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礼尚往来：中国人为什么爱送礼？

目前为止，我们谈了不少金融创新改变历史的故事，也讲了很多在过去没有金融市场的时候，人类是如何通过文化和婚姻解决跨期交易挑战的故事。在集中讨论各种正式金融问题之前，再谈一个离我们生活很近的话题，就是礼尚往来文化，我们为什么爱送礼？其背后的金融逻辑是什么？

我们都佩服自己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在9岁时就作为童养媳嫁到了我父亲家。按照她一直跟我和兄弟的说法：“嫁到你们家！”在我小时候，我很钦佩母亲的是，她从来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是她随时可以说出来，谁家什么时候给我们家送了多少礼、什么礼，也可以随时讲出我们家哪天要给谁家还礼、谁家何时要盖房子或者娶媳妇或者嫁女之类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脑袋里管理这么复杂的账本的，但是她脑袋里的资产负债表是清清楚楚的。虽然我们村很大、人口很多，那个资产负债表一定很复杂，但她似乎没有因为哪家的礼没有还而得罪人的！

那么，“礼尚往来”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呢？为什么送礼文化在改变呢？

礼尚往来的金融逻辑

母亲也经常跟我讲送礼与还礼的道理：第一，收了人家的礼，一定要还，否则那个亲戚或者朋友关系就没了；第二，还礼时，不能少于对方之前送给我们家的礼，至少要加10%；第三，对亲戚，逢年过节要送礼；第四，对待亲戚和一般朋友，对方盖房、红白喜事、生孩子或者有其他大事的时候要送礼。

从我母亲总结出的礼节文化来看，礼尚往来是典型的跨期价值交换，其交换的信任基础是友情关系，不管友情是基于邻居关系还是靠朋友的朋友介绍。也就是说，张家今天送100块钱的礼物到我们家，今后我母亲会按照110块钱的礼物还礼，其间的投资回报是10%。我们家给别人送礼后，也会有类似的回报预期，否则，“礼尚往来”就不会“往来”了。

同时，你也看到，一般都是在一家发生大的开支的时候，比如盖房子、搬进新家、娶媳妇、办丧礼，邻居亲友才会给那一家送礼；等到我们家也出现这种大额开支时，别人家也会还礼。这就是说，送礼实际上是一种换个说法的融资行为，“礼尚往来”等于一个不断重复的相互融资、互相投资、帮助彼此解决大额开支的过程。

只要大家都还有意继续保持亲友间的联系，这个“礼尚往来”的过程就会继续下去。而且这个亲友圈子越大，其内部金融市场的效果就越好，因为融资面、融资额、分摊跨期风险的范围就越大。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大家都世世代代在同一个地方，不移民或迁徙他乡。一旦有一些人开始迁徙他乡，或者经常不在同一个地方住，重复博弈的过程就会停止，信任基础就会被破坏！

所以，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只要人口流动很少，生产和生活所需的开支不是太大，基于“礼尚往来”的亲友圈内的金融市场就差不多够用。但是，一旦开支金额、风险程度都大幅提高，这种金融市场就不够用了，因为不管你的朋友圈有多大、亲族范围有多大，能够融到的资金、能够分摊的风险都是有限的。而为了进一步扩大融资范围、增加融资规模，就需要到更广泛的陌生人中间去融资，就需要现代金融中介、现代金融市场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金融市场不仅会取代过去基于亲友的融资圈，改变融资范围和融资结构，也会改变甚至削弱传统亲友圈的作用，改变社会网络的性质和含义。当然，这也会使“礼尚往来”从原来侧重“融资功利”改变为侧重无所求的真正友情。

转型中的中国社会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们研究金融的人怎么总喜欢从利益的角度去解读社会、解读文化背后的成因？的确许多人也指责说：“你们经济学家的心胸好狭窄，总是从利益的角度解释一切。难道世界上没有爱吗？”而我会说，这不是因为我们研究金融的人心胸狭窄，这跟我们自己的为人处世方式没有关系，而是我们研究的对象——人类——就是这么现实呀！我们关心的是人类行为背后的驱动力，包括文化的形成过程与变迁过程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让人们推出这种或那种文化内涵并且能够延续下来的。

比如说，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各地方的金融可得性差别很大，农村还是很传统，那里的金融产品很少；但是，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已经很发达，金融市场丰富多彩；二、三线城市则依次介于一线城市和农村之间。那么，既然一线城市的金融很发达，农村基本没有，是不是一线城市的人就不再依靠“礼尚往来”的朋友圈融资，而是依赖现代金融市场了呢？是不是城市越大，送礼的程度就越低、越少呢？

为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过去做了三次问卷调查，结果发现，在农村几乎没有人不送礼，而且每年的送礼开支占收入比很高；而从农村到四线城市、到三线城市等等，越往更大的城市走，送礼的倾向性就越低、越少，每年的送礼开支占收入比就越低。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一线城市所代表的文化跟农村所代表的文化已经完全不同，上海和深圳人在送礼等事情的观念上已经跟美国社会很接近。

所以，正因为在融资、投资角色上，现代金融市场跟我们原来的亲友圈有很强的相互替代性，随着金融市场的发展与丰富，亲友圈的经济作用在下降，因此，礼尚往来的必要性也在下降，送礼文化被削弱。金融市场使得礼尚往来文化逐渐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