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兰自从看见门上粉笔画的玉兰花,就笃定深信钟武来过了。既然回来了为什么又不来找她呢?她费尽心思也想不明白。门上画的玉兰花,她不忍心擦去它。她每次出门回屋总要盯着看一会儿。对于钟武,她时常有一种负罪感,总认为钟武是为了她才遭受暴打,受尽磨难,才弃学从军。
过去钟武在班上是个不引人注目,循规蹈矩的人。除了上课完成作业,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集会啊、活动啊,如果不强迫他,他绝不参加。他个子虽高,人也长得还不错,坐在后排,但不引人注目。女生追帅气男生,男生追漂亮女生,她就没有发现有哪个女生对他感兴趣,也没发觉他对哪个女生献过殷勤。可能是他的家境,让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胆怯的与任何女生说话都要脸红,羞涩好久。她现在的抽屉里还留着从外边墙上撕下来的通缉令,纵火烧死上司。她说什么都不相信,他不是那性格暴躁的人。相反他平时是个温文尔雅、谦虚、彬彬有礼的人。由于家境贫寒,他一直是个性格十分和善的人,莫非他的性格骤变,莫非为了什么,性格变化如此之大。但她清楚知道就因为牵了他的手,那次偶然不由自主地牵了他的手,才使他遭受了那么巨大的苦难和毁灭性的人生打击。要怪都怪自己牵了他的手。她悔恨不已,感到罪孽深重。她只想能见到他,哪怕短暂的时间,她也要用自己的温柔抹去他身上的创伤。她那天在校门口,渴望看到他,没有见到他,她经历了一阵又一阵的失望。没有发现她所熟悉的身影,没有一个是她寻找的人,只有那个流浪汉与她相视过。但绝不是他,他绝不可能落魄到这种靠乞讨过日子地步。后来回到教室,心神不宁地上完课。她又心想:如果那个流浪汉就是他呢?也许他现在就沦落到了那种境地呢?她又飞快地跑到校门口,那个流浪汉早没了踪迹。她问门口的校工那个人什么时候离开的,校工摇头回答不知道,也没有注意过。她才怏怏不乐、神情黯然地回头上课去了。
第二天上午放学的铃声响了,她刚走出教室门口,校工就来找她。
“陈老师,有人在校门口等你”校工说道。
陈玉兰立刻欣喜若狂,飞奔朝校门口跑去,不顾一切地挤过鱼贯而出的学生,她以为会是钟武。见到的仍然是坐在黄包车上下来的高昌庆,手上还是抱着捧鲜花。
“你又来干什么?”陈玉兰大失所望,脸变得苍白,举止失态。
“玉兰,我还是来看你的。”高昌庆说,仍然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走吧。”陈玉兰不屑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你吗?”高昌庆走到她面前说:“你看不出来,感觉不到吗?”
“没感觉,我也看不到。”陈玉兰说。
说完陈玉兰已经转身进了校门,头也不回,独自走了。把高昌庆尴尬地留在校门外。
从那天放学后陈玉兰总要一个人独自走出校门,独自上街溜达。左顾右盼地碰到叫花子,她总要上去伸头探望,看看是不是钟武。就这样一连几天仍然一无所获。她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寻找,希望能有偶然的发生,如果钟武真是沦落到了那种境地,她会从此内心不得安宁。
……
钟武送到医院救治的时候,最初几天学校好多学生都到病房看望他,络绎不绝。大家都把他视为英雄,甚至有班上的女生开始崇拜他了。在那种充满罗曼蒂克爱情传说的年代,少女们都崇拜英雄,追求浪漫。在送来鲜花的同时,夹带着小纸片写着赞美他的话,献媚的词语。她们完全忘记了他家境贫寒而在班上受到冷落,受到歧视。他的节俭和寒酸甚至受到很多女生的嘲讽。现在成了大家口中的英雄受追捧、崇敬的女生大有人在。美女配英雄似乎成了一段时间班上同学的话题。只有陈玉兰心情沉重,每日郁郁寡欢地守候在病床前,照料他的生活。逐渐康复后,钟武又接到消息,说母亲在得知他被捕时,一气之下病亡。陈玉兰又和几个同学陪着他回到乡下老家,亲眼见到钟武长跪在母亲墓前嚎啕大哭,异常悲惨。从此,钟武就成了孤儿,无依无靠,可怜兮兮。钟武从此变成了一个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孤独的人。陈玉兰心里倍加难受,她把钟武眼下的处境都归咎于自己,是自己偶然的不慎,才使他遭受了人生的重大挫败。
陈南堂和侯朝闻知道这个情况后,共同商定支助钟武完成学业,直至进入社会找到工作为止。
当陈玉兰把这个消息告诉钟武的时候,并没有使钟武的心情变好,反而使他更加焦躁不安,脾气大了。
“钟武,你为啥不高兴?”陈玉兰问道:“还有脾气了。”
“侯校长和你父亲为什么要支助我?就因为我是孤儿么?”钟武问她:“就因为我现在穷,没有了依靠?”
“你不是孤儿,你至少有我。”陈玉兰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还有侯校长和我爸,他们都敬重你的为人,说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并不是因为你穷,没有了经济来源。”
“就因此我要大家怜悯,施舍救济吗?我还有尊严吗?”钟武看着她说:“我会挣钱养活自己,我不希望大家都把我当成可怜的人。”
“钟武。”陈玉兰大声喝道,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说:“你现在还在读书,还有一学期才读完中学。大家不是可怜你,同情你,是希望读完书将来有用。如果你现在不读书了,我也不读书了,我陪你去找工作,信不信?”
钟武顿时感觉无语,他相信她说的话,但又总是迷惑。他暂时还体会不到她对自己那种关爱和担忧是真诚的,那种没有说出口的友爱、情谊,恐怕是因为自己救过她,仅仅是感恩么?
对钟武来说陈玉兰是他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女神。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窈窕淑女、和善而活泼、雍容尔雅,是众多男生追求的对象。就连已经毕业离校的高昌庆,一个富家的公子哥儿,都还隔三差五的到学校来找她。偶尔当众送一捧鲜花,她依旧无动于衷。
“我谢谢你刚才说的话。”钟武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
“你不信我吗?”陈玉兰感到难过地问。
“我信,但是你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牺牲自己。”钟武说:“你有好的家庭,有那么多关爱你的人。而我已经是个孤儿了,我现在很迷惘,不知道将来干什么。就算读完书毕了业,我不知道前途在哪?”停顿一会儿又说:“我好像找不到方向了。我感觉到处都是黑暗,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我不要你悲观放弃学习,你放心,从今以后无论好坏我都会陪着你。”陈玉兰安慰他说:“你不是孤单无助的,至少还有我。”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不是脱口而出,而是说过第二次了。
“我不想拖累你。”钟武一边走一边说:“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很小,稍大一点我看见母亲含辛茹苦地挣钱让我上学,读中学母亲把院子抵押了。住进土屋,让我来省城读书,就是为了我将来能有出息。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读完中学去北平考大学,第二个愿望就是读完大学挣钱把院子赎回来,接母亲回去住。我就这么点追求,恐怕都实现不了了。我妈已经死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出息?还有什么理想、抱负、追求?我现在睡觉都会被噩梦惊醒。我真的害怕恐惧,害怕再被抓进监狱,害怕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害怕又被打得半死不活。”
说完钟武长长的叹了口气,望着星光稀疏的夜空。
这是他第一次向陈玉兰敞开心扉的讲述。如此坦诚、真实的话语深深打动了陈玉兰那颗朦朦胧胧的少女情怀。使她意识到眼前的男生最值得自己去关爱他,给他点力量和温暖,使他不要放弃对生活的希望。使他对未来有所期待,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她和他慢慢地沿着学校的小径走着,谈着。她甚至在黑暗中又伸手牵住了他的手。这一次是她故意主动地去牵他的手,他的手被她牵着时,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快跳。他还是希望她就这样牵着自己的手,不要放开。感觉到了她的柔弱小手中有股力量侵入到自己的肌肤之中。这是陈玉兰和钟武的第二次牵手。第一次是无意间的事情,而这次她虽然感到羞涩,而且脸都红了,她还是主动牵了他的手。幸亏天黑没有被钟武看出,也没有被同学看见。
过了很久,陈玉兰还是知道了钟武要去当兵的消息。
“你咋想去当兵?”一见面陈玉兰就着急问他。
“当兵不受欺负。”钟武回答她:“玉兰,你没见过么?现在的人都受欺辱,除了军人,连警察都怕当兵的,我想到军营去学点本事。”
“不想读书,不想去北平上大学了?”陈玉兰含泪问道。
“要去,当几年兵再去读大学。”钟武回答。
学校同学中的男生已经有二三十个报名参军了,陈玉兰虽然觉得参军不是什么坏事,但还是依依不舍,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去。所以她就拉着钟武去侯校长办公室,想看侯校长是什么态度,有什么看法。如果侯校长不同意他去,她就坚决不准他去当兵。
“侯校长,钟武要去参军,你说让他去吗?”陈玉兰一进门就说。
“嘿嘿”侯朝闻招呼他们说:“我已经知道了,钟武,你想好了吗,为什么当兵?”
“锻炼自己,学点本事,往后不受欺辱,校长。”钟武垂手恭敬地回答。他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直截了当。
“仅仅是为了这些吗?”侯朝闻关切地说:“当兵是报效国家,保家卫国。跟用知识文化拯救民族,振兴国家,道理是一样的。但是目前我们国家贫穷积弱、混乱,急需要你们年轻人去拯救。当初我和玉兰父亲也是满腔热血投身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但是政客、军阀依然存在,战祸不断,黑暗势力太顽固了。你们无论是继续读书还是从军,只要是为了改变国家的贫弱都行,都好。”
“校长,你还是没说钟武该不该去呀?”陈玉兰着急地说。
“你把门关上。”侯朝闻对陈玉兰说。
陈玉兰走去把校长室的门关上走了回来,望着校长。
“读书也好,当兵也好,只要不忘根本,改变中国的贫弱现状。”侯朝闻踱了几步突然立住说:“我只对你们说,听说共产党的好些个领袖都当过兵。毛泽东当过兵后又去读书,朱德也当过兵,后才去留学,这是我知道的。当然我对钟武当兵持不反对和不赞成态度,由钟武自己决定。”
“校长,你这是老奸巨猾,两面三刀。”陈玉兰不满意地说。在全校学生中,也只有她才敢这样对校长说话。
她这句话把侯朝闻逗笑了,把钟武也弄懵了,跟着校长笑了起来。
侯朝闻对陈玉兰的话简直是无言以答,而是不好回答。从反封建开始,有多少人怀揣着梦想,想通过读书救国,结果又有多少人读了很多书后投身到了利益集团,卖身求荣,完全忘记了初衷。当然也有很多人依然继续在救国救民的探索追求之中。所以他不敢说继续读书就好,当兵就不好。当然多读些书肯定是好,但对一些人来讲不一定就好。环境和人性决定了一个人往后的发展。共产党的很多将领都当过兵啊,能说不好吗?
“你呀,还是太幼稚了,太简单了。”侯朝闻伸手摸着下巴对陈玉兰说:“先生只教道理,路自个去走。至于怎么走自己去领悟,说穿了就是天机泄露。”
“我还是不明白。”陈玉兰满脸疑惑说:“校长是滑头。”
“校长,我记住你的教诲,一定铭记于心。”钟武领悟到了侯校长的心思。他说:“以后无论做什么,当兵我不欺辱老百姓,为官不恃强凌弱。”
“这就好。”侯朝闻点头说:“如果你还想读书,从现在起到读大学我和玉兰父亲一定支助你。钟武,我相信你是个有怀揣追求、有情怀的人。”
侯朝闻最欣赏的就是钟武这种人生态度:不恃强凌弱,不欺辱人。当初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后,有多少人做到了?不少人在失败后为虎作伥,窃权罔利才造成当今祸乱的现状。他相信钟武今后是个有才气、敢担当的人。他在钟武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有那股子秉性。就连与钟武只有短短几天接触的陈南堂,也是如此评价,所以才没有干涉女儿与他接触。他还是相信老人有老人的眼光。至于往后怎样,谁能在现在清楚预测准确呢。
从那以后陈玉兰与钟武约定,等他从部队回来才一块儿上北平读大学。
钟武决定去当兵,还不完全是因为要摆脱陈玉兰对他的同情和怜悯,而是极强的自尊心的驱使。陈玉兰与钟武好上了的消息在同学中悄悄传开了。有人说是美人爱英雄,更有人说是陈玉兰为了报恩主动追求钟武这个穷学生。除了羡慕,更多的是那些想追求、攀附陈玉兰这个大家闺秀的男生嫉妒不已,说什么钟武都配不上这样的大美女。
最令钟武下决心离开学校去当兵的还是高昌庆。高昌庆早已离开了学校,在他父亲高敬之的而安排下已经进了省财政厅谋了个差事。当他听说自己心仪的陈玉兰与钟武好上的消息,愤愤不平,带了两个人把钟武弄到学校偏僻的湖边角落,当面羞辱。
“钟武,你掂量过你自己吗?你有什么资格与玉兰好上?你有钱吗?你家有势吗?如果连这些你都没有,你能使她过得好吗?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离陈玉兰远点。你不配她,半点都不配。别以为你救过她一回,就自以为是英雄。”高昌庆对钟武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仅仅是羞辱,而是咄咄逼人。
钟武也不甘示弱只朝他说了句:她喜欢谁与你高昌庆无关,你也管不着。之后就扬长而去,更加坚定先去当兵的决心。因为他看到过警察怕当兵的,乡下的保长、村长也怕当兵的。要使自己不受欺侮,从此不再受暴打,不再怕你高昌庆的羞辱就先去当个兵,混个一官半职,这就是钟武当时极其简单的想法。
送钟武离开学校的那天,好多同学都去了,一直送到校门外的街道。与他一道报名参军的还有同班的刘一鸣,也是跟钟武家境差不多的情况。刘一鸣长得清秀斯文,当同学们挥手喊着再见的时候,钟武突然把背包扔到刘一鸣手上,奔跑到陈玉兰面前猝不及防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住陈玉兰。
“玉兰,等我回来,我就去你们家提亲,我要娶你。”他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他说这话就是被高昌庆羞辱的突然爆发的冲动,当兵了,看你高昌庆还敢羞辱吗,和陈玉兰好了你还能怎么样?
钟武这一抱使陈玉兰涨红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心潮起伏,激动不已,终于等到他开口说了这句期盼已久的暖心话和庄重承诺。
围着她的同学都轰然尖叫了起来。
“说什么,快交代。”
“是不是说他爱你。”
“玉兰好幸福啊!”
陈玉兰双手捂住脸,激动幸福了好多天,长久平静不下来。钟武终于走了,留给她的是那瞬间难以忘却的记忆。
……
下午放学铃响的时候,校工又来找她了。
“陈老师,校门口有人找你。”校工说。
“还是那个坐黄包车的人吗?”陈玉兰问:“如果是,请你告诉他别等了,我不会去的。”
“不是,是两个乡下的年轻人。”校工说。
乡下?年轻人?两个?陈玉兰满腹疑惑地跟在校工后面走了出去,她看在一群学生的边上立着两个穿着破旧的衣裳,手足无措,四处张望的青年人。
“是你们找我?”陈玉兰走上前去问。
“你是陈老师?”一个叫吴二娃的胆怯地问。
“是我,找我什么事?你们从哪里来?”陈玉兰说。
“我们从梨溪来,是钟武哥叫我们带信给你。”吴二娃结结巴巴紧张地说。
“钟武?”陈玉兰惊慌地张开口,赶紧接过信,没敢马上拆开信看,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就问:“你们有住处吗?”
“没有。”两人一同摇头回答。
“好,好,没事。”陈玉兰有些激动地说。
她急急忙忙地在附近找了家小旅舍,开了间房,给了他俩一些钱。叮嘱他们拿钱去找个地方吃饭,自己明天过来看他俩。就匆匆从旅舍出来,顾不上吃饭,顾不上与碰见的同事打招呼。就一头跑回宿舍,关紧了门,点燃灯,拆了信看。边看边流泪,泪水把信纸都滴湿了。
钟武的信上说,他被通缉后流浪躲避到了梨溪。他告诉她梨溪是个很美很好的地方。梨溪虽然偏僻、闭塞,但梨溪与外面的城市和乡镇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偷盗,夜不闭户。没有欺诈,没有恶霸,更没有横征暴敛,就像个伊甸园。他还告诉她梨溪的人很善良,待人厚道。但是梨溪近两代人都是文盲,梨溪没有学堂,儿童都读不了书。如果她愿意到梨溪,梨溪会专门为你盖一所学校。如果愿意来,务必多买纸张和课本粉笔铅笔之类的东西,如果她不能来梨溪就请她写封信让带信来的人捎回梨溪……
“如果,如果,怎么老是如果,就不说你要我去呢?”陈玉兰还没读完信,就趴在桌上又哭了起来。
当她再次展开信继续读下去时,才发现他在信上的表白:“玉兰,你为我牺牲太多,付出太多,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虽然爱你,很爱你,但又怕连累你,怕把你再卷进痛苦的漩涡和深渊中。被通缉以来,我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终日食不果腹。闯入梨溪这个像乌托邦、伊甸园一样的地方,我才如梦初醒。我现在不敢奢望你还能爱我,奢求我们生生死死的爱情。但是只要今生还能与你相见,只要你还没有嫁人,我一定会娶你。玉兰,你一定三思而行。我爱你,很爱你。”
陈玉兰读完信热泪盈眶,她立在窗前,流着眼泪凝望着沉寂的夜空,陷入痛苦的思念。她总算在信中读到了他对自己的心声表白,对她相爱的承诺,使她感到欣慰。
当晚陈玉兰辗转难眠,泪水浸湿了她的枕头。第二天中午放学,她赶到小旅舍,见到吴二娃他们,她首先看到的是昨晚她给他们的钱还如数放在原处,分文未动。
“你们没去吃饭?”陈玉兰问。
“吃啦。”吴二娃看桌上的还摊着几个玉米饼说。
“梨溪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陈玉兰问。
“我们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好呗。”吴二娃说。
陈玉兰叹口气感叹梨溪人的朴实厚道。她告诉他们在这老实等她两天,别乱跑,然后就跟他们到梨溪。她决意已定,去趟梨溪,不管好坏,先去看看。她要准备妥帖,出趟不知好歹的远门。她吩咐完吴二娃他们,又赶回学校上课,放学后就急急忙忙朝家里跑。
陈南堂的住所是间三合院,坐落在城东的巷子深处,穿过小巷,推门进去,是个有三十多平方米的花园。花园种植了几棵树,除了桂花树,就有两棵是玉兰树,树的旁边种植着茶花。院子中间有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进入厅房就不必绕道两侧的回廊。
陈玉兰推开门进去,母亲一眼就看到她了。
“玉兰,没到周六咋回来了?”母亲问。
“想你跟爸了呗。”陈玉兰从容回答说。
“骗人。”母亲说了句。
“刚好吃饭,玉兰赶快吃饭。”陈南堂吩咐说:“张婶,多添副碗筷,玉兰难得回家吃饭。”
“学校离家这么近,为啥不天天回家吃饭?”吃饭的时候,母亲问她。
“学校事多,忙。还有就是自由呗。”陈玉兰说。
“都是你爸宠坏的,自由。看你瘦多了。”母亲心疼地说。
“女大不中留呗。”陈南堂笑着说。
“什么女大不中留,人家玉兰连男朋友都没有交呢。”母亲说。
“我说错了。”陈南堂说。
晚饭后,陈玉兰替父亲母亲斟上茶,蹲在他们身边。
“难得你孝顺。”母亲说。
“平时我也孝顺啊。”陈玉兰想了想说:“爸,妈,我想和你们商量个事。”
“商量啥事?”母亲问。
“爸,我还是想到北平读大学,我同学写信告诉我,还是读大学好。”陈玉兰急中生智撒了个谎。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知道还是要读大学好啰。”陈南堂带着点刺激的语气对女儿说。
“爸,是我当初错了。”陈玉兰点头说。
“听说北平冬天可冷啊。”母亲说。
“我不怕冷,妈你多给我些钱,我买几件棉衣不就行了吗。”陈玉兰说。
“找你爸要钱,你爸内外都掌柜。”母亲说。
“爸,妈,你们同意了?”陈玉兰说。
“读书有啥不同意,你把北平的大学读了,读到国外去,爸都支持。”陈南堂见女儿的想法变了高兴地说。
“爸,我知道,你和侯校长都是老革命,是前辈,读了很多书。侯伯伯和你还到日本留过洋。”陈玉兰奉承父亲说,“我一定先好好把大学课程念完,再到国外念硕士、博士。”
陈玉兰用两天的时间准备,购买了钟武交代要的东西,向小学校长递交了辞呈。她借口与同学同行,躲开了父母送行。考虑到到梨溪路途遥远,她租了辆马车。从宁山到清宁再到磨盘,一行三人,一路颠簸,直到马车不能通行。陈玉兰这才跟着背着沉重东西的吴二娃俩人,进入荒无人烟的山林中,翻山越岭,在如羊肠般的小道上行走。她走得脚踝肿胀,气喘吁吁,挥汗如雨。而吴二娃他们却毫不吃力,走一段还要停下来等她,而且俩人都背着购买的东西。
“没有好走一点的路吗?”陈玉兰扶住竹棍,抬头望着那遮天蔽日茂密的树林问。
“玉兰姐,如果有,我们肯定不会带你走这条路。”吴二娃说。
“这条路最近。”吴小云说,吴小云是小秀三叔的儿子。他和吴二娃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一路上见过了三个城镇,磨盘、清宁、宁山,觉得新鲜极了。在沿途的饭点,陈玉兰都是带着他俩下馆子,那味道真是棒极了,妙极了。所以一回梨溪逢人就说,那几餐饭吃得美味足以使他俩记忆终身。
参天的大树,缠绕而攀伸的古藤。一路鸟鸣雀叫,一路的艰辛难熬,陈玉兰终于走完了这段生命中记忆最深的旅行。她开始还后悔没叫滑竿,后来她庆幸自己终于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艰难困苦的磨炼抵达了梨溪。这也可能是她刻骨铭心记忆终身的一次旅途。只有走过这种旅途的人,才会铭记终身,也只有为自己心爱的人才会走这种荒无人烟、困难无比的旅途。
陈玉兰决定走这一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看梨溪是不是如钟武说的那么好。当今社会真的有伊甸园、世外桃源这种地方吗?如果不是,如果不适合被通缉的钟武藏身,或不适合自己的生活,去了后先看看,再想其他办法,再到其他地方去生活,寻找新的天地。中国如此之大,不信找不到一个安心生活的地方。她这么想,这么考虑,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短短的一生往后会交代给那个地方——梨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