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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某年,西南某省。

钟武已经四处躲藏,浪迹天涯大半年了。

全省各地的关卡和城乡都张贴着他的通缉令,一个纵火案的嫌疑犯。就是因为这张通缉令,他成了流浪汉只得日伏夜行,风餐露宿,已经变成了个模样十足的叫花子。

他现在正马不停蹄、慌不择路地从磨盘镇出发,一路向西。在依稀可辨,但又模糊的羊肠小道上一直艰难地行走。两旁是阴森陡峭的峡谷,他记不清翻了多少座山,蹚过多少条溪流,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渴了捧口路边的水喝,饿了刨些草根或搞些野菜充饥,他终于看到了一座村子。

村子据说叫梨溪,是因为从村子旁边有一条溪流曲折蜿蜒从山上流下,到村头汇入大渡河。这条溪流的溪畔长着许多株高大野生的梨树。所以溪流就叫梨溪河,这个村子就叫梨溪村。

梨溪村不大,只有几十近百户人家。村子依山傍水而建。村外的河对面和村子背后都是重重叠叠起伏连绵的山峦。大渡河在这儿围着村子绕了个大弯。这个大河湾的平坝上是种满庄稼的田地,好长好大的一片,都望不到尽头。

村子静悄悄的,偶尔才看见到村子的道路上有人走动。

钟武这个流浪汉走上村头的石拱桥,在桥上朝四处张望了一会。他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那本来还算是眉清目秀的脸,但他那双眼依然透出清澈的光亮。他走下石拱桥,一路张望,发现这个村子没有名称和门牌号码,街道上也没有商店铺面,尽是些住户模样的房屋。房屋一家一户都有自家院坝,都是竹篱笆围着,加之长久的烟熏火燎,使房舍的建筑外观蒙上了一层年代久远的痕迹。

村里有人发现他这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了。都用警惕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相互低声交谈。梨溪一直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外人造访,更不用说有讨饭的叫花子和流浪的人跑来。偶尔,村里有人到磨盘镇,才在那儿见到过沿街要饭讨钱的叫花子和流浪的人,而且人还不少。梨溪毕竟离磨盘一二百里,路途遥远,山路崎岖,翻山越岭。如果仅仅是为了讨饭,恐怕尚未到达就已饿倒在路途上了。至少村里的人是这样认为,至少从村里人记事开始,就没有见过有这样的人来过。

几条本来在路上闲溜四处乱跑的狗,见到有生人到来,突然狂吠起来。朝这个流浪汉跑了过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但没有扑上去撕咬,只是跟着他,朝他不停地狂叫。他转身用手中的棍子去赶,但赶也赶不走,反而狂叫得凶猛。他索性不理会,收起棍子继续朝前缓慢地无精打采地走。

感觉好玩的嬉笑着的一群小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钟武的屁股后边。他一转身,几个小孩都吓得惊叫着跑散开了。钟武见小孩跑开,又跑了回来,就微微笑了笑,伸手理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又缓慢地走走看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歇会,恰好有人与他迎面走来。

与他迎面走来的是吴老汉,大名吴天亮。吴家三兄:老二吴天云、老三吴天名。吴家算是村里的大户,也是村上最早落户于此的一户人家。说是大户只是三兄弟分家后,家里的田地仅够撑一年四季不挨饿而已。两兄弟分了出去,吴老汉还住在祖宅。他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媳妇,是村里李姓人家的女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吴小运,女儿叫吴小秀。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还十分强壮。由于吴老汉是吴家老大,他待人厚道,喜欢管管村上的闲杂事,所以村上的人都比较尊重他。

吴老汉最大的爱好和习惯就是平日闲下来没事,背着个双手,笑呵呵地往村里走上一圈。东问问,西瞧瞧。见哪家在乱丢垃圾之类的他总要说两句,吼几声。哪家遇到什么麻烦事,他总爱去过问,能帮的他就帮忙解决。

吴老汉刚才与钟武迎面而过的时候正在扭头与一户人家男人说话。说完话,他看见村里一群小孩跟在一个人的屁股后边又吵又闹,又蹦又跳,还有几条狗跟着叫。就赶紧上前走把小孩轰走,又把那几条狗撵走。这才转过身,见那人还是若无其事地步履艰难地缓慢往前走。从背影看,是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这人根本就没有在他自己帮他轰走小孩撵跑狗后有任何表示,连回头打个招呼都没有。吴老汉感觉好奇怪,心里在想,也没在意,继续背着他的手,笑呵呵地转身又朝村里其他地方走去。

女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男人都用好奇的目光在打量。流浪汉依旧自顾行走,但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停下来环顾一下四周。也有可能是饿了,累了。

吴老汉只听祖辈上的人说过流浪到这儿的人大都在这里落户了,后来变成了梨溪当地人。他只是依稀记得祖辈说他们家是举家带着农具和种子流落到梨溪,在这儿才安下家来,是什么原因不知道。先是搭棚子,再到河滩上垦地。祖辈是在走投无路时发现这块河滩边这块神奇土地。刨掉了乱石滩上石子就能垦出田地来种上庄稼产出粮食。后来又才上山伐木盖起了房子。父亲和爷爷除了种田还都会木匠活,他也跟着学了木匠手艺,成了村里有名的掌墨师。他现在居住的祖屋就是祖父的手艺建造的作品,令后来的梨溪人跟风仿造,典型西川民居风格。一屋一厅五房,宽敞且明亮通风。屋前是个大晒坝,用竹篱笆围了起来,有一个竹编门进出。后来的梨溪人也是跟着他们家一样在这儿垦地垦田,修建房屋,安顿定居下来,住户一多成了个村子。

转回来时,吴老汉看到流浪汉已经在街边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包袱和棍子撂在身边,背靠着墙仰着头,眼睛望着天空,神情沮丧。他对这个既不乞讨又不说话的流浪汉突然有了兴趣,莫非是个哑巴?他走到流浪汉旁边蹲了下来,流浪汉没有理他照样旁若无人一样继续仰望天空。

已经是下午时分,天空格外的云淡天高,阳光异常耀眼。四周微风吹拂,偶尔树上飘下几片叶子,落到地上又随风滚动。

吴老汉朝他打招呼说:“兄弟从哪来?”

流浪汉转过头瞥了吴老汉一眼,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

吴老汉这才注意他一脸沧桑的神态,怎么觉得他那沧桑的脸背后隐藏着很多的委屈和怨恨。虽然他很年轻,但他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更加勾起了吴老汉的好奇心。一般来说年轻人沦落到这步田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流浪不容易。

“兄弟。”吴老汉还是这么称呼他,还是笑呵呵地比划着说:“我不问你从哪里来,你总该告诉我你要往哪里去?再往前走就找不到村庄了。都是崇山峻岭荒无人烟,人迹罕见,梨溪的人还从来没人走出去过。”

“是吗?”流浪汉这才说了一句,转过头用戒备的眼光,瞥他一眼说了一句:“不会哄我吧?”

不是哑巴,吴老汉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聊下去了。

“兄弟,你看老哥这把年纪还骗人吗?”吴老汉依旧笑呵呵地,他明白如果此时去打探他的过往肯定引起他高度戒备。落到这种境遇的人定都有难言之隐,都有说不完的心酸事。所以他干脆问:“兄弟,饿了吧?”

经他这一问,流浪汉此时更加觉得饥肠咕噜,浑身更加软弱无力,脸色苍白。漂泊半年多的时间,一直与饥饿相伴。幸亏他学过些野外求生的常识,总能在田间地头,在荒郊野外找到些充饥的食物。半年多时间虽然没有一次乞讨过,但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他连续走了两天的路,从磨盘走到梨溪,早已体力耗尽,感到支撑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点了点头。

“老哥家不远,你先去吃口东西,填饱肚子。完了是走是留你自个决定。”吴老汉说完就拉着他的手,提起他又脏又臭的包袱和棍子,领他朝自个家走去,而且随他走得很慢。

吴老汉的这一举动,瞬间使钟武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么肮脏的手会被人拉着。除了父亲和母亲,只有陈玉兰拉过自己的手。他感觉到吴老汉那只粗糙有力的手是那么暖和,仿佛暖进了自己早已冰冷透了的心。他眼里噙着泪花就这样一直被吴老汉拉着走,他真怕吴老汉的手突然松开又使自己跌入冰冷可怕的无助之中。

吴老汉牵着他的手朝家里走,他也不管村里瞧着的人怎么看,怎么想。他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他只知道让这个年轻的流浪汉在梨溪这地方不应该被冷落。梨溪的人不能有歧视外来的人的情绪,梨溪本来都是外来人。何况这流浪汉还那么年轻,看上去只比自己儿子小运大一两岁。孩子可怜啊!如果不是遇到天大的难事是不会流浪到天远地远偏僻的地方来,他只是不知道而已。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何况在他看来,这年轻人尽管如此落魄,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从这个流浪汉的眼里看出了他与很多人不一样的东西,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

吴老汉刚领他进院坝,吴小运吴小秀兄妹就跑了出来,惊诧地望着父亲和流浪汉。他们先前在街上已经看见过他,根本就没有在意。现在父亲居然领他回来,他们感到非常吃惊,根本不明白父亲是啥意思。吴老汉拿了木凳让他坐下来,把他的包袱和木棍搁到旁边的地上。

吴老汉对女儿说:“小秀,去给客人倒碗水来。顺便告诉你妈熬碗粥,再烙几张饼来”。

吴小秀答应一声就转身进屋里去了,出来就把一碗水递到流浪汉手上。同时闻到一大股酸臭的味道,非常强烈的刺鼻的味。她捂住鼻子转身又朝屋里跑去,刚好碰到要出屋的父亲,悄悄对父亲说:“爸,那人身上好臭啊”。

吴老汉笑了笑说:“我要是一年半载不洗澡,不换衣裳,恐怕比他还臭”。

“爸,就是臭嘛。”吴小秀说。她不高兴父亲这样比喻,但又不敢顶撞。

“去,把你妈弄好的饭端出去,他肯定饿了。”吴老汉说。

“是吗?”吴小秀瞪了老爸一眼,转身进去厨房。

流浪汉端着吴小秀递给他的粥碗,满满一大碗。他看了看粥碗,又看了看放到面前还热烫的玉米烙饼,又望了望立在旁边看着他的吴小运吴小秀和吴老头。他的眼眶里噙满泪花,他控制住了才没往下落。他一边埋头喝粥,一边嚼饼,简直是狼吞虎咽般的吃完了。只有饥饿透了的人才有这种速度和吃饭的状态,不顾周围的人怎么看。

“谢谢!”流浪汉端着空了的碗说:“我去洗碗。”

“那哪能行。小运,给你妈拿进去。”吴老汉按住要起身的流浪汉,吩咐儿子说。

也许正是他那眼眶饱含泪花滚动那一刻,还有这一声谢谢打动了吴小秀。她看他咋觉得这人好奇怪,吃过饭还懂得说声谢谢。所以她没有走开而是拖了个矮凳在一旁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听父亲与他说话。

“兄弟贵姓?”吴老汉这才坐下来问他。

“姓钟,叫钟武。”流浪汉说:“吃了老伯的饭,我还没问过您的大名呢?”

“别叫老伯。钟武老弟,我叫吴天亮,大伙都叫我吴老汉。兄弟这么年轻,过去干过啥?方便你就告诉我,不方便你就不说。”吴老汉说。

“在省城读过中学,后来又当过兵。”钟武不隐瞒如实地说。

“家里还有些啥子人呢?”吴老汉问道。

“早年父亲就死了,母亲送我到省城读书,后来也去世了。”钟武伤感地说。

“家里就没有人了?”吴老汉又问。

“还有个未婚妻,是我同学。不知道算不算家里人?”钟武本来想说是女朋友,心一慌说成了未婚妻。

“她现在在哪呢?”吴老汉问。

其实钟武知道她在哪儿。他收到她最后一封信时她告诉他,如果他短时间还不能回去,毕业后她就先回老家清宁县谋个教书的职业,等他从军营回去后,再一块去北平上学。所以他陷入了沉默,没有说话。

“兄弟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吴老汉隔了会又问,“是想继续流浪飘着,还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

吴老汉的话戳痛了钟武,仅仅才漂泊了半年多就感觉生不如死。四处躲藏逃避通缉,已经使自己看不到再生存下去的希望。何况还牵挂着深爱的陈玉兰,说过要回去向她求婚。如今他连想都不敢再多去想,他不知道她在知道自己被通缉后会怎么样,会承受什么样的打击和折磨。他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命运,更不敢回答吴老汉的问题。继续飘,往哪儿飘?落脚何处又是自己栖身之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逃躲,不被抓到,到处都是他的通缉。

“大伯。”钟武叫了声。

“别叫大伯,叫我大哥。”吴老汉又固执纠正他说。他觉得称兄道弟亲热些。

“好,大哥。我虽然读过书,当过兵,其他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想继续四处流浪漂泊,可是我能干什么好呢?如果梨溪有工打,我干什么都行。我帮大家干活,只要不挨饿,活下去就行。如果没有活干,我再走出去看看,继续四处流浪。”钟武隔了好一会充满忧虑说。

“爸,人家是读书人,梨溪都是农活。”吴小秀突然插嘴说。

吴老汉看他为难,自己也感到为难,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如果他是儿童,收留在家就完事。可他是个成年人了,他也不能收留在家当个雇工使用,村里人会笑话,会说闲话的。而且梨溪家家户户的田地都是自家耕种,从来就没有雇工的习惯和先例。只有摊上大事,如建房一类,大家才会相互帮衬出力。他叫儿子吴小运去把二伯和三伯找来,商量在村里找个能让钟武安顿下来的办法。如果让他继续四处流浪,这个年轻人的一生就毁掉了,他会感到心疼的。

吴老汉把他的想法对老二吴天云和老三吴天名说了。吴天云和吴天名两兄弟见大哥对钟武的事如此关心,都觉得不奇怪。大哥是村里的热心肠,平时就爱管闲事。所以大哥能为一个流浪汉考虑出路,安顿他,他俩也觉得大哥为人厚道。只是梨溪这地方太小了,实在太难找到安置钟武的地方和办法。

老二吴天云说如果留他下来当农民,垦田垦地至少得一年半载。而且还得先搭个棚子,让他住下来,况且他还没有种过地。听先辈说过,到梨溪来能安顿下来的都是农村人,有的是举家过来。有的是带着农具和种子,而且都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安顿下来。所以他认为钟武单身一人恐怕更加困难。

老三吴天名也说梨溪交通不方便,买个食盐、针头线脑随便找个人往磨盘一跑就带回来了。唯独麻烦的是农具,犁头、锄头这些经常坏的工具,又沉又重,往磨盘跑瞎耽误时间,有时会误了农活。如果村里有一间这种铺子方便多了。木匠村里不缺,十家有五家的人都会。泥水匠也不少,唯一就缺个铁匠。老三的想法跟吴老汉不谋而合,吴老汉也想了很久。如果这个年轻人会这个活,有这门手艺,在村里就成了响当当的人物。不知道他敢不敢去学,学会了回来开个铁匠铺,方便村里人,就可以安身立命了。于是吴老汉试探性地问钟武:

“钟武兄弟,你人年轻、聪明,有力气,当个铁匠怎么样?”

“铁匠?”钟武有些诧异地问:“梨溪有铁匠铺吗?”

“没有,你来开一个。”吴老汉肯定地说。

“我开一个?”钟武更不明白,自己身无分文,而且铁匠除了力气还是个技术活。

“不是你一个人,我们大家帮你,只要你去学会打铁的技术。”吴老汉说:“你敢去吗?”

吴家两兄弟也看着他,朝他点头。

“如果去教书我明天就能上课,打铁……”钟武突然停住了,他为难了,考虑了很久。铁匠不光要有力气,还得有技术,力气自己有,可技术从哪来呢?这技术,这手艺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钟武想:如果不答应,自己肯定不好意思留下来不走。走肯定又是继续漂泊,过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躲躲藏藏漫长的生活,说不准在哪被抓了。那是一种看不见生的希望长久黑暗的日子。梨溪这个地方虽然小、闭塞、偏僻,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但在这儿看不见自己的通缉令,是自己渴望安顿的暂时栖身之地。如果自己能在这里待下来,隐姓埋名,就可以逃避对自己的通缉,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就可以有一天洗刷自己身上背负的冤屈的罪名。梨溪因为它偏僻。闭塞,是他走过很多地方最理想的藏匿之地。所以他觉得暂时不能离开,但又不会这门手艺。无师自通这个词突然提醒了他,冒了出来。

钟武记得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常常半夜跟着父亲,拉着板车到村里村外去收购新鲜的刚从地里收割的蔬菜。装满一车拉到省城的菜市场,赶在天亮前把蔬菜卖给那些菜贩。为了卖钱,父亲总要装满满一车,又重又沉,拉起车来十分吃力,累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碰上坑大,车轮陷进去,还得卸下些蔬菜,推拉出了车又把蔬菜装上去。他当时就在想,有什么办法使这板车拉起来又快又轻呢?他终于发现了叫轴承的这个东西。他从一家工厂的废旧零件中找到了一对轴承,让父亲装到了车轮中间,果然,这板车拉起来又快又轻了许多。他记得当时父亲对他说了句:“聪明,将来有大出息。”为父亲这句话,还高兴了好一阵子。

现在为了自己以后的生存,一定要去学会这门技术留在这儿。在流浪期间,他见过很多的铁匠铺,磨盘就有几间。

“吴大哥,我答应你。”于是钟武想了想说道。

“爸,你叫他去学打铁?我觉得不妥当。”吴小秀瞪大她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说:“明明人家读过书,可以教书,你硬要人家去打铁,你好霸道呀。”

“有啥不妥?钟武兄弟要自愿才成。”吴老汉还是笑呵呵地说:“学堂要办,梨溪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等我们建好学堂,兄弟把未婚妻接来当教师,教娃儿们读书,免得这些娃整天乱跑惹祸。”

吴家两兄弟都觉得大哥说的对,表示赞成。

“大哥、二哥、三哥,我现在就返回磨盘,十天半月我一定回来,帮你把铁匠铺开起来。”钟武拿起地上包袱和棍子起身就要走。

“不行,你今晚在我家住一宿,睡一觉。明天我叫小秀他妈给你准备些干粮,你再走。”吴老汉拦住他说:“小秀,你去舀桶水,让兄弟冲个澡,换身我的衣裳。小运,今晚他睡你屋。”

吴小运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反对父亲。

“大哥。”钟武恳求说:“我这一身正好,不用换。小运也自个睡,不用管我。”

“那你睡哪呀?”吴小秀吃惊地问他。

钟武用棍子指着屋檐下的稻草垛子说:“就这里暖和。”

“不行,到了我家还睡草垛,传出去大家笑死我。”吴老汉说,这次他没有笑了。

“大哥,这次你依了我,下次回来我依你。”钟武坚持说。

夜深了,周围一片沉寂。虽然隔得很远,隔了河滩和一大片田地,但依稀可辨能听见大渡河那湍急汹涌澎湃哗哗的流水声和狗儿在外边跑来跑去的犬吠声。

屋里一片漆黑,黑的伸手也看不见。吴小秀躺在床上,手枕着头,换了几次姿势,久久不能入睡。天黑吃晚饭,那个流浪汉还是不肯进屋吃饭,晚饭还是她端到院坝。她出去的时候看到他正立在院坝中,像是在极目远眺,又像是在望着漆黑的夜空沉思。她立了会才把饭递到他的手中,她听到他好有礼貌地又说了句:谢谢!昏暗中她仿佛又看见他眼眶中饱含泪花。吃饭间父亲告诉他们这个人有故事而且一定是遇到什么解不开的天大困难,才落难到梨溪。父亲要家里人不要歧视和嘲笑这个流浪汉。父亲是啥意思,她不太懂。但她从这个人的目光看出了一些与人不一样的东西。他是什么人,他那肮脏的背后的真正模样是怎样的?她搞不明白也想不清楚这么多问题。她纠结得不能入眠,反反复复。半夜她干脆起了床,披了件衣服,惦着脚,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没弄出一点响动。她看着黑暗中蜷曲在稻草垛上熟睡的钟武,听着他那均匀的鼾声,心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一种怜悯之情。她悄悄地走了过去,把披在身上的衣裳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又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钟武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是件女孩的衣裳,他把衣服抖了抖,正好碰到吴小秀开门出来,又对她说了句:“谢谢,打搅你了。”

吴小秀接过衣裳,看了他一眼,进屋去了。

钟武走的时候,吴老汉还特别交代,最好能打听到他未婚妻的消息。钟武怀着感激和有些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

谁都没想到,连吴老汉更想不到。这年轻流浪汉的离开和重新回到梨溪会引发一系列的变化,打破了梨溪近百年的平静与安宁,演绎出许多悲壮而凄惨的故事。正如吴老汉所料,成了梨溪村响当当的一个人物,还成了远近闻名众口传颂的英雄。 aEwMX3JRCcqyDu2xAWKUD6VoHfq2moZYk/tQ1w8K+77razqfzoK/WboKIRSk36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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