了不少东西,在村头村尾、河边地头都测过。后来就往山上走了,我们就没有理会。那会我还年轻呢,还跑去围着看过,觉得新鲜、稀奇。还问了人家,结果人家不告诉我们,只说我们不懂。”吴老汉终于慢慢地回忆起来。
“有洋人没有?”钟武又问。
“没有,四五个都是外地人。年纪稍大的两个人还戴着眼镜、草帽呢,一口的外地腔。”吴老汉说。
“我也见过那帮人,是十多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小,光屁股跟他们跑了一阵子。”冯家老二说:“几天跑下来,屁股都晒黑了,成了黑屁股了。还挨了老妈一顿板子,痛了我好几天呢。”
“人家没晒黑吗?”冯二这一说引起一阵哄笑,有人笑着问。
“人家都戴了草帽,还撑着油纸伞,哪晒得黑啊。”冯二也笑着说。
“活该你倒霉挨打。”有人补了句话。
冯家老二把头埋下了,不小心说漏嘴,揭了自个儿的丑。
“钟武哥,大伯。”吴小云血气方刚地站了起来,愤慨地叫了起来说:“我们三兄弟带人去一把火把教堂烧了,把几个洋鬼子杀了,解口气。”
“对。这帮人就该死!”立即有人附和,情绪高涨。
“谁叫洋鬼子明目张胆欺负人。”
一大帮年轻人都站了出来,举手赞成烧教堂杀洋人。梨溪人本来不排外,但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抢夺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抢夺财产,个个义愤填膺,群情激愤。钟武不怕他们的冲动之举,而更怕大家麻木不仁,俯首甘愿忍受这奇耻大辱。
“小云,你带头瞎闹什么,退回去。听钟武兄弟给大家说怎么办?”吴老汉喝着大家说。
纵火、杀人,肯定时干不得的事情,是犯罪,哪怕是对洋人,也是一种罪恶。钟武听大家这么一说,心想:自己一把火烧了鸦片,烧塌了屋顶,也烧死了人,至今还在被通缉,才逃到这偏僻的地方躲藏。如果马上烧了教堂,杀了洋人,不仅惊动当今政府,恐怕还会惊动外国势力。梨溪这个村庄肯定会遭受横祸,如果不争斗,梨溪村民的家园还在吗?
钟武已经思考了很久,他脸色变得很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拳头握得很紧,气憋得很足。欺辱人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如此嚣张的。他明白这帮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如果杀了洋人,烧了教堂,梨溪恐怕要因此造成天大的灾难,家毁人亡,遭到血洗。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始说话。立在他旁边的妻子这时候紧张得要命。她一直望着丈夫,生怕他一冲动说出话来又惹来大祸。她的身体一直在紧张的颤抖着。
“乡亲们,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庚子年间发生过的义和团运动?”钟武问大家。
“不知道。”
“没听说过。”大家都表示不知道。
陈玉兰听丈夫这么一问,紧张的身体松弛了很多,心跳也缓了下来。
“义和团运动的初期也跟梨溪现在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跟教会的土地纠纷引起的,杀了教会的神职人员。最后引起帝国主义的八国联军打到北京,连圆明园也放火烧了,抢走了大批国宝和文物。他们一路杀人放火,把皇帝和慈禧太后都吓得跑出北京城。”他停了一会又继续说:“我们不能干杀人放火的事。干了就会给梨溪引来灾祸,他们就会大开杀戒。那时我们的梨溪就会到处是残垣断壁,哀鸿遍野。”
大伙一听吓呆了,都瞠目结舌,一片寂静。没想到后果会那么可怕。
“这么厉害呀?”隔了好久才有人缓过气来问。
“是的,后果很严重。清政府后来还割地赔款。所以,不能去杀神职人员,放火烧教堂。你去干了,就给大伙带来灾难了。教堂的背后时外国势力,有军队,有枪有炮。”钟武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的政府呢,政府不是也有枪也有炮吗,为什么怕他们?”有人提出尖锐的问题。
“我们现在的政府还不是老百姓的政府,与外国势力沆瀣一气。”钟武告诉大家说。
“听见了吗?谁都不准乱来。”吴老汉说:“更不准再提杀人放火的事了。”
“那我们就甘愿当窝囊废吗?等死吗?等洋人来盘剥我们,抢我们的财产吗?”有人大声问。
吴老汉侧过头,望着钟武,想听听他怎么说。
“谈判,先去找他谈,谈多少次都没关系。谈得好就谈下去,谈不好我们就再想想其他办法。”钟武告诉大家说:“明天就上山去谈,有多少人去请举个手。请大家推选出去谈的代表来。”
立即几十上百人举了手,赞成去教堂与教会谈判。
当问到谁当代表去谈的时候,大家都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吴老汉吗?吴家三兄弟吗?虽然可以领头,见了洋人恐怕连话都说不出来。村里其他人呢,更找不出一个更比他们三兄弟合适的人。因此,这么多人都没了主意,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闷得慌。
“兄弟,你不去吗?你看你不表态这事不好办了。”吴老汉问钟武。
“大哥,我去恐怕不合适,毕竟我不是梨溪本地人,是外来人呀。”钟武犯难了。他不好直接回答吴老汉提的问题,他清楚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命案。一旦去谈判,败露了,再往哪儿走。麻烦的是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还要拖累妻子。
“有啥不合适。你到了梨溪,就是梨溪人,你可不能见外了。在梨溪,只有你和陈老师是文化人,见多识广。你不当代表,代表父老乡亲去谈,你还能找得出一个人吗?”吴老汉说。
“大哥,你们只是去谈,只是动嘴,不动手,怕什么。最好我不去。我可以帮你们出主意想办法,告诉大家怎么去谈好不好。”钟武还是想推脱掉,最好不抛头露面。
“不行,你说我们的梨溪村里的人,哪个能动嘴皮去跟洋人谈。你说不出来,你还得去。”吴老汉固执地不依不饶地说。
下边的人也开始骚动起来,很多人都喊出了钟武的名字,要他当总代表,去教堂跟洋人谈。钟武被逼上梁山了,进退不得。他望着大家,看见大家眼中都饱含信任和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
“举了手的人明天就跟我们一道上山,听钟武兄弟指挥。”吴老汉吩咐说:“人多势众,大家一块跟钟武兄弟壮胆。”
当天结束,人群离开后钟武和陈玉兰的心绪都十分糟糕,作什么事都懒心无肠。他俩都各放下了手中的活,沿着街道默默朝河边走去。河里依然是涛声依旧,一浪推着一浪往前赶。岸边的水拍起浪花,一起一落,浪花飞溅。他俩立在岸边,眼睛看着远方,都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特别是陈玉兰此刻更加心力交瘁。
陈玉兰明白丈夫心里在想什么,怕去谈暴露了藏匿的身份,不去又怕从此村民们瞧不起他,从此就很难在村里安身。去了谈不好,村民也会抱怨,从此村民就人心涣散,几十上百年建设的家园就要毁于一旦。
钟武更是如此,心里难受极了。他原本只要好好在这儿当个铁匠,技术精湛的铁匠,从此不抛头露面,和妻子一块过些安安稳稳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很苦,很无聊,至少化解了被抓的风险。
“玉兰,你在想什么?”钟武问。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陈玉兰嘴唇蠕动着说:“你看前不久我们还在争论建一个怎么样的世外桃源般的家园,还在争论是种花草,还是养猪养鸡,你还想吟诗作画,现在恐怕是黄粱一梦了。”
“你在害怕?”钟武轻声问她。
“嗯。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人一个村子就没有个主意,还是要你去领头。真的,我好害怕啊!”陈玉兰喃喃地说。
“玉兰。”钟武揽住妻子的肩说:“你看到了,我不出面村里人就是一团散沙,没了主意。乡亲们没有错,错在教会和政府,糊涂到置梨溪老百姓利益不顾,逼大家走向绝路。有啥办法,我不出面大家怎么办?”
“这我知道。我是怕你冲动,担心你又干出傻事。”陈玉兰抬头望着丈夫的脸说。
“我知道我自己现在的处境,我还是个通缉犯。我更不可能再干其他冲动的事情。”钟武深情地对妻子说:“你放心,我不会再使你为我整日提心吊胆了。”
“你保证。”陈玉兰含着泪花说。
“我保证。回去吧,明天我上山,你还是照常上课。”钟武边说边挽着妻子往回走去。
当他和妻子回到学堂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操场外边还有三五成群的村民在那儿议论闲聊。他们看到钟武和陈玉兰走回来,都围了过去。正想探出点什么消息和办法时,钟武也只能告诉大家早些回家,去忙自家的活计。他所知道的也不比大家多,一切都只有等明天上山去见了再说。
滞留在操场周围的人这才陆续走开,走回各自的家里去了。对梨溪很多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是个生存攸关的大事,是饥饿还是保住温饱的大事。
钟武这天晚上睡到床上,一想到明天要去谈判的是洋人,是传教士,就不那么淡定了,烦躁得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谈什么,怎么谈,他理不出个头绪。自己从来没跟这些个洋人打过交道,与传教士更无交往。母亲是虔诚的信教徒,传递给他的除了一脸的虔诚、期盼,就是失望。
反倒是陈玉兰在这时安慰他,开导他,要他不要感觉狂躁,冷静地去面对。谈就谈,谈好谈坏都是谈,谈不好再想谈不好的办法。也许陈玉兰明明知道对丈夫说这些话是聊以自慰,但她还是指望丈夫能给村子谈个好的结果来,不要枉费了那么多人的期许。
生活就是这样,当风平浪静的时候总会掀起波澜,当大家觉得平安无事的时候,又会灾难来临,有时还使人措手不及。几十上百年封闭的梨溪或许从次就不得安宁了,没遇到过天灾,恐怕就惹上人祸了。梨溪的人,也许此刻都还不知道,他们往后会遇到什么麻烦。因为他们多数人没有走出去过,即使有人到过磨盘也只是逛一圈就返回了。他们根本就不知外面是个什么世界,是怎样的尔虞我诈,特别是近两代人。也许祖上的人知道,但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