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婚姻是爱情还是避险手段？

4.1 “爱情”终于在中国取得胜利？

这一节，我们探讨一下传统婚姻的金融逻辑，看“爱情”是如何开始在中国走向胜利的。在中国的历史上，一直都只有婚姻但鲜有浪漫的爱情，最近几十年才开始变化。

这个话题使我想起脸书 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他以千亿美元的身价跻身世界富豪榜。当他2012年娶华裔陈女士为妻的消息传出时，国内许多人，不管男女，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世界知名富豪会爱一个颜值一般的人并娶之为妻。而且这几年看下来，他确实真心爱她。

实际上，除了扎克伯格的故事，以前也经常听到朋友议论：怎么外国人在娶中国妻子时，就是没有颜值欣赏力呢？

答案还是在经济与金融的缺失：传统中国社会一方面没有解决好温饱问题，另一方面没有金融市场，所以，婚姻的首要任务是帮助一家老小解决生存问题，通过成家生小孩，规避家族各成员的生老病死风险。也就是说，婚姻决定“养子防老”体系是否成功。结姻亲可能是人类第二个靠谱的建立跨期信任的办法，仅次于血缘关系，两人承诺白头到老就是一种跨长时期的保证。这也是为什么在中国的历史上，一方面把围绕家和家族的行为规则与关系结构发展得很细，另一方面是把有关婚姻的规则搞得很透。

当婚姻涉及这么多其他人的利益时，它就不可能只是年轻男女自己的事，而必须完全由父母包办，由长者全权把握。这样，相亲的决策者就是两方的父母，而不是年轻的当事男女。他们当然只会用长相、财富、门户这些硬指标来评估，像感情、爱情这样非常个人化的因素就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爱情只对结婚双方有价值，对其他家庭成员未必重要。

徐立新等学者的研究也表明，自由恋爱婚姻会更加和谐，夫妻关系也更好，但妻子未必孝敬父母，家庭收入也要牺牲一点。而父母包办婚姻带来的夫妻关系不一定和谐，但对父母的好处是：妻子更听话、生的小孩更多、对父母更孝敬，而且在父母年老后更会关照老人。所以，哪个模式更好，就看从谁的利益出发了。你怎么看呢？

包办婚姻是“养子防老”体系的延伸和保障，否则，基于“养子防老”的跨期交易安排会崩溃！在社会长期以硬指标决定婚姻以后，人们就只知道用颜值、财富、地位这些标准去评价了，所以才会有人们今天对扎克伯格的不理解。

爱情在哪里？

你可能不认同我的观点。为此，我们可以看看最能代表中国人爱情、婚姻愿景的一首歌——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夫妻双双把家还》。这首歌一直被认为是最浪漫的爱情歌，但细看歌词，你会发现，这个“婚姻愿景”基本以利益为多、爱情为少，很现实。最重要的对唱词是这样的：“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首先，“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通过婚姻组成的家，是一个“生产单位”，是不同劳动分工的组合，以此来发挥各自的技能特长，使总的产出最大，让生活所需得到最好的供应。所以，传统的家首先是一个生产单位，就像原来计划经济的合作社一样，在“家”这个合作社里，丈夫和妻子分工合作。

其次，“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当然这句话既可以从字面上来理解，就是要有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家、房子，也可以看到其背后的本质含义，就是“家”是一个跨期风险交易安排，“寒窑”指的是基于家的内部互助体系，“风雨”指的是风险。所以，成家后就能帮助彼此对抗风险，有难共担，包括收入风险、健康风险、养老风险、天灾风险等等。也就是说，“家”是利益交换或风险交易体系。

最后，就是“夫妻恩爱苦也甜”，这是“家”的情感功能，给人以精神上、感情上安身立命的基础。

所以，中国传统婚姻和家的定位，包括三方面功能：一是通过婚姻组成作为生产单位的“家”；二是将“家”作为互相分摊风险的体系；三是将婚姻和“家”作为情感交流的共同体。在现实中，直到几十年以前，婚姻的前两项功能，即经济功能一直占主导地位，爱情的分量就不用多说了，那是“五四运动”后的事情。

“爱情”在中国终于胜利

我也检索过晚清的《申报》等中文报纸，发现在20世纪之前“爱情”一词只出现过三四次，而且那几次都是“爱”和“情”两个字正好因前后的内容凑在一起的，没有任何浪漫意义的男女之情含义。之前有历史学者辩论说：“不是有汉代以来的牛郎织女爱情故事吗？”但牛郎、织女之所以每年只有七夕才相会，就是因为那只是梦想，真实世界里那样奢侈的梦想很难实现。古代中国肯定有过很多男女爱情故事，但“爱情”一直没有成为社会的主流，只是少数人的奢侈品。所以，在中文报纸里一直没有出现浪漫意义上的“爱情”这个词。

一位学者说，他在20世纪20年代翻译法国浪漫诗时碰到过一个问题：西方人用玫瑰表达浪漫爱情，但中国人对玫瑰没有感觉，那怎么翻译诗歌中的“玫瑰”，才能使中国读者读到这个词时的反应跟西方人读到“玫瑰”时的反应一样呢？很难找到，因为“浪漫”经历在传统中国太少，用不着制造这个词。

许多人说包办婚姻也能出爱情。是会有，但会很少。原来的习俗是，双方父母通过媒婆先谈好各种条款，都认可后，年轻男女才可见一面，有些甚至到娶亲那一天才能见！这跟谈商业交易有何区别？哪里有出现感情的机会？所以，我们的社会只熟悉颜值这样的硬指标。

十几年以前，加州大学阎云翔教授到东北下岬村调研，问当地老年人他们结婚之前的过程叫什么，是不是叫“谈恋爱”？当地人回答说：“我们以前把那个过程叫‘谈亲家’，到六七十年代叫‘找对象’，再到后来就叫‘谈恋爱’了。”显然，从“谈亲家”到“找对象”，是一个很大的革命，因为决策主体从双方父母转移到了当事年轻人，感情的空间与分量提升了很多，但还是目的性太明确。到后来，再转变到“谈恋爱”，谈的是恋爱，目的性减弱很多，这才算“爱情”终于胜利了，“爱情”成了婚姻与家庭的主流基础。尽管现实中并非所有的婚姻都能做到这一点，但至少这已经是社会的主流价值取向。

那么，为什么“爱情”在当今中国终于胜利了？基于婚姻的“家”的理想境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家”的两项经济功能正在快速被市场取代，而婚姻和“家”的情感功能在快速提升。为什么会这样呢？许多人会说是因为观念变了，是中国人更加现代了。但这只是部分原因，甚至是小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市场发达了，金融越来越丰富了：一方面，城市化、公司化的发展，使得人们能离开“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生活，走进公司工作，不再需要“家”的生产单位功能；另一方面，人们可以通过金融市场解决跨期价值交换的需要，不再只靠婚姻和家庭求得未来生活的安宁了。

当然，随着婚姻、家庭的经济功能和规避风险的功能逐步被市场取代，爱情在婚姻和家庭中的分量越来越高，这也会导致离婚率上升，同时单身人士的占比也会升高。这些可能都是个人自由、金融发展的代价。但是，这些正是中国人更加看重爱情、看重感情的结果，也是中国人自己的选择权利多了的结果，这并不是坏事。更何况，既然还有那么多人不能理解扎克伯格的婚姻选择，那说明我们的社会对感情、爱情的认识还有许多上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