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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君臣论治

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太宗即皇帝位于东宫显德殿。九月己酉,上面定勋臣长孙无忌等爵邑,命陈叔达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叙卿等勋赏或未当,宜各自言。”于是诸将争功,纷纭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窃不服。”上曰:“义旗初起,叔父虽首唱举兵,盖亦自营脱祸。及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再合馀烬,叔父望风奔北。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国之至亲,朕诚无所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诸将乃相谓曰:“陛下至公,虽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悦服。房玄龄尝言:“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宫、齐府人之后。’”上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岂为政之体乎?”

冬十月甲申,民部尚书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践者,请户给绢一匹。”上曰:“朕以诚信御下,不欲虚有存恤之名而无其实,户有大小,岂得雷同给赐乎!”于是计口为率。

初,上皇欲强宗室以镇天下,故皇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子,虽童孺皆为王,王者数十人。上从容问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彝对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为王,自馀非有大功,无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两汉以来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给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为县公,惟有功者数人不降。

丙午,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馀,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上又尝谓侍臣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窦轨奏称獠反,请发兵讨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时出鼠窃,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抚以恩信,自然帅服,安可轻动干戈。渔猎其民,比之禽兽,岂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许。

上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上遣使点兵,封德彝奏:“中男虽未十八,其躯干壮大者,亦可并点。”上从之。敕出,魏徵固执以为不可,不肯署敕,至于数四。上怒,召而让之曰:“中男壮大者,乃奸民诈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执至此!”对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众多。陛下取其壮健,以道御之,足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取细弱以增虚数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诚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无欺诈’,今即位未几,失信者数矣!”上愕然曰:“朕何为失信?”对曰:“陛下初即位,下诏云:‘逋负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为负秦府国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国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给复一年。’既而继有敕云:‘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散还之后,方复更征,百姓固已不能无怪。今既征得物,复点为兵,何谓来年为始乎?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居常简阅,咸以委之。至于点兵,独疑其诈,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上悦曰:“向者朕以卿固执,疑卿不达政事,今卿论国家大体,诚尽其精要。夫号令不信,则民不知所从,天下何由而治乎?朕过深矣!”乃不点中男,赐徵金瓮一。

上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名,召见,问以政道,对曰:“隋主好自专庶务,不任群臣。群臣恐惧,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诚能谨择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败以施刑赏,何忧不治?又,臣观隋末乱离,其欲争天下者不过十馀人而已,其馀皆保乡党、全妻子,以待有道而归之耳。乃知百姓好乱者亦鲜,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为侍御史。

前幽州记室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大宝箴》,其略曰:“圣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上嘉之,赐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赐之食,谓曰:“汝前所奏,几为吾祸。然凡有天变,卿宜尽言皆如此,勿以前事为惩也。”上尝谓奕曰:“佛之为教,玄妙可师,卿何独不悟其理?”对曰:“佛乃胡中桀黠,诳耀彼土。中国邪僻之人,取庄、老玄谈,辅以妖幻之语,用欺愚俗,无益于民,有害于国。臣非不悟,鄙不学也。”上颇然之。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傥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太宗贞观元年春正月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陈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由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诸司文案恐有稽失,请令御史就司检校。”上以问封德彝,对曰:“设官分职,各有所司。果有愆违,御史自应纠举。若遍历诸司,搜擿疵颣,太为烦碎。”淹默然。上问淹:“何故不复论执?”对曰:“天下之务,当尽至公,善则从之。德彝所言,真得大体,臣诚心服,不敢遂非。”上悦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复何忧?”

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受人馈绢,事觉,上曰:“顺德果能有益国家,朕与之共有府库耳,何至贪冒如是乎!”犹惜其有功,不之罪,但于殿庭赐绢数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上曰:“彼有人性,得绢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兽耳,杀之何益?”

闰三月壬申,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及政事得失。

夏五月,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的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六月戊申,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对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人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

上问公卿以享国久长之策。萧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长,秦孤立而速亡。”上以为然,于是始有封建之议。

秋九月辛酉,中书令宇文士及罢为殿中监,御史大夫杜淹参豫朝政。他官参豫政事自此始。淹荐刑部员外郎邸怀道,上问其行能,对曰:“炀帝将幸江都,召百官问行留之计,怀道为吏部主事,独言不可。臣亲见之。”上曰:“卿称怀道为是,何为自不正谏?”对曰:“臣尔日不居重任,又知谏不从,徒死无益。”上曰:“卿知炀帝不可谏,何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得不谏?卿仕隋,容可云位卑;后仕王世充,尊显矣,何得亦不谏?”对曰:“臣于世充非不谏,但不从耳。”上曰:“世充若贤而纳谏,不应亡国;若暴而拒谏,卿何得免祸?”淹不能对。上曰:“今日可谓尊任矣,可以谏未?”对曰:“愿尽死。”上笑。

冬十二月,或告右丞魏徵私其亲戚,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无状。彦博言于上曰:“徵不存形迹,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上令彦博让徵,且曰:“自今宜存形迹。”他日,徵入见,言于上曰:“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但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悦,赐绢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闻规谏。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惜尽言!”

或上言秦府旧兵,宜尽除武职,追入宿卫。上谓之曰:“朕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岂旧兵之外皆无可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广朕德于天下也。”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材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已下,宜体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行驳正。人心所见,互有不同,苟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比来或护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炀帝之世,内外庶官,务相顺从。当是之时,皆自谓有智,祸不及身。及天下大乱,家国两亡,虽其间万一有得免者,亦为时论所贬,终古不磨。卿曹各当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鄃令裴仁轨私役门夫,上怒,欲斩之。殿中侍御史长安李乾祐谏曰:“法者,陛下所与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独有也。今仁轨坐轻罪而抵极刑,臣恐人无所措手足。”上悦,免仁轨死,以乾祐为侍御史。

上尝语及关中、山东人,意有同异。殿中侍御史义丰张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有东西之异,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赐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预议。

二年春正月,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閤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开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许赈给,而令百姓就食山东,比至末年,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炀帝恃其富饶,侈心无厌,卒亡天下。但使仓庾之积足以备凶年,其馀何用哉?”

二月,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监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上谓房玄龄等曰:“为政莫若至公。昔诸葛亮窜廖立、李严于南夷,亮卒而立、严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颎为隋相,公平识治体,隋之兴亡,系颎之存没。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贤相也。”

夏四月,太常少卿祖孝孙以为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声,作《唐雅乐》,凡八十四调、三十一曲、十二和。诏协律郎张文收与孝孙同修定。六月乙酉,孝孙等奏新乐,上曰:“礼乐者,盖圣人缘物以设教耳,治之隆替,岂由于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上曰:“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臣光曰:臣闻垂能目制方圆,心度曲直,然不能以教人,其所以教人者,必规矩而已矣。圣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然不能以授人,其所以授人者,必礼乐而已矣。礼者,圣人之所履也;乐者,圣人之所乐也。圣人履中正而乐和平,又思与四海共之,百世传之,于是乎作礼乐焉。故工人执垂之规矩而施之器,是亦垂之功已;王者执五帝、三王之礼乐而施之世,是亦五帝、三王之治已。五帝、三王,其违世已久,后之人见其礼知其所履,闻其乐知其所乐,炳然若犹存于世焉,此非礼乐之功邪?

夫礼乐有本、有末:中和者,本也;容声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废。先王守礼乐之本,未尝须臾去于心;行礼乐之文,未尝须臾远于身。兴于闺门,著于朝廷,被于乡遂比邻,达于诸侯,流于四海,自祭祀军旅至于饮食起居,未尝不在礼乐之中。如此数十百年,然后治化周浃,凤凰来仪也。苟无其本而徒有其末,一日行之而百日舍之,求以移风易俗,诚亦难矣。是以汉武帝置协律,歌天瑞,非不美也,不能免哀痛之诏;王莽建羲和,考律吕,非不精也,而不能救渐台之祸;晋武帝制笛尺,调金石,非不详也,不能弭平阳之灾;梁武帝立四器、调八音,非不察也,不能免台城之辱。然则虽《韶》《夏》《濩》《武》之音,具存于世,苟其馀不足以称之,曾不能化一夫,况四海乎!是犹执垂之规矩而无工与材,坐而待器之成,终不可得也。况齐、陈淫昏之主,亡国之音,暂奏于庭,乌能变一世之哀乐乎!而太宗遽云治之隆替不由于乐,何发言之易而果于非圣人也如此?

夫礼非威仪之谓也,然无威仪则礼不可得而行矣;乐非声音之谓也,然无声音则乐不可得而见矣。譬诸山,取其一土一石而谓之山则不可,然土石皆去,山于何在哉?故曰:“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奈何以齐、陈之音不验于今世而谓乐无益于治乱,何异睹拳石而轻泰山乎?必若所言,则是五帝、三王之作乐皆妄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惜哉!

六月戊子,上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畿内有蝗。辛卯,上入苑中,见蝗,掇数枚,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宁食吾之肺肠。”举手欲吞之,左右谏曰:“恶物或成疾。”上曰:“朕为民受灾,何疾之避?”遂吞之。是岁,蝗不为灾。

上曰:“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多言。”给事中、知起居事杜正伦曰:“臣职在记言,陛下之言失,臣必书之,岂徒有害于今,亦恐贻讥于后。”上悦,赐绢二百段。

上曰:“梁武帝君臣惟谈苦空,侯景之乱,百官不能乘马。元帝为周师所围,犹讲《老子》,百官戎服以听。此深足为戒。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

秋七月,上谓侍臣曰:“古语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

九月,上曰:“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丁未,诏:“自今大瑞听表闻,自外诸瑞申所司而已。”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槐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上问王珪曰:“近世为国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对曰:“汉世尚儒术,宰相多用经术士,故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上然之。

冬十二月壬午,以黄门侍郎王珪为守侍中。上尝闲居,与珪语,有美人侍侧,上指示珪曰:“此庐江王瑗之姬也,瑗杀其夫而纳之。”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纳之为是邪,非邪?”上曰:“杀人而取其妻,何问是非?”对曰:“昔齐桓公知郭公之所以亡,由善善而不能用,然弃其所言之人,管仲以为无异于郭公。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为圣心是之也。”上悦,即出之,还其亲族。

上使太常少卿祖孝孙教宫人音乐,不称旨,上责之。温彦博、王珪谏曰:“孝孙雅士,今乃使之教宫人,又从而谴之,臣窃以为不可。”上怒曰:“朕置卿等于腹心,当竭忠直以事我,乃附下罔上,为孝孙游说邪!”彦博拜谢。珪不拜,曰:“陛下责臣以忠直,今臣所言岂私曲邪?此乃陛下负臣,非臣负陛下!”上默然而罢。明日,上谓房玄龄曰:“自古帝王纳谏诚难,朕昨责温彦博、王珪,至今悔之。公等勿为此不尽言也。”

上曰:“为朕养民者,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品已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上曰:“比有奴告其主反者,此弊事。夫谋反不能独为,必与人共之,何患不发,何必使奴告邪?自今有奴告主者,皆勿受,仍斩之。”

三年春二月戊寅,以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以尚书右丞魏徵守秘书监,参预朝政。

三月丁巳,上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玄龄明达吏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至于台阁规模,皆二人所定。上每与玄龄谋事,必曰:“非如晦不能决。”及如晦至,卒用玄龄之策。盖玄龄善谋,如晦能断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国,故唐世称贤相者,推房、杜焉。玄龄虽蒙宠待,或以事被谴,辄累日诣朝堂,稽颡请罪,恐惧若无所容。

玄龄监修国史,上语之曰:“比见《汉书》载《子虚》《上林赋》,浮华无用。其上书论事,词理切直者,朕从与不从,皆当载之。”

夏四月乙亥,上皇徙居弘义宫,更名大安宫。甲午,上始御太极殿,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故事,凡军国大事,则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上始申明旧制,由是鲜有败事。

冬十二月乙酉,上问给事中孔颖达曰:“《论语》:‘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颖达具释其义以对,且曰:“非独匹夫如是,帝王亦然。帝王内蕴神明,外当玄默,故《易》称‘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若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陵人,饰非拒谏,则下情不通,取亡之道也。”上深善其言。

房玄龄、王珪掌内外官考,治书侍御史万年权万纪奏其不平,上命侯君集推之。魏徵谏曰:“玄龄、珪皆朝廷旧臣,素以忠直为陛下所委,所考既多,其间能无一二人不当!察其情,终非阿私。若推得其事,则皆不可信,岂得复当重任?且万纪比来恒在考堂,曾无驳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陈论。此正欲激陛下之怒,非竭诚徇国也。使推之得实,未足裨益朝廷;若其本虚,徒失陛下委任大臣之意。臣所爱者治体,非敢苟私二臣。”上乃释不问。

四年春二月,以御史大夫温彦博为中书令,守侍中王珪为侍中;守户部尚书戴胄为户部尚书,参预朝政;太常少卿萧瑀为御史大夫,与宰臣参议朝政。

三月甲申,蔡成公杜如晦薨。

夏六月乙卯,发卒修洛阳宫以备巡幸,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以为:“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室,非今日之急务。昔汉高祖纳娄敬之说,自洛阳迁长安,岂非洛阳之地不及关中之形胜邪?景帝用晁错之言而七国构祸,陛下今处突厥于中国,突厥之亲,何如七国?岂得不先为忧,而宫室可遽兴,乘舆可轻动哉?臣见隋氏初营宫室,近山无大木,皆致之远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为轮,则戛摩火出,乃铸铁为毂,行一二里,铁毂辄破,别使数百人赍铁毂随而易之,尽日不过行二三十里,计一柱之费,已用数十万功,则其馀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阳,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曾未十年,复加营缮,何前日恶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财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炀帝矣!”上谓玄素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役不息,亦同归于乱耳!”上叹曰:“吾思之不熟,乃至于是!”顾谓房玄龄曰:“朕以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意欲便民,故使营之。今玄素所言诚有理,宜即为之罢役。后日或以事至洛阳,虽露居亦无伤也。”仍赐玄素彩二百匹。

秋七月乙丑,上问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文帝勤于为治,每临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励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则多疑于物,事皆自决,不任群臣。天下至广,一日万机,虽复劳神苦形,岂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争,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关由宰相,审熟便安,然后奏闻。有功则赏,有罪则刑,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司:“自今诏敕行下有未便者,皆应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

冬十二月,诸宰相侍宴,上谓王珪曰:“卿识鉴精通,复善谈论,玄龄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谓与数子何如?”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繁治剧,众务毕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争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上深以为然,众亦服其确论。

上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徵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黄帝征蚩尤,颛顼诛九黎,汤放桀,武王伐纣,皆能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邪?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从徵言。

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上谓长孙无忌曰:“贞观之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夷。’唯魏徵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徵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徵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称所任,则其功岂独在朕乎?”

房玄龄奏“阅府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然炀帝甲兵岂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五年秋九月,上修仁寿宫,更命曰九成宫,又将修洛阳宫。民部尚书戴胄表谏,以“乱离甫尔,百姓凋弊,帑藏空虚,若营造不已,公私劳费,殆不能堪!”上嘉之曰:“戴胄于我非亲,但以忠直体国,知无不言,故以官爵酬之耳。”久之,竟命将作大匠窦琎修洛阳宫,琎凿池筑山,雕饰华靡。上怒,遽命毁之,免琎官。

初,上令群臣议封建,魏徵议以为:“若封建诸侯,则卿大夫咸资俸禄,必致厚敛。又,京畿赋税不多,所资畿外,若尽以封国邑,经费顿阙。又,燕、秦、赵、代俱带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内地,难以奔赴。”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运祚修短,定命自天。尧、舜大圣,守之而不能固;汉、魏微贱,拒之而不能却。今使勋戚子孙皆有民有社,易世之后,将骄淫自恣,攻战相残,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居也。”中书侍郎颜师古以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互相维持,使各守其境,协力同心,足扶京室。为置官寮,皆省司选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贡礼仪,具为条式。一定此制,万代无虞。”十一月丙辰,诏:“皇家宗室及勋贤之臣,宜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非有大故,无或黜免,所司明为条例,定等级以闻。”

冬十二月,上谓侍臣曰:“朕以死刑至重,故令三覆奏,盖欲思之详熟故也。而有司须臾之间,三覆已讫。又,古刑人,君为之彻乐减膳。朕庭无常设之乐,然常为之不啖酒肉,但未有著令。又,百司断狱,唯据律文,虽情在可矜,而不敢违法,其间岂能尽无冤乎?”丁亥,制:“决死囚者,二日中五覆奏,下诸州者三覆奏。行刑之日,尚食勿进酒肉,内教坊及太常不举乐。皆令门下覆视。有据法当死而情可矜者,录状以闻。”由是全活甚众。其五覆奏者,以决前一二日,至决日又三覆奏。惟犯恶逆者一覆奏而已。

上谓执政曰:“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赏罚,故欲公等极谏。公等亦宜受人谏,不可以己之所欲,恶人违之。苟自不能受谏,安能谏人。”

康国求内附。上曰:“前代帝王,好招来绝域,以求服远之名,无益于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傥有急难,于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谓侍臣曰:“治国如治病,病虽愈,尤宜将护,傥遽自放纵,病复作,则不可救矣。今中国幸安,四夷俱服,诚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惧不终,故欲数闻卿辈谏争也。”魏徵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上尝与侍臣论狱,魏徵曰:“炀帝时尝有盗发,帝令於士澄捕之,少涉疑似,皆拷讯取服,凡二千馀人,帝悉令斩之。大理丞张元济怪其多,试寻其状,内五人尝为盗,馀皆平民。竟不敢执奏,尽杀之。”上曰:“此岂唯炀帝无道,其臣亦不尽忠。君臣如此,何得不亡?公等宜戒之!”

六年春正月,文武官请封禅,上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之贤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群臣犹请之不已,上亦欲从之,魏徵独以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禅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国未安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谷未丰邪?”曰:“丰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则何为不可封禅?”对曰:“陛下虽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而车驾东巡,千乘万骑,其供顿劳费,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禅,则万国咸集,远夷君长,皆当扈从。今自伊、洛以东至于海、岱,烟火尚希,灌莽极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虚弱也。况赏赉不赀,未厌远人之望;给复连年,不偿百姓之劳。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将焉用之!”会河南、北数州大水,事遂寝。

三月,长乐公主将出降,上以公主,皇后所生,特爱之,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魏徵谏曰:“昔汉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岂得与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阳。今资送公主,倍于长主,得无异于明帝之意乎!”上然其言,入告皇后。后叹曰:“妾亟闻陛下称重魏徵,不知其故,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曲承恩礼,每言必先候颜色,不敢轻犯威严。况以人臣之疏远,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从也。”因请遣中使赍钱四百缗,绢四百匹以赐徵,且语之曰:“闻公正直,乃今见之,故以相赏。公宜常秉此心,勿转移也。”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此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后退,具朝服立于庭,上惊问其故。后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秋七月辛未,宴三品已上于丹霄殿。上从容言曰:“中外乂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炀帝威加夷、夏,颉利跨有北荒,统叶护雄据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与公等所亲见,勿矜强盛以自满也!”

闰月乙卯,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徵,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徵、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谏,我不从,我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徵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且应而复谏,庸何伤!”对曰:“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徵起,拜谢曰:“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

戊辰,秘书少监虞世南上《圣德论》,上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冬十二月癸丑,帝与侍臣论安危之本。中书令温彦博曰:“伏愿陛下常如贞观初,则善矣。”帝曰:“朕比来怠于为政乎?”魏徵曰:“贞观之初,陛下志在节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忤旨,此其所以异耳!”帝拊掌大笑曰:“诚有是事。”

上谓侍臣曰:“朕比来决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辈以为事小,不复执奏。夫事无不由小而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关龙逄忠谏而死,朕每痛之。炀帝骄暴而亡,公辈所亲见也。公辈常宜为朕思炀帝之亡,朕常为公辈念关龙逄之死,何患君臣不相保乎!”

上谓魏徵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矣。”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七年冬十二月,上问魏徵曰:“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百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怫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尝曰:“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群臣多不语。朕则不然,与群臣相亲如一体耳。”

八年冬十二月,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谤讪之罪。魏徵谏曰:“贾谊当汉文帝时上书,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则谁复敢言?”乃赐绢二十匹。他日,徵奏言:“陛下近日不好直言,虽勉强含容,非曩时之豁如。”上乃更加优赐,拜监察御史。

九年春三月,上谓魏徵曰:“齐后主、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啖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然二主孰为优劣?”对曰:“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为亡国,齐主尤劣也。”

十年秋八月丙子,上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上封事者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为是者,朕当以谗人罪之。”

冬十二月,魏王泰有宠于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轻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让之曰:“隋文帝时,一品以下皆为诸王所颠踬,彼岂非天子儿邪?朕但不听诸子纵横耳,闻三品以上皆轻之,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辈乎!”房玄龄等皆惶惧流汗拜谢。魏徵独正色曰:“臣窃计当今群臣,必无敢轻魏王者。在礼,臣、子一也。《春秋》,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礼。若纪纲大坏,固所不论;圣明在上,魏王必无顿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骄其诸子,使多行无礼,卒皆夷灭,又足法乎?”上悦曰:“理到之语,不得不服。朕以私爱忘公义,向者之忿,自谓不疑,及闻徵言,方知理屈。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

上曰:“法令不可数变,数变则烦,官长不能尽记,又前后差违,吏得以为奸。自今变法,皆宜详慎而行之。”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俟我邪!”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十一年春正月,上作飞山宫。庚子,特进魏徵上疏,以为:“炀帝恃其富强,不虞后患,穷奢极欲,使百姓困穷,以至身死人手,社稷为墟。陛下拨乱反正,宜思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于卑宫。若因基而增广,袭旧而加饰,此则以乱易乱,殃咎必至,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上尝问大理卿刘德威曰:“近日刑网稍密,何也?”对曰:“此在主上,不在群臣。人主好宽则宽,好急则急。律文:失入减三等,失出减五等。今失入无辜,失出更获大罪,是以吏各自免,竞就深文,非有教使之然,畏罪故耳。陛下傥一断以律,则此风立变矣。”上悦,从之。由是断狱平允。

二月,上至显仁宫,官吏以阙储偫,有被谴者。魏徵谏曰:“陛下以储偫谴官吏,臣恐承风相扇,异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炀帝讽郡县献食,视其丰俭以为赏罚,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亲见,奈何欲效之乎?”上惊曰:“非公不闻此言。”因谓长孙无忌等曰:“朕昔过此,买饭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顿如此,岂得犹嫌不足乎?”

三月庚子,上宴洛阳宫西苑,泛积翠池,顾谓侍臣曰:“炀帝作此宫苑,结怨于民,今悉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徒内为谄谀,外蔽聪明故也,可不戒哉?”

夏四月己卯,魏徵上疏,以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拥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爵赏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固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哉?”

五月壬申,魏徵上疏,以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且以隋之府库、仓廪、户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拟伦?然隋以富强动之而危,我以寡弱静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故赋役无穷,征伐不息,以至祸将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乎!”

秋七月,魏徵上疏,以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馀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既谓之君子而复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赐手诏褒美曰:“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志意骄怠,何曾位极台司,不能直谏,乃私语子孙,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也。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

乙未,车驾还洛阳,诏:“洛阳宫为水所毁者,少加修缮,才令可居。自外众材,给城中坏庐舍者。令百官各上封事,极言朕过。”壬寅,废明德宫及飞山宫之玄圃院,给遭水者。

八月甲子,上谓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魏徵曰:“先王惟恐不闻其过。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止得恣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亦无所损。”上曰:“公言是也。”皆劳而遣之。

侍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馀年,皆无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当隆禹、汤、文、武之业,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得但持当年而已?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书,曾无事实。昔汉之文、景,恭俭养民,武帝承其丰富之资,故能穷奢极欲而不至于乱。向使高祖之后即传武帝,汉室安得久存乎?又,京师及四方所造乘舆器用及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夫昧旦丕显,后世犹怠,陛下少居民间,知民疾苦,尚复如此,况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人主虽欲追改,不能复全。故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于既失之后也。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

“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馀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畜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畜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馀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久长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陛下宠遇诸王,颇有过厚者,万代之后,不可不深思也。且魏武帝爱陈思王,及文帝即位,囚禁诸王,但无缧绁耳。然则武帝爱之,适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县令,苟选用得人,则陛下可以端拱无为。今朝廷唯重内官而轻州县之选,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疏奏,上称善久之,谓侍臣曰:“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五品已上各举一人。”

冬十月,上猎于洛阳苑,有群豕突出林中,上引弓四发,殪四豕。有豕突前,及马镫;民部尚书唐俭投马搏之,上拔剑斩豕,顾笑曰:“天策长史不见上将击贼邪,何惧之甚?”对曰:“汉祖以马上得之,不以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岂复逞雄心于一兽?”上悦,为之罢猎,寻加光禄大夫。

十二年春三月辛亥,著作佐郎邓世隆表请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辞令,有益于民者,史皆书之,足为不朽。若其无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皆有文集行于世,何救于亡?为人主患无德政,文章何为!”遂不许。

丙子,以皇孙生,宴五品以上于东宫。上曰:“贞观之前,从朕经营天下,玄龄之功也。贞观以来,绳愆纠缪,魏徵之功也。”皆赐之佩刀。上谓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对曰:“威德所加,比贞观之初则远矣,人悦服则不逮也。”上曰:“远方畏威慕德,故来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对曰:“陛下往以未治为忧,故德义日新;今以既治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为,犹往年也,何以异?”对曰:“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不然,虽勉从之,犹有难色。所以异也。”上曰:“其事可闻欤?”对曰:“陛下昔欲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法不当死,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直百万。或云‘赏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来,未有谏者,故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司户柳雄妄诉隋资,陛下欲诛之,纳戴胄之谏而止,是悦而从之也。近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恚之,虽以臣言而罢,勉从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秋九月甲寅,上问侍臣:“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上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徵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玄龄等拜曰:“陛下及此言,四海之福也。”

十三年春二月,上既诏宗室群臣袭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宁以为古今事殊,恐非久安之道,上疏争之。侍御史马周亦上疏,以为:“尧、舜之父,犹有朱、均之子。傥有孩童嗣职,万一骄愚,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正欲绝之也,则子文之治犹在;正欲留之也,而栾黡之恶已彰。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则向所谓爱之者,乃适所以伤之也。臣谓宜赋以茅土,畴其户邑,必有材行,随器授官,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会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等皆不愿之国,上表固让,称:“承恩以来,形影相吊,若履春冰,宗戚忧虞,如置汤火。缅惟三代封建,盖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礼乐节文,多非己出。两汉罢侯置守,蠲除曩弊,深协事宜。今因臣等,复有变更,恐紊圣朝纲纪;且后世愚幼不肖之嗣,或抵冒邦宪,自取诛夷,更因延世之赏,致成剿绝之祸,良可哀愍。愿停涣汗之旨,赐其性命之恩。”无忌又因子妇长乐公主固请于上,且言“臣披荆棘事陛下,今海内宁一,奈何弃之外州,与迁徙何异?”上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意欲公之后嗣,辅朕子孙,共传永久。而公等乃复发言怨望,朕岂强公等以茅土邪?”庚子,诏停世封刺史。

夏五月,旱。甲寅,诏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徵上疏,以为:“陛下志业,比贞观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其间一条,以为:“顷年以来,轻用民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也。此恐非兴邦之至言。”上深加奖叹,云:“已列诸屏障,朝夕瞻仰,并录付史官。”仍赐徵黄金十斤,厩马二匹。

冬十一月戊辰,尚书左丞刘洎为黄门侍郎、参知政事。

十四年冬十二月,魏徵上疏,以为:“在朝群臣,当枢机之寄者,任之虽重,信之未笃,是以人或自疑,心怀苟且。陛下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夫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致治,其可得乎?若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矫伪成俗矣!”上纳之。

上谓侍臣曰:“朕虽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难。”魏徵对曰:“臣闻战胜易,守胜难,陛下之及此言,宗庙社稷之福也!”

右庶子张玄素少为刑部令史,上尝对朝臣问之曰:“卿在隋何官?”对曰:“县尉。”又问:“未为尉时何官?”对曰:“流外。”又问:“何曹?”玄素耻之,出閤殆不能步,色如死灰。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以为:“君能礼其臣,乃能尽其力。玄素虽出寒微,陛下重其才,擢至三品,翼赞皇储,岂可复对群臣穷其门户?弃宿昔之恩,成一朝之耻,使之郁结于怀,何以责其伏节死义乎?”上曰:“朕亦悔此问,卿疏深会我心。”遂良,亮之子也。孙伏伽与玄素在隋皆为令史,伏伽或于广坐自陈往事,一无所隐。

言事者多请上亲览表奏,以防壅蔽。上以问魏徵,对曰:“斯人不知大体,必使陛下一一亲之,岂惟朝堂,州县之事亦当亲之矣。”

十五年秋七月丙子,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冬十二月,上问魏徵:“比来朝臣何殊不论事?”对曰:“陛下虚心采纳,必有言者。凡臣徇国者寡,爱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关说忤旨,动及刑诛,与夫蹈汤火冒白刃者亦何异哉!是以禹拜昌言,良为此也。”

房玄龄、高士廉遇少府少监窦德素于路,问:“北门近何营缮?”德素奏之。上怒,让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玄龄等拜谢。魏徵进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责玄龄等,而玄龄等亦何所谢?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皆无不应知者。使所营为是,当助陛下成之;为非,当请陛下罢之。问于有司,理则宜然。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上甚愧之。

上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人主,常兼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朝言之。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十六年夏四月壬子,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诚然。”

秋七月戊午,以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

特进魏徵有疾,上手诏问之,且言:“不见数日,朕过多矣。今欲自往,恐益为劳。若有闻见,可封状进来。”徵上言:“比者弟子陵师,奴婢忽主,下多轻上,皆有为而然,渐不可长。”又言:“陛下临朝,尝以至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徵宅无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仍赐以素屏风、素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徵上表谢,上手诏称:“处卿至此,盖为黎元与国家,岂为一人,何事过谢?”

冬十一月壬申,上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若教以礼义,使之少敬长、妇敬夫,则皆贵矣;轻徭薄敛,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其中矣。”

高祖之入关也,隋武勇郎将冯翊党仁弘将兵二千馀人归高祖于蒲坂,从平京城,寻除陕州总管,大军东讨,仁弘转饷不绝,历南宁、戎、广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著声迹,上甚器之。然性贪,罢广州,为人所讼,赃百馀万,罪当死。上谓侍臣曰:“吾昨见大理五奏诛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为之求生理,终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复召五品已上就太极殿前,谓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之,是乱其法,上负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进蔬食,以谢罪于天三日。”房玄龄等皆曰:“生杀之柄,人主所得专也,何至自贬责如此?”上不许,群臣顿首固请于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诏,自称:“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来请。”于是黜仁弘为庶人,徙钦州。

上问侍臣曰:“自古或君乱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乱,二者孰愈?”魏徵对曰:“君治则善恶赏罚当,臣安得而乱之?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上曰:“齐文宣得杨遵彦,非君乱而臣治乎?”对曰:“彼才能救亡耳,乌足为治哉!”

十七年春正月戊辰,郑文贞公魏徵薨。上思徵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

二月壬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馀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时皇子为都督、刺史者多幼稚,遂良上疏,以为:“汉宣帝云:‘与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从政,不若或留京师,教以经术,俟其长而遣之。”上以为然。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初,上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对曰:“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之必怒,故不敢献也。”上曰:“朕之为心,异于前世。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撰次以闻。”谏议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圣德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观,盖谓此也。”上不从。玄龄乃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为《高祖》《今上实录》,癸巳,书成,上之。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即命削去浮辞,直书其事。

十八年夏四月,上谓侍臣曰:“人臣顺旨者多,犯颜则少,今朕欲自闻其失,诸公其直言无隐。”长孙无忌等皆曰:“陛下无失。”刘洎曰:“顷有上书不称旨者,陛下皆面加穷诘,无不惭惧而退,恐非所以广言路。”马周曰:“陛下比来赏罚,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见其失。”上皆纳之。

上好文学而辩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对。刘洎上书谏曰:“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相悬,拟伦斯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至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岂为性好自伤乎!至如秦政强辩,失人心于自矜;魏文宏才,亏众望于虚说。此才辩之累,较然可知矣。”上飞白答之曰:“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由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秋八月壬子,上谓司徒无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对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将顺之不暇,又何过之可言?”上曰:“朕问公以己过,公等乃曲相谀悦,朕欲面举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谢。上曰:“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应物敏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高士廉涉猎古今,心术明达,临难不改节,当官无朋党,所乏者骨鲠规谏耳。唐俭言辞辩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无言及于献替。杨师道性行纯和,自无愆违,而情实怯懦,缓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赡,而持论恒据经远,自当不负于物。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马周见事敏速,性甚贞正,论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称意。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每写忠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

九月,以谏议大夫褚遂良为黄门侍郎,参预朝政。

二十年秋九月,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宋公萧瑀,性狷介,与同僚多不合,尝言于上曰:“房玄龄与中书门下众臣,朋党不忠,执权胶固,陛下不详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无太甚!人君选贤才以为股肱心膂,当推诚任之。人不可以求备,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长。朕虽不能聪明,何至顿迷臧否,乃至于是!”瑀内不自得,既数忤旨,上亦衔之,但以其忠言居多,未忍废也。

上尝谓张亮曰:“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因自请出家。上曰:“亦知公雅好桑门,今不违公意。”瑀须臾复进曰:“臣适思之,不能出家。”上以瑀对群臣发言反覆,尤不能平,会称足疾不朝,或至朝堂而不入见。上知瑀意终怏怏,冬十月,手诏数其罪曰:“朕于佛教,非意所遵。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翻受辜于既往。至若梁武穷心于释氏,简文锐意于法门,倾帑藏以给僧祗,殚人力以供塔庙。及乎三淮沸浪,五岭腾烟,假馀息于熊蹯,引残魂于雀鷇,子孙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顷而为墟,报施之征,何其谬也!瑀践覆车之馀轨,袭亡国之遗风。弃公就私,未明隐显之际;身俗口道,莫辨邪正之心。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扇习浮华。自请出家,寻复违异。一回一惑,在于瞬息之间;自可自否,变于帷扆之所。乖栋梁之体,岂具瞻之量乎?朕隐忍至今,瑀全无悛改。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冬十二月,房玄龄尝以微谴归第,褚遂良上疏,以为:“玄龄自义旗之始翼赞圣功,武德之季冒死决策,贞观之初选贤立政,人臣之勤,玄龄为最。自非有罪在不赦,搢绅同尤,不可遐弃。陛下若以其衰老,亦当讽谕使之致仕,退之以礼,不可以浅鲜之过,弃数十年之勋旧。”上遽召出之。顷之,玄龄复避位还家。久之,上幸芙蓉园,玄龄敕子弟汛扫门庭,曰:“乘舆且至!”有顷,上果幸其第,因载玄龄还宫。

二十一年夏五月庚辰,上御翠微殿,问侍臣曰:“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自不谕其故,诸公各帅意以实言之。”群臣皆称:“陛下功德如天地,万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帝王各疾胜己者,朕见人之善,若己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备,朕常弃其所短,取其所长;人主往往进贤则欲置诸怀,退不肖则欲推诸壑,朕见贤者则敬之,不肖者则怜之,贤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恶正直,阴诛显戮,无代无之,朕践阼以来,正直之士,比肩于朝,未尝黜责一人;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顾谓褚遂良曰:“公尝为史官,如朕言,得其实乎?”对曰:“陛下盛德不可胜载,独以此五者自与,盖谦谦之志耳。”

秋八月己丑,齐州人段志冲上封事,请上致政于皇太子。太子闻之,忧形于色,发言流涕。长孙无忌等请诛志冲。上手诏曰:“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二十二年春正月己丑,上作《帝范》十二篇以赐太子,曰《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国,备在其中。一旦不违,更无所言矣。”又曰:“汝当更求古之哲王以为师,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吾居位已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顾我弘济苍生,其益多;肇造区夏,其功大。益多损少,故人不怨;功大过微,故业不堕。然比之尽美尽善,固多愧矣。汝无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贵,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安;骄惰奢纵,则一身不保。且成迟败速者,国也;失易得难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秋七月,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龄留守京师,疾笃,上征赴玉华宫,肩舆入殿,至御座侧乃下,相对流涕,因留宫下,闻其小愈则喜形于色;加剧则忧悴。玄龄谓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无事,唯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吾知而不言,死有馀责。”乃上表谏。 语见《唐平辽东》

玄龄子遗爱尚上女高阳公主,上谓公主曰:“彼病笃如此,尚能忧我国家。”上自临视,握手与诀,悲不自胜。癸卯,薨。

柳芳曰:玄龄佐太宗定天下,及终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号为贤相;然无迹可寻,德亦至矣。故太宗定祸乱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谏诤而房、杜让其贤,英、卫善将兵而房、杜行其道,理致太平,善归人主。为唐宗臣,宜哉!

贞观君臣论治

唐高祖武德九年(626)秋季八月甲子(初九),太宗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九月己酉(二十四日)这天,太宗当面议定勋臣长孙无忌等人的爵位封邑,命陈叔达在殿下唱名公布,并且对大家说:“我分级授予你们的勋爵赏赐,或许有不当之处,各自应当申明。”于是众将纷纷争功,议论不休。淮安王李神通说:“我在关西举兵,首应义旗,如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专门捉刀弄笔,功赏却在我之上,我私下不服。”太宗说:“义旗初举时,叔父虽然首先应和举兵,也是自谋摆脱灾祸。待到窦建德侵吞山东时,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纠集馀部再起时,叔父望风而逃。房玄龄等人运筹帷幄之中,坐安社稷,论功行赏,本应在叔父的前面。叔父是皇家至亲,我对你没有什么吝啬,但也不可以徇私情与有功之臣等同封赏。”众将相互议论说:“陛下最公正,虽对淮安王也不徇私情,我们哪敢不安其分呢?”于是大家都心悦诚服。房玄龄曾经说过:“秦王府的旧僚属没有升官的,都怨叹说:‘我们侍奉左右有许多年了,现在拜官封爵,反而在前太子东宫、齐王府僚属的后面。’”太宗说:“君主只有大公无私,才能使天下人心归服。我和你们每天的衣食,都取之于民。所以设官吏定职守,是为了老百姓,应当选贤用能,怎么能以新人、旧人为选拔顺序呢?如果新人贤能,旧人不肖,怎么可以舍弃新人而择取旧人呢?现在你们不论其是否贤能,而直言嗟叹,这难道是为政之体吗?”

冬季十月甲申(二十九日),民部尚书裴矩上奏声称:“对遭受突厥暴虐践踏的百姓,请求每户给予绢帛一匹。”太宗说:“我用诚信统驭天下,不想徒有体恤百姓的名声而无其实,每户人数有多有少,怎么能赏赐都一样呢?”于是按人口多少作为赏赐的标准。

当初,高祖想以加强皇室宗族力量来威镇天下,所以皇帝的同曾祖、同高祖的远房堂兄弟以及他们的儿子,即使还是小孩子都封为王,多达数十人。太宗从容地问群臣:“遍封宗室子弟为王,对天下有利吗?”封德彝回答道:“从前只有皇帝的儿子和兄弟才封王,其馀的没有大功勋,便没有封王的。太上皇亲善皇亲九族,大量分封宗室,自从两汉以来没有如此众多的。既尊崇爵命,又多赐奴仆,恐怕不是示天下以至公的做法。”太宗说:“你说得对。我做天子,是为了让百姓生活好,怎么可以加重百姓的负担,来供养自己的宗族呢?”十一月庚寅(初五),诏令将宗室的郡王一律降为县公,只有有功的几个不降。

丙午(二十一日),太宗和群臣讨论抑止盗贼的问题。有人请求用严厉的处罚加以禁止,太宗讥笑说:“百姓之所以做盗贼,是因为赋役繁重,官吏又贪得无厌,百姓身受饥寒,就无暇顾及廉耻了。我应当要戒除奢侈,节省费用,轻徭薄赋,选用廉洁的官吏,让百姓富裕,衣食有馀,他们就自然不会去做盗贼了,哪里需要严厉的处罚呢?”从此数年以后,国内安定,路不拾遗,大门都不需关闭,商人可以在野外露宿。太宗又曾经对身边的大臣说:“君主依附于国家,国家依附于百姓。搜刮百姓的钱财去供奉君主,就好像割自己身上的肉去填饱自己的肚子,肚子虽然填饱了,身体也就倒毙了;君主搜刮民财,虽然富有,而国家却衰亡了。所以,君主的祸害不是来自外面,常常是由自己造成的。大凡君主的欲望多,花费的钱财就越多,花费一多就要加重赋税,赋税一重,百姓就产生愁苦,百姓愁苦,国家就危险,国家危险,君主也就地位不保了。我常常思考这些,所以不敢放纵私欲。”

十二月己巳(十五日),益州大都督窦轨奏称獠民发生反叛,请求发兵讨伐。太宗说:“獠民依靠山林的阻隔,时常出去做些鼠窃之事,那是他们平常的习俗。州牧官吏若能用恩惠和信义安抚他们,他们自然相率归服,怎么可以轻用武力。把百姓当禽兽,作为渔猎的对象,这难道是为民父母的本意吗?”最终没有准许这样做。

太宗对裴寂说:“近来上书议论国事的很多,我把那些奏章都粘贴在寝宫的墙壁上,以便出入时观看。我常思考治国之道,有时要到深夜才能就寝。你们也应当恪于职守,不辜负我的心意。”

太宗励精图治,多次引领魏徵进入他的卧室,向他询问为政得失。魏徵知无不言,太宗都高兴地采纳。太宗派人征发兵员,封德彝上奏说:“中男虽然不满十八岁,其身体强壮的也可以一并征发。”太宗同意这样做。可是,敕令传出,魏徵坚定地认为不应该这样,不肯签署,如此往返四次。太宗大怒,把他召进宫来责备道:“中男当中身体强壮的,都是奸猾之人谎报年龄,来逃避徭役的,征发他们有什么害处呢,你为什么固执己见到这个地步?”魏徵回答说:“统率军队在于道义,不在于人数众多。陛下征召身体壮健的成丁,用道义来统率,便足以无敌于天下,又何必多征年幼的人以充虚数呢?而且陛下总说‘我以诚信治理天下,想使百姓都没有欺诈行为’,如今陛下即位没多久,却已经多次失信了!”太宗惊愕地问道:“我怎么失信了?”魏徵答道:“陛下刚即位时,就下诏说:‘百姓拖欠官家的财物,一律免除。’有关部门认为拖欠秦王府库的财物,不属于官家财物,仍旧催征索取。陛下由秦王升为天子,府库的物品不是官家之物又是什么呢?又说:‘关中地区免收两年的租调,关外地区免除一年徭役。’不久又有敕令说:‘已纳税和已服徭役的,从下一年开始执行。’等到归还已纳税物之后,又重新开始征调,这样百姓不能没有责怪之心。如今是既征收租调,又征发兵员,怎么能说从下一年开始执行呢?况且与陛下一同治理天下的是州县官吏,日常公务都委托他们办理。征发兵员,却又怀疑他们奸诈,这难道是以诚信为治国之道吗?”太宗高兴地说:“以前我认为你固执,怀疑你不通达政务,现在看你议论国家大政方针,确实都切中要害。朝廷政令不讲信用,则百姓不知所从,国家怎么能治理得好呢?我的过失很深呐!”于是不征发中男,并且赐给魏徵一个金瓮。

太宗听说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的名声很大,便召见他,问以为政之道,他回答说:“隋朝皇帝喜欢自作主张,独自处理日常政务,而不委任给群臣。群臣恐惧,只知道秉承皇帝旨意加以执行罢了,没有人敢违命不遵。凭借一个人的智能决断天下事务,即使得失参半,乖谬失误之处已属不少,而臣下谄媚,皇帝受蒙蔽,国家不灭亡更待何时!陛下如能慎择群臣,而让他们各职其事,自己拱手安坐,清和静穆,据其成败得失而实施刑罚赏赐,国家还怕治理不好吗?而且,我观察隋末动乱时,想要争夺天下的不过十几人而已,其馀的都是只想保全宗族和妻子儿女,等待有道之君来归附他。由此可知百姓很少制造天下大乱的,只是君主没能让他们安定啊。”太宗欣赏他的言论,便提拔他为侍御史。

前幽州记室,而现在入直中书省的张蕴古,向太宗呈献一篇《大宝箴》,其大略意思说:“圣人上承天命,拯溺救难,所以靠一人治理天下,而不能拿天下专奉一人。”又说:“内廷重屋叠室、宽大无比,供帝王居住的不过容膝之地;可是昏庸的君主不明白这一点,还把宫殿修得跟瑶池琼台一样。君主用膳席前列八珍,所吃的不过是合口味的几口;因为纵情任性,便使糟成丘,酒成池。”还说道:“不要无声无息而糊涂,不要斤斤计较而明察,虽然冕旒垂于眼前也要看清事物的未成形状态;黈纩挡耳也要听到尚未发出的声音。”太宗深为嘉许,赏赐束帛,任为大理丞。

太宗召见傅奕,赐给他食物,对他说:“你之前所奏太白出现在秦地分野,秦王当有天下,差一点让我遭殃。不过以后凡有天象变化,你要一如既往尽言不讳,不要以前事为戒。”太宗还曾对傅奕说:“佛作为宗教,其玄妙可以师法,你为什么不明悟其中的道理呢?”傅奕回答道:“佛是胡族中凶悍而狡猾的人欺言诳世于西域。中国的一些邪僻之人,择取老、庄玄谈理论,修饰以妖幻之语,用来欺蒙愚昧的民众,这既不利于百姓,更有害于国家。我不是不能明悟,而是鄙视它不愿意学它。”太宗认为他说得很对。

太宗担心官吏中多有接受贿赂的,便秘密安排身边的人去试探他们。有一个司门令史收受了一匹绢,太宗得悉后想要杀掉他,民部尚书裴矩劝谏道:“当官的接受贿赂,罪当处死;但是陛下派人把贿赂送去使他接受,这是故意使他触犯法律,恐怕不符合所谓的‘用道德加以诱导,用礼教加以整顿吧’。”太宗听了很高兴,便召集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告诉他们说:“裴矩能够胜任其职,当面谏诤,不一味顺从我,假如每件事都能这样,还担心天下治理不好吗?”

北宋史臣司马光评论说:古人说过:“君主贤明臣下就正直。”裴矩在隋朝是个佞臣而在唐朝却是忠臣,这不是他的品性有了变化。君主讨厌别人揭他的短处,这样,大臣的忠诚便转化为奸佞了;君主若乐意听到直言劝谏,那么奸佞又转化为忠诚了。由此可知,君主如同测影的表,大臣便像影子,表一动则影子随之而动。

唐太宗贞观元年(627)春季正月丁亥(初三),太宗大宴群臣,席间演奏《秦王破阵乐》,太宗对大家说:“我从前曾受命专事征伐隋朝和各方割据势力,民间于是流传这个曲子,虽然不具备文德之乐的温文尔雅,然而建国的功业却是由此而成的,所以不敢忘本。”封德彝说:“陛下以神武之力平定天下,岂是文德所能比拟的。”太宗说:“平乱建国应用武力,守成就依赖文德,文武的妙用,全在于因时制宜。你说文德不及武功,这话过分了!”封德彝顿首谢罪。

太宗认为兵部郎中戴胄忠诚清正而且耿直,将他提升为大理寺少卿。太宗鉴于许多候选官员都假冒资历和门荫,下令让他们自首,不自首的查出以后要处以死刑。没过多久,有假冒的被发觉了,太宗想要处死他。戴胄上奏道:“根据法律应当流放。”太宗大怒道:“你想执守法律,而使我失信于天下吗?”戴胄回答说:“敕令出于君主一时的喜怒,法令则是国家向天下昭示威信的。陛下愤恨候选官员的假冒,所以想要杀他们,但是既知其不可行,又以法令为裁断,这是忍小忿而存大信于天下。”太宗说:“你能如此执法,我还愁什么呢?”戴胄多次冒犯太宗而执法,奏对时言如涌泉,太宗都能依从他,所以国内没有冤狱。

太宗命封德彝举荐贤才,很长时间没有举荐一人。太宗质问他原因,他回答说:“不是我不尽心,而是现在没有奇才罢了!”太宗说:“君子用人如用器物,各取其长处,古时候达到大治的时代,难道是从别的时代借来了人才吗?应该怪自己不会识别人才,怎么能诋毁整个一代人呢?”封德彝羞愧地退了下去。

御史大夫杜淹上奏说:“各部门的文件卷宗恐有延误遗漏,请求下令让御史们到各部门去检查核对。”太宗征求封德彝的意见,他回答说:“设官分职,各有分工。如果真有过失,御史自当纠察举报。假如让御史到各部门去挑剔毛病,吹毛求疵,实在太繁琐。”杜淹默不作声。太宗问杜淹:“你为什么不再争辩呢?”杜淹说:“国家事务,应当做到最公正,从善而行。封德彝的话很是得体,我心悦诚服,不敢有所非议。”太宗高兴地说:“你们都能这样,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接受别人送的绢帛,事情暴露后,太宗说:“顺德果能有益于国家,我和他可以共享府库资财,何至于如此贪图财利呢?”可是仍念他有功于国家,不予惩罚,反而在殿上赐给他绢帛数十匹。大理寺少卿胡演说:“顺德枉法受财,犯下的罪行不可赦免,为什么还要赐他绢帛呢?”太宗说:“他如果有人性的话,得到我赐给绢帛的羞辱,远远超过受刑罚。如果不知道羞愧,只不过是个禽兽而已,杀他又有什么益处呢。”

闰三月壬申(二十日),太宗对太子少师萧瑀说:“我年轻时喜好弓箭,曾得十几张好弓,自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近来拿给做弓箭的弓匠看,他说‘都不是好材料’。我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弓箭木料的中心部分不直,所以脉纹都是邪的,弓虽然很硬而射出的箭都不直。’我才开始醒悟到以前对弓箭的性能分辨不清楚。我用弓箭等武力手段平定天下,而对弓箭的性能还没有完全认识清楚,更何况天下的事务,我怎么能全部知道呢?”于是下令让五品以上京官,轮流到中书省衙署值班,多次召见他们,询问民间疾苦和政治得失。

夏季五月,有人上书请求除去佞臣,太宗问:“谁是佞臣?”回答说:“我身居草泽,不能确知谁是佞臣,请陛下向群臣明言,或者假装发怒加以试探。凡是坚持真理、不屈服的,便是直臣;畏惧威势顺从旨意的,便是佞臣。”太宗说:“君主好比水的源头,大臣是水的支流。若让源头的水混浊,而想得到清澈的支流,是不可能的。君主自己做假使诈,又如何能要求臣下耿直呢?我正以至诚之道治理天下,看到前代帝王好用权谋小计去对待臣下,常常感到很可耻。你的建议虽好,但我不能采用。”

六月戊申(二十八日),太宗和侍臣议论周朝、秦朝的政治得失,萧瑀说:“纣王是无道之君,武王征伐他。周朝和六国都无罪,秦始皇分别灭掉他们。周、秦取天下是相同的,人心却有异。”太宗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朝取得天下,就更加修行仁义;秦朝取得天下,更加崇尚诈力:这就是它们长短得失的不同。所以说取天下或许可以通过不正当手段,守成就不可以不顺应正道呀。”萧瑀称谢不如皇帝英明。

太宗向大臣们询问享有国运长久之策。萧瑀说:“夏、商、周三代封土建国而统治时间长,秦朝专制孤立所以灭亡得快。”太宗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开始有分封诸侯的动议。

秋季九月辛酉(十二日),中书令宇文士及降职为殿中监,御史大夫杜淹参与朝廷大政。宰相以外官员参与政事从此开始。杜淹推荐刑部员外郎邸怀道,太宗问他的品行才能,杜淹回答说:“从前隋炀帝打算巡游江都,召问百官行留之计,邸怀道当时是吏部主事,独言不可去。我亲眼得见。”太宗问道:“你称赞邸怀道做得对,你自己为什么不正言谏劝呢?”杜淹回答:“我当时不任要职,又知道劝谏不会听从,徒然死去毫无益处。”太宗又问:“你知道炀帝不可规谏,为什么要在朝为官?既然在朝为官,又为什么不规谏?你供职于隋朝,姑且可以说位卑;后来在王世充那里做官,地位尊显了,为什么也不规谏?”杜淹对答说:“我对王世充不是不规谏,只是他不肯听从。”太宗说:“王世充如果贤能又纳谏,便不应亡国;假若残暴又拒谏,你怎么能够免于灾祸呢?”杜淹回答不上来。太宗说:“今天你的地位称得上尊贵了,可以规谏吗?”回答说:“甘愿冒死尽言。”太宗高兴得笑了。

冬季十二月,有人告发右丞魏徵偏袒他的亲戚,太宗派遣御史大夫温彦博按察其事,查无实据。彦博对太宗说:“魏徵不能留下行为的痕迹,远避嫌疑,虽然没有私心,也有可责备的地方。”太宗要他去数落魏徵,并且说:“自今以后应留下行为的痕迹。”有一天,魏徵上朝,对太宗说:“我听说君主与臣下应上下一心,以诚相待,若是上下之间仅追求留下行为的痕迹,那么国家的兴衰隆替难以预料。我不敢遵奉这个诏令。”太宗吃惊地说:“我已经后悔了。”魏徵再拜并说:“我有幸得以奉事陛下,请让我成为一个良臣,而不做忠臣。”太宗问他:“忠、良有什么区别?”魏徵回答说:“后稷、契、皋陶的时代,君臣齐心合力,共享荣耀,这就是所谓的良臣;龙逄、比干当面与君主争论、谏议,身死国亡,这就是所谓的忠臣。”太宗听了很高兴,赐给他五百匹绢。

太宗神采英俊刚毅,群臣看见他时都手足无措。太宗知道后,每次见人上朝奏事,都有意地做到和颜悦色,希望听到规谏之言。他曾经对公卿说:“人想要看见自己的形体,必定要借助于镜子;君主想自己知道过错,必然要善待忠臣。如果君主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他的臣子就阿谀逢迎,君主失去了国家,大臣岂能独自保全?像虞世基等人向炀帝进谄言,来保全富贵,炀帝被杀后,虞世基等也难免被杀。你们应以此为戒,朝廷政事有什么得失,希望不惜畅所欲言!”

有人上书主张秦王府的旧兵,应全部授予武职,归入宿卫部队。太宗对他说:“我以天下为家,按才德用人,怎么能认为旧属士兵之外都没有可信用的呢?你这个想法,并不能让我的威德广布天下。”太宗对公卿说:“从前大禹凿山治水而百姓没有怨谤之言,是因为与民众利益攸关。秦始皇营造宫殿而民众怨恨反叛,是因为他损人利己。奇珍异宝,固然是每个人想得到的,假若放纵自己挥霍无度,则危亡马上降临。我想营造一座宫殿,材料都已经具备,有鉴于秦朝的灭亡,便停止了这项工程。亲王公卿以下的文武百姓都应该体会到我的这番深意。”从此以后二十年间,风俗变得质朴淳厚,穿着都不用锦绣,官府与百姓都很富足。

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珪说:“朝廷设置中书省、门下省,本是为了相互监督按察,中书省起草诏书、敕令如有差误,门下省就应当予以驳回纠正。人的见解各有不同,如果往来辩论,务求准确无误,舍己从人,又有什么不好呢?近来有人护己之短,于是出现怨恨隔阂,有的为了避开私人恩怨,明知其错误也不加驳正,顺从顾及某个人的脸面,造成百姓的灾患,这是亡国的政治。隋炀帝在位时,内外官吏一团和气。那时都自认为很聪明,认为祸患殃及不到自身。到天下大乱,家与国俱亡,虽然其中偶尔有人得以幸免,也要为时论所贬斥,永远不灭。你们每个人都应徇公忘私,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太宗对侍臣说:“我听说西域有个胡族商人得到一颗美珠,用刀把自己身上剖开将美珠藏在里面,有这么回事吗?”侍臣答道:“有这么回事。”太宗说:“人们都笑这个人爱珍珠而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官吏受贿赂以身抵法和帝王追求奢华而导致国家灭亡,他们和胡族商人的可笑有什么不同呢?”魏徵说:“从前鲁哀公对孔子说:‘有的人非常健忘,搬家而忘记自己的妻子。’孔子说:‘还有比这严重的,夏桀、商纣乃至于忘其身。’也是这样。”太宗说:“对。我和你们应该协力相辅,也许可以避免后人的耻笑。”

鄃县县令裴仁轨,私下役使看门人,太宗知道后大怒,要将他处斩。殿中侍御史长安人李乾祐进谏说:“法令,是陛下与天下百姓所共有的,不是陛下独有的。现在裴仁轨犯罪较轻却处以极刑,我担心人们无所适从。”太宗听了很高兴,就免除了裴仁轨的死罪,又任命李乾祐为侍御史。

太宗曾经谈到关中、山东人,认为他们有所不同。殿中侍御史义丰人张行成跪奏道:“天子以四海为一家,不应当有东西差别,恐怕让人们觉得陛下心胸狭隘。”太宗很欣赏他的话,给他丰厚的赏赐。从此以后,每当朝廷有大事,常让他参预议论。

二年(628)春季正月,太宗问魏徵:“君主如何做称为明?如何做称为暗?”魏徵回答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从前尧体恤下情,询问民间疾苦,所以能够听到有苗的恶行;舜广视广听于四方,所以共工、鲧、驩兜不能蒙蔽他。但是,秦二世偏信赵高,导致望夷宫自杀的灾祸;梁武帝偏信朱异,自取困死台城的羞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有彭城閤的变故。所以君主善于听取各方面意见,则亲贵大臣不能掩盖蒙蔽,下情得以上通。”太宗说:“非常对!”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珪说:“隋朝开皇十四年时天下大旱,隋文帝不准许动用国家存粮赈济百姓,而是让他们到山东去自己寻找食物,这样到开皇末年,国家储积的粮食可供五十年食用。隋炀帝依仗国家富饶,奢侈无度,最后导致国家灭亡。所以只要使仓库中的粮食足以应付灾年就够了,多馀的又有什么用呢?”

二月,太宗对侍臣说:“人们都说天子至为尊贵,行事无所忌惮。我就不是这样,上怕皇天的监督,下惧群臣的注视,兢兢业业,还怕不符合上天的意旨和百姓的期望。”魏徵说:“这的确是达到治世的要领了,愿陛下能慎始慎终,那就好了。”

太宗对房玄龄等人说:“为政之道最重要的莫如公正无私。以前诸葛亮把廖立、李严放逐到南夷,诸葛亮死后,廖立悲痛万分,李严伤痛而死,如果诸葛亮不是至公无私能这样吗?高颎为隋朝宰相,公正无私,颇识治国之道,隋朝的兴亡,与高颎的生死休戚攸关。我非常钦佩前代的明君,你们也不可不效法前代的贤相啊。”

夏季四月,太常少卿祖孝孙认为南朝梁、陈的音乐杂入很多吴、楚的音调;北朝周、齐的音乐杂入很多北方胡、夷的音调,于是斟酌南北方的音乐,又用古代声韵加以考核订正,创制《唐雅乐》,总共有八十四调、三十一曲、十二和。太宗又诏令协律郎张文收与祖孝孙共同修定。六月乙酉(初十),孝孙等人演奏新乐,太宗问道:“礼乐是古代圣人根据人的情性而施以教化的产物,国家政治的兴衰隆替,难道也由此而决定?”御史大夫杜淹说:“北齐将要灭亡时,产生《伴侣曲》,陈朝将亡时,又出现《玉树后庭花》,其声调哀思绵绵,过路人听了都悲伤落泪,怎么能说政治的兴衰隆替不在于音乐呢?”太宗说:“不对。音乐能够感动人的心灵,所以高兴的人听到音乐就喜悦,忧伤的人听到它就悲痛,悲痛与喜悦全在于人的内心,不是由于音乐引起的。将要衰亡的政治,百姓必然感到愁苦,所以听到音乐更加悲切。现在这两个曲子都还存在,我为你弹奏出来,你难道会悲痛吗?”右丞魏徵说:“古人云:‘礼难道仅指玉圭束帛而言吗?音乐难道仅指鼓乐铿锵而言吗?’音乐的意义在于使人心和睦,而不在于声音本身。”

北宋史臣司马光说:我听说古代巧匠垂能够用眼睛测方圆,用心衡量曲直,但是不能将这种本领传授给别人,他能够传授给别人的,只是规矩。古代圣人不费力而能切中事物的道理,不深思而能得其因果,但这些也不能传授给别人,所能传授的,一定是礼乐罢了。礼,是圣人所躬亲实践的;乐,是圣人喜爱的声音。圣人步入中正的道路而喜爱和悦太平的局面,又想到与天下人共享,传之百世,于是作礼乐。所以工匠按照垂所传授的规矩去制作器物,这也是垂的功劳;君主按照五帝、三王的礼乐来治理国家,这是五帝、三王治国之道的功劳。五帝、三王离今世已很久远,后代人看见他们的礼而知道他们的行止,听他们的音乐知道他们的喜好,昭昭然如同存在于当世,这不是礼乐的功效吗?

礼乐有本质,也有外形:中正平和者为其本质,容仪声音为其外形。这二者不可偏废。先代君王谨守礼乐的本质,一刻也没有离心远去过;笃行礼乐的外形,一刻也没有远离过其形体。礼乐兴起于闺阁家门,显达于朝廷,广布于乡野近邻,通达于诸侯,流播于四海,从祭祀行军旅次一直到饮食起居,都循规蹈矩于礼乐。如此数十百年,然后天下大治,祥瑞降临。如果没有本质而徒有外形,一日行礼乐而百日后又舍弃,如此来求得移风易俗,实在是难。所以汉武帝设置协律官,歌颂天降祥瑞,不能说不美,仍不能不下伤感的罪己诏;王莽设立执掌天地四时的官吏羲和,考定律吕之音,不能说不精确,仍不能挽救渐台被杀之祸;晋武帝制笛尺,调金石之声,不能说不详尽,仍不能消弭平阳的灾异;梁武帝设立四器,调理八音,不能说不审慎,仍不能免除台城的耻辱。然而舜、禹、汤、周武王时的《韶》《夏》《濩》《武》四乐,均流行于当世,如果他们的德行均不足以称道,并不能感化一人,更何况普天下的民众呢!这如同拿着垂的规矩而没有工匠、材料,徒劳等待器具的制成,最后一无所得。况且齐、陈淫荡昏庸之主,兴行亡国之音,暂奏于朝廷,怎么能改变其为一世哀乐的本质呢!太宗说政治的兴衰隆替不在于乐,为什么他讲话轻率,非难圣人又如此果决呢?

礼并不是指威仪而言,然而没有威仪则礼难以施行;乐并非指声音而言,然而没有声音则乐难以听得到。譬如一座山,拿来它的一土一石就不能称之为山,但是如果去掉土石,山又何在?所以说:“无本不立,无文不行。”为什么因为齐、陈之声同当朝不应验,就认为乐无益于治乱兴衰呢?这与看见拳头大的石头便轻视泰山有什么不同!如果像贞观君臣所说的,则五帝、三王所作乐均属诬妄。“君子对于他所不知道的,暂付阙如”。在这点上,太宗很令人可惜呀!

六月戊子(十三日),太宗对侍臣说:“我翻阅《隋炀帝集》,见其文辞深奥博雅,也知道他推崇尧、舜而非难桀、纣,然而他做事为什么又和他的文章相反呢?”魏徵回答说:“君主虽然是圣哲之人,也应当虚心去接受别人的劝谏,所以智慧的人奉献他的谋略,勇武之人竭尽其气力。隋炀帝恃才自傲,骄矜自大,所以才口诵尧、舜之言,而身行桀、纣之事,又不自知,导致灭亡。”太宗说:“前世不远,这是我们的老师呀!”

京畿地区出现了蝗虫。辛卯(十六日),太宗来到禁苑,看见蝗虫,便捡起几只,祷告说:“百姓视谷子如生命,而你们却吃谷子,宁肯让你们吃我的肺肠。”举手要吞下蝗虫,左右劝谏说:“脏东西吃了容易得病。”太宗说:“我替百姓承受灾难,回避什么疾病。”于是吞食了蝗虫。这一年,蝗虫没有成灾。

太宗说:“我每次临朝听政,每说一句话,都要再三思忖,担心给百姓造成伤害,所以不多说话。”给事中、知起居事杜正伦说:“我的职责在于记言,陛下的每一句错话,我一定要记上,这些错话岂止有害于当今,恐怕还会让后人讥笑。”太宗听了很高兴,赐给他绢帛二百段。

太宗说:“梁武帝君臣只会谈论苦行与空寂,侯景之乱时,百官不能骑马。梁元帝被北周的军队所包围,还在讲论《老子》,百官穿着军装听讲。这足以引为深刻鉴戒。我所喜好的,只是尧、舜、周公、孔子之道,认为这如鸟长翅膀、鱼得活水,失去它们就要死去,不可片刻没有它们。”

秋季七月,太宗对侍臣说:“古语说道:‘宽赦对小人来说是幸事,对君子来说则是不幸。’‘一年中两次大赦,使善良的人哑口不言。’养恶草对谷子有害,宽赦罪犯则使善良的百姓遭殃,所以,我自从即位以来,不想过多地宽赦,唯恐小人有恃无恐,轻易触犯法令!”

九月,太宗说:“近来看见大臣们多次上表章恭贺祥瑞之事,百姓家中富足而没有祥瑞,不必担心做不成尧、舜;百姓愁苦怨恨而多有祥瑞,也与桀、纣相差无几。后魏时,官吏焚烧连理树,煮白雉吃,连理树和白雉难道是盛世的表征吗?”丁未(初四),下诏说:“从今以后大的祥瑞听任上表奏闻,其他诸种瑞兆,申报给有关部门即可。”曾有白鹊在寝殿的槐树上构巢建窝,合欢花如腰鼓状,大臣们都称贺。太宗说:“我常常笑话隋炀帝喜欢祥瑞。祥瑞在于得到贤才,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于是命令左右的人毁掉其巢窝,放白鹊到野外去。

太宗问王珪:“近世执政者越发不如古代,为什么?”回答说:“汉代崇尚儒术,宰相多用经术之士,所以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又辅以法律,这便是治世化民之道日益衰微的原因。”太宗认为是这样。

冬季十二月壬午(初十),任命黄门侍郎王珪为守侍中。太宗曾闲居无事,与王珪交谈,有一个美人在旁侍候,太宗指给王珪说:“这原是庐江王李瑗的姬妾,李瑗杀了她的丈夫而收纳她。”王珪离开座位说道:“陛下认为庐江王纳她为妾是对还是不对?”太宗说:“杀了人而纳他妻子为妾,你怎么还要问对错?”王珪答道:“从前齐桓公知道郭公灭亡的原因,在于喜好良言而不能采用,而桓公本人弃置讲这原因的人,管仲认为这与郭公没有什么两样。现在这位美人还在你身边,我觉得陛下是认为庐江王做得对。”太宗听了感到很高兴,即刻将这个女子放出宫,让她回到自己亲族那里去。

太宗让太常寺少卿祖孝孙向宫人们教授音乐,不称太宗的心意,太宗责怪他。温彦博、王珪劝谏道:“孝孙是高雅之士,如今竟让他去教授宫人,而又谴责他,我们觉得不应该这样。”太宗大怒道:“我将你们视为心腹,应当竭尽忠直侍奉我,现在却附和下面欺罔君上,为祖孝孙游说!”彦博行礼谢罪。王珪不行礼,说:“陛下责令我竭尽忠直,现在我所说的难道有私情吗?这是陛下有负于我,并不是我有负于陛下!”太宗沉默了好久才作罢。次日,太宗对房玄龄说:“自古以来帝王纳谏的确很难,我昨天责备温彦博和王珪,到现在还在后悔。你们不要因此事而不尽言。”

太宗说:“替我养护百姓的,唯有都督、刺史,我常常将他们的名字写在屏风上,坐卧都留心观看,得知他们的善恶事迹,都注录在他们的名下,以备升迁和降职的参考。县令尤其与百姓接近,不可不慎加选择。”于是下令朝廷内外五品以上官员,各举荐能胜任县令职位的人,呈报他们的姓名。

太宗说:“近来有奴婢告其主子谋反的,这是个弊端。谋反不是一个人干得了的事,必然有其同伙,还担心事情没有人告发,而要让其奴婢来告发吗?从今以后有奴婢告其主子谋反的,均不受理,同时对奴婢处斩。”

三年(629)春季二月戊寅(初六),任命房玄龄为左仆射,任命杜如晦为右仆射,任命尚书右丞魏徵暂时署理秘书监,参预朝政。

三月丁巳(十六日),太宗对房玄龄、杜如晦说:“你们身为仆射,应当广求天下贤才,因才授官,这是宰相的职责。近来听说你们受理辞讼案情,日不暇接,怎么能够帮助我求得贤才呢?”因此敕令“尚书省琐细事务归尚书左右丞掌管,只有应当奏明的大事,才禀告左右仆射处理”。房玄龄通晓政务,又要起草文书备顾问,昼夜操劳,唯恐偶有差池。他用法宽和平正,听到别人的长处,就好像在自己身上,不对人求全责备,不以己之所长要求别人。他与杜如晦提拔读书人,不遗馀力。太宗朝政的格局,都是二人所定。太宗每次同房玄龄谋划政事,玄龄一定要说:“非杜如晦不能决断。”等到杜如晦来,最后还是采用房玄龄的建议。这是因为房玄龄善于谋划,杜如晦长于决断。二人十分融洽,同心为国出力,所以唐朝称为贤相的首推房、杜二人。房玄龄虽多蒙太宗宠爱,有时因某事受谴责,便一连数日到朝堂磕头请罪,恐惧得好像无地自容似的。

房玄龄奉命监修国史,太宗对他说:“近来翻看《汉书》载有《子虚赋》《上林赋》,均华而不实。凡有上书议论国事,词理直切的,我从与不从,均应载入国史。”

夏季四月乙亥(初四),太上皇李渊迁居弘义宫,改弘义宫为大安宫。甲午(二十三日),太宗开始亲御太极殿,对侍臣说:“中书省、门下省,都是机要部门,诏书、敕令有不当之处,都应当提出并坚持自己的意见。近来唯见顺从旨意,听不到相反意见。如果只是过往文书,那么谁不能干,何必又要慎择人才呢?”房玄龄等人均磕头谢罪。按以前的惯例,凡军国大事,中书舍人都要各执所见,分别署名,称之为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加以审核,给事中、黄门侍郎予以驳正。太宗开始申明旧的规则,于是很少有错误。

冬季十二月乙酉(十九日),太宗问给事中孔颖达:“《论语》说:‘有能力的人向无能力的人请教,知识丰富的人向知识匮乏的人请教,有学问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知识像空无所有一样。’如何解释?”孔颖达具体解释其本义,并且说:“非独一般人如此,帝王也应当如此。帝王内心要蕴含神识明见,但外表却应当沉默少语,所以《周易》称‘以外表蒙昧来修养贞正之德,用韬晦掩盖内心聪明的办法管理民众’。假如身居至高无上的地位,炫耀自己的聪明,依恃才气盛气凌人,掩饰错误,拒绝纳谏,那么就会造成下情无法上达,这是自取灭亡之道。”太宗十分赞许他的话。

房玄龄、王珪两人执掌朝廷内外官吏的考核,治书侍御史万年人权万纪奏称对他有不平之处,太宗命侯君集重加推勘。魏徵劝谏说:“玄龄、王珪都是朝廷旧臣,素来以忠直为陛下所信任,所考核的官员很多,中间能无一两人考核失当?体察其实情,绝对不是有偏私。假如重新推勘属实,则均不可信,怎么能再担任这个要职呢?况且权万纪近来一直在考堂任职,并没有任何驳正;等到考核自己没得好结果,才开始陈述意见。这正是想激怒陛下,并非竭诚为国。假如推勘得见实情,推翻前论,于朝廷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本来便虚妄,白白失掉陛下委任大臣的一片心意。我真正关心的是国家政体,不敢袒护房、王二人。”太宗于是放下此事不再过问。

四年(630)春季二月,任命御史大夫温彦博为中书令;守侍中王珪为侍中;守户部尚书戴胄为户部尚书,参预朝政;太常寺少卿萧瑀为御史大夫,与宰相一同参议朝政。

三月甲申(十九日),蔡成公杜如晦去世。

夏季六月乙卯(二十二日),征发士兵修筑洛阳宫以备太宗巡幸之用,给事中张玄素上书劝谏道:“皇上巡幸洛阳之期还没有确定,就预先修筑宫殿,这不是现在的急务。从前汉高祖刘邦采纳娄敬的建议,从洛阳迁都到长安,难道不是因为洛阳的地利赶不上关中地区的地利吗?汉景帝采用晁错削藩的建议导致七国之乱,陛下现在将突厥人杂处于中原汉民中间,陛下与突厥的亲近程度怎么比得上汉朝与七国?怎能不首先忧虑突厥之事,却突然兴修宫殿,轻易移动御驾呢?据我所知,隋朝当初营造宫殿,因为近处山上没有大木,要从远处运来,两千人拉一根柱子,用横木做轮子,则摩擦起火,于是铸铁做车毂,行走一两里,铁毂便破损,只好另差几百人携带铁毂随时更换,每天不过走出二三十里,计算一根柱子需花费几十万的劳动力,其他的花费就可想而知了。陛下刚平定洛阳时,凡遇隋朝宫殿宏大奢侈的均下令拆毁,还不到十年光景,又重新营造修缮,为什么以前讨厌的东西现在却要加以仿效呢?而且按照现在的财力状况,怎么能与隋朝相比!陛下役使极为疲惫的百姓,承袭隋朝灭亡的弊端,造成的祸乱恐怕又要超过炀帝了!”太宗听了便问张玄素:“你说我不如炀帝,那么与桀、纣相比如何?”答道:“如果此项劳役不停,恐怕也要一样导致变乱!”太宗感叹道:“我考虑的不周到,以至于此!”回头对房玄龄说:“我以为洛阳地处大唐中央地段,四方朝贡路途均等,想着便利百姓,所以派人营造。刚才玄素所说的确有道理,应立即停止此项工程。日后如有事去洛阳,即使露宿也不妨事。”于是赐给张玄素彩绸二百匹。

秋季七月乙丑(初二),太宗问房玄龄、萧瑀:“隋文帝是个什么样的君主?”回答说:“文帝勤于朝政,临朝时常要到太阳偏西,五品以上官员围坐论事,卫士不能下岗,站着传送食物而吃;虽品性不够仁厚,亦可称得上是励精图治的君主。”太宗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帝不明智而喜欢苛察。不明智则察事不能都通达,苛察则对事物多有疑心,万事皆自行裁决,不信任群臣。天下如此之大,日理万机,虽费心劳神,怎能每件事都切中要领?群臣既知主上之意,便只是按决定办事,即使主上出现差错,也没人敢争辩谏议,所以传了两代隋朝便灭亡了。我就不是这样。选拔天下贤才,分别充任文武百官,让他们考虑国家大事,然后汇报给宰相,经深思熟虑,妥帖可行,然后上奏到我这里。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谁还敢不尽心竭力而各司职守,何愁国家治理不好呢?”因而敕令各部门:“今后诏令敕文有不当之处,均应执意禀奏,不得阿谀顺从,不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

冬季十二月,众位宰相陪从太宗饮宴,太宗对王珪说:“你见解精通,又很健谈,房玄龄以下,你详细地加以品评,而且衡量下你与他们相比怎么样。”王珪回答说:“勤勤恳恳地事奉国家,尽心竭力无所保留,我不如房玄龄。文武兼备,出将入相,我不如李靖。议事详尽周到,下情上达,上情下达,都很得体,我不如温彦博。处理繁杂事务和突发事件,事无巨细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不如戴胄。唯恐君主不如尧、舜,专以苦口强谏为己任,我不如魏徵。至于说到摒除坏人,表彰好人,嫉恶如仇,喜善向善,我同他们相比,倒是略有长处。”太宗很赞同这种分析,众人也钦佩他的高论。

太宗刚即位时,曾经与群臣谈到教化,太宗说:“如今刚经过大乱,我担心百姓不容易教化。”魏徵回答道:“不是这样的。长久安定的百姓容易骄逸,骄逸就难以教化;经过动乱的百姓生活愁苦,愁苦则容易教化。这如同饥饿的人不苛择食物,口渴的人不苛择饮水一样。”太宗深表赞同。封德彝不同意他的说法,反驳说:“夏、商、周三代以后,人心渐渐浇薄奸诈,所以秦朝专用法律,汉朝杂用霸道,这大概是想对百姓进行教化又做不到,哪里是做得到而不想做呢?魏徵是书生,不识时务,如果相信他的空虚论调,必然败坏国家。”魏徵说:“五帝、三王不是换掉百姓而实现教化,从前黄帝征伐蚩尤,颛顼诛灭九黎,商汤放逐夏桀,武王讨伐商纣,均能达到太平盛世,难道不是承接大乱之后吗?如果说古人淳朴,后代渐渐变得浇薄奸诈,那么到今天,该是全都化为鬼魅了,君主又怎么能治理他们呢?”太宗最后听从了魏徵的意见。

贞观元年(627)时,关中地方闹饥荒,一斗米值一匹绢。二年(628),全国出现蝗灾。三年(629),发大水。太宗勤勉听政,并加以安抚,百姓虽然易地求食,也未曾抱怨。这一年,全国丰收,背井离乡的人都回归故里,一斗米不过三四钱,整年犯死罪的才二十九人。东到大海,南到五岭,均夜不闭户,行旅不带粮,在路途上可以得到食物。太宗对长孙无忌说:“贞观初年,上奏者都说:‘君主应当独自运用威权,不能委任给臣下。’又说:‘应当耀武扬威,征讨四夷。’只有魏徵劝我‘偃武修文,中原安定,四方自然钦服’。我采纳他的意见。如今颉利成了俘虏,其部族首领成为宿卫官,各部落都受到中原礼制的熏染,这都是魏徵的功劳,只是遗憾封德彝见不到了!”魏徵再拜辞谢说:“突厥灭亡,海内承平,都是陛下威德所致,我有什么力量呢?”太宗说:“我能够重用你,你能够称职,那么功劳怎么能是我一个人的呢?”

房玄龄奏称,“我检视朝廷府库的武器,远远超过隋朝”。太宗说:“甲兵武备,诚然不可缺少;然而隋炀帝兵械难道不够吗?最后还是亡国了。如果你们尽心竭力,让老百姓人心安定,这就是我最好的甲兵。”

五年(631)秋季九月,太宗修仁寿宫,更名为九成宫,又打算修洛阳宫。民部尚书戴胄上表规谏,认为“动乱刚结束不久,百姓穷困,国库空虚,如果不停地营造,公私耗费,恐怕难以承受”。太宗称赞说:“戴胄和我并不亲近,他只是以忠诚正直体察国家,知无不言,所以厚加官爵予以酬劳。”过了一些时候,太宗还是命将作大匠窦琎修筑洛阳宫,窦琎凿池筑山,雕饰得华贵奢靡。太宗大怒,即刻下令拆毁,并免除窦琎的官职。

起初,太宗命令大臣们议论分封诸王的事,魏徵认为:“如果分封诸王建立诸侯国,那么卿大夫们都要靠领取俸禄生活,这样,必然导致大量征收赋税。另外,京城一带的赋税历来不多,原来依靠京城以外各州县,如果都分封给诸侯国,那么,国家的经费顿时就会短缺。再加上燕、秦、赵、代诸地,均和夷族邻近,如有紧急情况出现,向内地要求支援,一时也难以奔赴。”礼部侍郎李百药认为:“国家运祚的长短,命在上天。尧、舜是大圣人,守定国祚而不能巩固;汉、魏起于微贱,想拒绝却推却不掉,照样统治多少年。如今让皇亲国戚子子孙孙都有自己封国的百姓和祭庙,几代以后,将会骄奢淫逸,相互攻伐残杀,会对百姓造成极大危害,还不如不断地更换郡守县令呢。”中书侍郎颜师古认为:“不如分封亲王宗子,但不能让他们过于强大,以州县相间隔,交错为界,互相维持牵制,让他们各守其境,同心协力,足以扶持京城皇室。并且为它们设置官吏,均由尚书省选拔录用,依法令行事,不得擅自增加严刑酷法,朝贡礼仪,都订立格式。这种制度一旦确定,千秋万代可保平安。”十一月丙辰(初一),太宗下诏:“皇室宗亲及勋贵大臣,均可成为地方藩镇之主,并传给其子孙,没有大的变故,不得随意黜免,各部门明确制定条例,定下不同等级,上报朝廷。”

冬季十二月,太宗对侍臣说:“我认为死刑至关重大,所以下令三次复议,正是为了深思熟虑,以减少误差。而有的部门却在片刻之间完成三次复议。另外,古代处决犯人,君主常为此停止奏乐减少御膳。我的宫廷里没有常设的音乐,然而常常为此而不用酒肉,只是没有明文规定。再者,各部门断案判刑,只依据法令条文,即使情有可原,也不敢违反法律,这中间怎么能没有冤情?”丁亥(初二),颁布制令:“判死刑的犯人,两天之内要五次复议,下达各州的也要三次复议。行刑之日,尚食局不得进酒肉,内教坊及太常寺不得奏乐。上述规定均由门下省监督。如有依法应当处死而其情形可以怜悯的犯人,抄录文状上报。”由此而免于死罪的很多。凡是五次复议的,在处决前一两天,到处决当天又要三次复议。只有犯恶逆罪的,一次复议即可。

太宗对执政大臣说:“我常常担心由于个人的喜怒而妄加赏罚,所以希望你们极力进谏。而你们也应当接受别人的劝谏,不可按自己的好恶,而讨厌别人违背己意。如果自己不能接受劝谏,怎么能劝谏别人呢?”

康国要求归附唐朝。太宗说:“前代的帝王,喜欢招抚地处遥远的国家,来求得降服远方的盛名,这样做毫无益处反让百姓受罪。如今康国要求归附,如果他们遇到危急情况,按道义不能不去救援。士兵们行军万里,能不疲劳?让百姓劳苦来获取虚名,这样的事我不做。”于是不接受康国归附。太宗还对侍臣说:“治理国家如同治病,病虽然治好了,却更应注意调养,倘若立即放纵自己,病还会复发,那就不可救治了。如今中原幸得安定,四方夷人顺服,确实是自古以来所少有的,然而我却一天比一天谨慎行事,唯恐不能持久,所以想经常听到你们的谏诤。”魏徵说:“国家内外安定,我不把它看成喜事,只是高兴陛下能够居安思危。”

太宗曾经与侍臣讨论刑狱之事,魏徵说:“隋炀帝时一次盗劫案发生后,炀帝令於士澄逮捕罪犯,稍有怀疑,便严刑拷打取证服罪,总共达两千多人,炀帝下令全部处斩。在处斩以前,大理寺丞张元济奇怪罪犯竟有这么多,就试着查考其供状,其中只有五人曾有前科,其馀都是普通百姓。张元济最终也不敢持章表上奏讲明真情,所以都给杀掉了。”太宗说:“这岂止是炀帝无道,大臣们也没有尽忠。君臣都这样,国家怎能不灭亡?你们应深以为戒!”

六年(632)春季正月,文武官员请行封禅大礼,太宗说:“你们都认为封禅是帝王的盛举,我的看法不是这样。如果天下安定,百姓家家富足,即使不去封禅,又有什么妨害呢?从前秦始皇行封禅礼,西汉文帝不封禅,后世难道会认为文帝的贤德不如秦始皇吗?况且侍奉上天扫地而祭祀,何必要去登泰山的顶峰,封筑几尺泥土,然后才算展示了他的诚心敬意吗?”群臣还是不停地请求,太宗也想听从这项意见,唯独魏徵认为不应该去。太宗说:“你不想让我去泰山封禅,是认为我的功劳不够高吗?”魏徵答道:“够高了!”又问:“我的德行不厚吗?”答道:“很厚了!”“大唐不安定吗?”答道:“安定!”“四方夷族未归服吗?”答道:“归服了!”“年成没丰收吗?”答道:“丰收了!”“符瑞没到吗?”答道:“到了!”“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可去行封禅礼呢?”答道:“陛下虽有上述六点理由,然而大唐承接隋末大乱之后,户口没有增加,国家府库粮仓还很空虚,而陛下东巡去泰山,大量的车骑,其供应耗费,难以承担。而且陛下封禅泰山,则各国君主都来聚集,远方夷族首领也全要陪从。如今从伊水、洛水以东直到大海、泰山,人烟尚稀少,满目草木丛生,这是引戎狄进入大唐腹地,展示我方的虚弱。况且赏赐供给无数,也不能满足那些远方人的欲望;即使免除几年徭役,也不能补偿百姓的劳苦。像这种崇尚虚名而实际受害的政策,陛下怎么能采纳呢?”当时,正遇上黄河南北地区数州县发大水,于是,封禅这件事也就停止了。

三月,长乐公主将要出嫁长孙冲,太宗因公主是皇后亲生,特别疼爱,敕令有关部门所给陪嫁要比皇姑永嘉长公主多一倍。魏徵劝谏道:“从前汉明帝想要分封皇子封邑,说:‘我的儿子怎么能和先帝的儿子相比呢?’均令只分给楚王、淮阳王封地的一半。如今长乐公主的陪嫁,比长公主多一倍,岂不是与汉明帝的意思相差太远了吗?”太宗觉得有理,进宫告知长孙皇后。长孙皇后感叹说:“我多次听到陛下称赞魏徵,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如今见他引征礼义来抑制君主的私情,这才知道真是辅佐陛下的栋梁之臣呀!我与陛下是结发夫妻,多蒙陛下恩宠礼遇,每次讲话都要察言观色,不敢轻易冒犯你的威严。何况大臣与陛下较为疏远,还能如此直言强谏,陛下不可不听从他的意见。”随后,皇后请求派宦官赏赐魏徵四百缗钱、四百匹绢,并且对他说:“听说你十分正直,今日得以亲见,所以赏赐这些钱物。希望你经常秉此忠心,不要改变。”有次,太宗散朝回到后宫,怒气冲冲地说:“以后总得找机会杀掉这个乡下佬。”皇后问是谁惹怒陛下,太宗说:“魏徵常在朝堂上羞辱我。”皇后退下,穿上朝服站在庭堂之上,太宗惊问何故。皇后说:“我听说君主开明则臣下正直。如今魏徵正直敢言,是因为陛下开明,我怎能不祝贺呢?”太宗听了才转怒为喜。

秋季七月辛未(十九日),太宗在丹霄殿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太宗从容地说:“现在中外安定,都是你们的功劳。从前隋炀帝威加华夷,而颉利跨有北方广大地区,统叶护踞有西域,如今它们都已灭亡,这是我和大家亲眼得见的,希望你们不要因为一时强盛而自满起来!”

闰月乙卯(初四),太宗在丹霄殿宴请近臣,长孙无忌说:“王珪、魏徵二人,以前侍奉太子建成,与陛下是仇敌,难以预料到今天能在这里一同饮宴。”太宗说:“魏徵与王珪尽心竭力地侍奉原来的主人,所以我要重用他们。然而魏徵进谏时,每当我不听从的时候,我同他讲话,他便不答应,这是为什么呢?”魏徵回答说:“我认为事情不可行,所以出言劝谏;陛下不听从劝谏而我如果附和,那么事情便能得到施行,所以我不敢回答。”太宗说:“你可以暂且附和而后再谏阻,又有什么妨害呢?”魏徵回答道:“从前舜帝告诫群臣:‘你们不要当面顺从,而背后却说另一套。’如果我明知不对的事却附和陛下的意见,这正是面从,难道这是稷和契侍奉舜帝的本意吗?”太宗大笑着说:“有人说魏徵行为举止疏懒怠慢,我看他更觉得可亲可近,正是因为如此呀!”魏徵离席起身拜谢道:“陛下开启我,让我畅所欲言,所以我才能得以竭尽愚诚;如果陛下拒不接受忠言,我又怎么敢屡次犯颜强谏呢?”

戊辰(十七日),秘书少监虞世南进呈《圣德论》,太宗赐给手书诏令称:“你的评价太高了。我怎么敢与上古帝王相提并论,只是比近代君主稍强一点儿罢了。然而你恰巧刚刚看见开头,未知其终结。如果我真能善始善终,那么你的评价可传之久远;如若不然,恐怕你会被后世嘲笑!”

冬季十二月癸丑(初四),太宗与侍臣讨论安危的根本。中书令温彦博说:“愿陛下能经常像贞观初年那样,就好了。”太宗说:“我近来听政有所懈怠吗?”魏徵说:“贞观初年,陛下一心节俭,不倦怠地求谏。近来则营建修缮之类的事情略微多起来了,进谏的人有很多都被视为触犯意旨,这就是与当年的不同之处!”太宗拍手大笑说:“确有其事。”

太宗对侍臣说:“近来我裁决政事有时不能够尽依法令,你们认为这是小事,不再执章表上奏。凡事无不因小而致大,这是危亡的先兆。从前关龙逄忠诚苦谏而死,我经常觉得痛惜。炀帝因骄奢暴虐而亡,你们都亲眼所见。望你们经常为我考虑到炀帝的灭亡,我也经常为你们念及关龙逄的死,如此还担心君臣不能相互保全吗?”

太宗对魏徵说:“替官府择才,不可轻率。用一君子,则君子们都会到来,任用一个小人,则其他小人就会竞相引进。”魏徵答道:“是这样。天下未平定时,对于人才是专取他的才能,并不看重和考察他的品行;动乱平定后,则不是德才兼备的人才不能使用。”

七年(633)冬季十二月,太宗问魏徵:“众大臣所上奏疏有的意见是可以采纳的,等到当面对答时却大多是语无伦次,这是为什么呢?”魏徵答道:“我观察各部门官员上奏言事,常常思考几天,等到了陛下面前,三分不能道出一分。况且进谏会违背圣上的旨意,触犯圣上的忌讳,如果不是陛下和颜悦色,怎么敢尽情陈述呢?”从此以后,太宗接见大臣时脸色更加温和,还说:“隋炀帝多猜忌,临朝与大臣相对常不说话。我就不是这样,与众大臣亲近得如同一个人。”

八年(634)冬季十二月,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书言道:“修筑洛阳宫殿,是劳顿百姓;收地租,属于厚敛于民;时俗女子好束高髻,是受宫中的影响。”太宗大怒,对房玄龄等人说:“德参想要国家不役使一人,不收一斗地租,宫女均不留头发,这样才顺他的心思吗?”想要治他诽谤罪。魏徵劝谏道:“汉文帝时,贾谊上书,其中说:‘有一类情况可为它痛哭,有二类现象可为它流泪。’自古以来上书言事的,若不激烈,则不能打动君王的心,所说的狂夫之言,圣人应加以选择,希望陛下明察裁断!”太宗说:“我怪罪德参这类人,那么谁还敢说话呢?”于是赐给德参二十匹绢。有一天,魏徵上奏说:“陛下近来不喜欢直言强谏,虽然勉强包容,也不如过去那么豁达。”太宗于是对皇甫德参另予优厚的赏赐,提拔他为监察御史。

九年(635)春季三月,太宗对魏徵说:“齐后主、周天元都重敛百姓,用来厚养自己,直到民力衰竭而亡国。正如同嘴馋的人吃自己身上的肉,肉吃光了而毙命,多么愚蠢呀!然而这两位君主相比优劣如何呢?”魏徵回答说:“齐后主性格懦弱,政令不统一;周天元骄横暴虐,集威福于一身。虽同为亡国之君,齐后主更差一些。”

十年(636)秋季八月丙子(十九日),太宗对大臣们说:“我开直言忠谏之路,为的是有利于国家,然而近来上书奏事的,大多攻讦别人的琐细之事,今后还有这样做的,我要以进谗言问罪。”

冬季十二月,魏王李泰为太宗所宠爱,有人禀告说三品以上大臣大都轻视他。太宗大怒,召见三品以上大臣,严厉地责备他们说:“隋文帝的时候,一品以下大臣都受诸王折辱操纵,魏王难道不是天子的儿子吗?我不过是不想让皇子们横行霸道,听说三品以上大臣都轻视魏王,我若放纵他们胡来,难道不能羞辱你们吗?”房玄龄等人都惶恐畏惧,汗流满面磕头谢罪。只有魏徵正色说:“我衡量当今的大臣们必不敢轻视魏王。依照礼仪,臣和子是一样的。《春秋》里面,周王的小官即使地位低微,也要位列诸侯之上。三品以上大臣都是公卿,属于陛下尊崇礼遇的人。假如纲纪败坏,固然不必说它;陛下圣明在上,魏王必无羞辱大臣之理。隋文帝骄溺他的儿子们,使他们举止无礼,最后全被杀死,又值得效法吗?”太宗听后,高兴地说:“在理的话,使人不得不服。我因私情溺爱而忘记公义,刚才恼怒时,自己觉得有道理,等听到魏徵的一番话,方知没有道理。君主讲话,哪里能轻率呢?”

太宗说:“国家法令不可多次变更,多变则烦琐,官吏们难以全记,又会出现前后不一致,官吏得以玩弄以为奸。自今以后变更法令,均须谨慎行事。”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书言事:“宣州、饶州有大量白银可以开采,每年可得数百万缗。”太宗说:“我贵为天子,所缺乏的不是财利,只是遗憾没有得到有利于百姓的好的建议。与其多得数百万缗,还不如得到一个贤才!你没有推荐一个贤才,斥退一个不肖之徒,而专门上书谈税银之利。从前尧、舜将玉璧丢入深山,珠宝投入深谷;汉代桓、灵二帝聚敛钱财以为己有,你将我比作桓、灵二帝吗?”这一天,便罢免了权万纪的官职,让他回家去赋闲。

十一年(637)春季正月,太宗命人修筑了洛阳的飞山宫。庚子(十四日),特进魏徵上疏,认为:“隋炀帝仗着国库富足,不考虑后患,穷奢极欲,使百姓穷困,以致被人杀死,社稷成为废墟。陛下拨乱反正,应当深思隋朝之所以灭亡,我大唐之所以得天下的原因,撤去那高矗的楼宇,安居于低矮的宫殿。若在旧基之上扩建营造,承袭旧殿加以华丽的装饰,这便是以乱易乱,殃祸必然降临,江山难得易失,能不加以考虑吗?”

太宗曾经问大理卿刘德威说:“近来判刑较重,为什么?”刘德威答:“责任在主上,不在臣下。君主喜欢宽大,刑罚就宽,喜好严苛,刑罚就重。法律条文规定:错判一人入狱的减官三等,错放则减官五等。如今错判人入狱无事,错放了却要获大罪,所以吏卒为求自免,竞相苛细周纳,不是别人让他们这么做,而是畏惧犯罪的缘故。陛下倘若一律以法律为依据,那这种风气会立即改变。”太宗高兴地听从了。从此断案大多平允公正。

二月,太宗来到显仁宫,当地官员因器物预备不够被谴责。魏徵劝谏道:“陛下因为器物预备的事谴责官吏,我担心这种风气盛行,日后会造成民不聊生,这并非陛下出巡的本意。从前隋炀帝出巡暗示沿途郡县进献食物,视其进献多少作为赏罚的根据,所以天下百姓叛离。这是陛下亲眼所见,为什么又要效法呢!”太宗惊叹地说:“没有你,我就听不到这类话。”随后对长孙无忌等说:“我从前经过这里,买饭吃,租房子住;如今供奉如此,怎么能嫌做得不够呢?”

三月庚子(十五日),太宗在洛阳宫西苑饮宴,泛舟积翠池,对侍臣说:“隋炀帝修此宫苑,结怨于百姓,如今全归我所有,正因为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流在宫内谄谀,在宫外堵塞君主视听的缘故,能不引以为戒吗?”

夏季四月己卯(二十五日),魏徵上疏,认为:“君主善始者多,善终者少,难道是取天下容易而守成难吗?那是因为身处忧患则竭心尽力对待百姓,一俟安逸则骄横恣肆轻视别人;竭心尽力待人,则胡、越等族与中原汉人同心,轻视别人则六亲离德,即使用威怒加以震慑,也是貌同而心不服。君主诚能见到称心的东西就想到知足,将要兴工修缮营建时就想到适可而止,身处危峻的高处就想到谦卑,面临满盈就想到挹损,遇见安逸享乐就想到克制,平安的时候就想到后患,为防止闭目塞听就想到延纳谏诤,痛恨谗言邪恶就想到端正自己,行爵赏时就想到因为高兴会乱行封赏,施刑罚时就想到因为恼怒会滥罚,君主常常想到这十个方面,而选贤任能,就一定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费力去代行百官的职责呢?”

五月壬申这天,魏徵上疏,认为:“陛下从善之志不如过去,闻过必改之举稍逊于往日,而谴责惩罚渐多,逞威发怒有些严厉了。由此可知富贵时不希望引来骄横奢侈,而骄横奢侈却不期而至,这并非虚妄之言。而且当年隋朝府库、仓廪的充实和户口、甲兵的强盛,和今日相比,今日如何比得上?然而隋朝自恃富强频繁劳民以致国亡,我朝自知寡弱与民清静而使天下安定,安定与危亡的道理,昭然若揭。从前隋朝未发生变乱时,自认为变乱必不会发生;未灭亡时,自认为必没有灭亡的危险。故而不停地收赋税派劳役,不停地东征西讨,以致祸乱将及自身时尚未醒悟。所以说了解自己的身形莫如使水静止如镜面,了解失败莫如看国家灭亡。深望陛下能够借鉴隋朝的覆亡,除掉奢侈立意俭约,亲近忠良远离邪佞,以现在的平静无事,继续施行过去的恭俭,才能达到尽善尽美,无以复加的地步。取得天下诚属艰难,而守成则甚为容易,陛下能够取得艰难的一步,难道还不能保全容易的吗?”

秋季七月,魏徵上奏认为:“《文子》说:‘同样的言论,有人说出来能被信任,可见信任产生于言论之前;同样的命令,有人执行得通,可见真诚在命令之外。’自从大唐统一天下以来,已有十多年了,然而德化的成效不尽人意,是因为君主对待臣下未尽诚信的缘故。如今确立治国方略,以期大治,必委付于君子;事有得失,有时要询访小人。现在待君子是尊敬而疏远,待小人是轻信和亲近;亲近则言无不尽,疏远则下情不能上达。智力中等之人,他们也有小的智慧,但他们没有经国的才略,志虑短浅,即使竭尽全力,尽献忠诚,尚且难免失败,更何况他们中有的人内心怀有奸诈,对国家的祸害能不深吗?而君子虽不能没有小过,若不害于正道,是可以忽略而不计较的。既然称之为君子,而又怀疑他不真诚,这和立一根直木而又怀疑其影子歪斜有什么不同呢?陛下如果真能慎择君子,用礼义诚信重用他们,何愁不能达到天下大治呢?否则的话,很难保证危亡不会降临呀。”太宗赐给魏徵手书诏令,夸赞他道:“以前晋武帝平定孙吴之后,意志骄傲懈怠,何曾身处台司高位,不能犯颜直谏,竟在私下里说与子孙们听,自诩为明智,此乃最大的不忠。如今得到你的谏言,我已知错了。我要把你的箴言放在几案上,把它比作西门豹、董安于佩带韦弦以自警。”

乙未(十三日),太宗回到洛阳宫,下诏说:“洛阳宫被水毁坏的部分,稍加修缮,可以居住就行。从外地运来的修缮材料,都供给城中房舍塌坏的人家用。命文武百官各上密封奏章,极力指出我的过失。”壬寅(二十日),废除明德宫以及飞山宫的玄圃院,将其赐给遭水灾的百姓。

八月甲子(十二日),太宗对侍臣说:“上密封奏章的人都说我游猎太频繁。如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我有时与身边的人到后苑射猎,没有一件事烦扰百姓,这有什么害处呢?”魏徵说:“先王唯恐听不到有人谈论其过错。陛下既然让百官各上密封奏章,就只能听任他们不拘束地陈述意见。如果他们的话可取,固然会对国家有利;假若不可取,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太宗说:“你说得很对。”于是对上书者都予以赏赐,然后打发他们回去。

侍御史马周上奏疏,认为:“夏、商、周及汉朝,历经年代多者八百年,少者不少于四百年,实在是因为能以恩惠凝聚人心,人们不能忘怀的缘故。汉朝以后的王朝,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多年,均因对百姓不施恩惠,根基不牢的缘故。陛下正应当发扬禹、汤、文、武的帝业,为子孙确立千秋万代的基业,哪能只维持当年的现状!如今全国的户口不及隋朝的十分之一,而服劳役的兄去弟还,在道路上络绎不绝。陛下虽然下了施恩的诏令,减损劳役,然而营缮之事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得到休息呢?所以主管部门徒劳地发放文书,与实际毫不相干。从前汉文帝与汉景帝,谦恭节俭以养护百姓,汉武帝继承了丰富的资产,所以能穷奢极欲而不至于天下大乱。假使汉高祖之后即传位给汉武帝,汉朝还能那么长久吗?再者,长安以及各地所制造的乘舆、器物、用具,和众亲王、妃嫔、公主的服饰,议论的人都认为不节俭。前代君王勤于朝政以求声名显赫,后人还是有所倦怠,陛下年轻时居于民间,深知百姓疾苦,尚且如此,何况皇太子生长于深宫之中,不熟悉外部事物,陛下辞世后的景况实在是圣上应当忧虑的。我观察自古以来,百姓愁苦怨恨,便聚合为盗贼,其国家没有不灭亡的,到那时候,君主虽然想追悔改正,也难以恢复保全了。所以修德应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于失去国家之后。当年周幽王、周厉王曾讥笑过桀、纣,隋炀帝也曾讥笑过北周、北齐,不可让后代人讥笑现在如同现在我们讥笑炀帝一样。

“贞观初年,全国歉收闹饥荒,一斗米值一匹绢,而百姓毫无怨言,是因为知道陛下忧国忧民。如今连年丰收,一匹绢可得粟十馀斛,然而百姓怨恨不断,是知道陛下不再顾念百姓,多营缮宫殿,不操持国家急务的缘故。自古以来,国家的兴亡,不在于积蓄的多少,而在于百姓的苦乐。就以近代以来的历史加以考察,隋朝广贮洛口仓而被李密加以利用,东都积存的布帛为王世充所资取,西京府库为我大唐所用,至今仍未用完。积蓄固然不可缺少,总之要在百姓身有馀力之后,再征收,不可强行聚敛反而资助了敌寇。而节俭可以平息人们的怨言,这是陛下在贞观初年亲自实践过了的,今天再这么做,本不是难事。陛下如果要谋求长治久安之策,不必远求上古时代,只像贞观初年那样,就是天下的幸事。陛下宠爱厚待诸王,颇有过分的地方,这关系到陛下身后之事,不可不加以深思。过去魏武帝曹操宠爱陈思王曹植,等到魏文帝曹丕即位,便囚禁诸王,只是没有关进牢狱中罢了。这样看来,魏武帝的过分宠爱,恰恰是害了他们。另外,百姓要得到安定,重要的在于刺史、县令,若选用得当,陛下可以拱手无为而治。如今朝廷只重视中央的官吏,而轻视州县地方官的选拔,刺史多用武人,或者是朝官不称职时才补选为地方官,边远地方,用人更加轻率。所以说百姓不安定,大略的原因便在于此。”奏疏上奏后,太宗称赞很久,对侍臣说:“刺史应当由我亲自选拔,县令应诏令京官五品以上官员每人荐举一人。”

冬季十月,太宗狩猎于洛阳苑,有一群野猪突然奔出林中,太宗引弓连射四箭,射死四头。有一头野猪奔到太宗马前,将要靠近马镫时,民部尚书唐俭下马近前与之搏斗,太宗拔剑砍死野猪,回头笑着对唐俭说:“天策长史没见过上将军杀贼吗?为什么怕得这么厉害!”唐俭回答说:“汉高祖从马上得天下,却不以马上治理天下。陛下以神明威武平定四方,怎么又向一头野兽去逞威风呢?”太宗高兴,为此停止狩猎,不久又加封唐俭为光禄大夫。

十二年(638)春季三月辛亥(初二),著作佐郎邓世隆上表请求搜集太宗所写文章。太宗说:“我的酬应言辞,有益于百姓的,史官已记录下来,可以说已是不朽的了。若是毫无益处,收集它又有什么用呢?梁武帝萧衍父子、陈后主、隋炀帝都有文集传世,哪能挽救他们的灭亡呢?作为君主忧虑的是没有德政,要文章做什么用?”于是没有应允。

丙子(二十七日),因为有皇孙降生,太宗在东宫宴请五品以上官员。太宗说:“贞观以前,跟随我筹划营谋天下,是房玄龄的功劳。贞观以来,纠正我的过失,是魏徵的功劳。”都赐给佩刀。太宗对魏徵说:“我治国理政与往年相比如何?”魏徵答道:“威德加于四方,远超贞观初年,而人心悦服程度却不如从前。”太宗说:“远方之民畏惧皇威羡慕德义,所以才前来归服。如果说不如以前,怎么能做到这样呢?”魏徵答道:“从前陛下以天下未能大治为忧,所以修德行义而德义日新;如今以天下得到治理为满足,不求进取,所以说不如从前。”太宗说:“我如今所为与往年相同,有什么区别呢?”魏徵答道:“陛下在贞观初年唯恐臣下不进谏,常引导他们讲真话,听到有益之处能乐而听从。如今却不然,虽然勉强听从,却面有难色。这便是区别。”太宗说:“能举出事实给我听吗?”答道:“陛下从前想杀元律师,孙伏伽认为依法不当处死,陛下赐给孙伏伽兰陵公主园,价值上百万。有人说‘赏赐太厚重了’,陛下说:‘我即皇位以来,没有进谏的,所以要重赏他。’这是为了引导人们进谏。司户柳雄假冒隋朝所授官资,陛下想要杀掉他,采纳戴胄的谏言而作罢,这是乐于听从劝谏啊。近来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内心愤恨,要处罚他,虽然因为我的直言而作罢,但只是勉强听从啊。”太宗说:“不是你不能有这样的见解。人苦于不能自知呀!”

秋季九月甲寅(初九),太宗问侍臣:“帝王创业与守成哪个难?”房玄龄说:“国家草创之初,与各路英雄并起,经过角力争斗而后使他们臣服,可见创业难!”魏徵说:“自古以来的帝王,莫不是从艰难境地取得天下,又于安逸中失掉天下,可见守成难!”太宗说:“玄龄与我共同取得天下,百死一生,所以知道创业的艰难;魏徵与我共同安定天下,常常担心富贵导致骄奢,忘乎所以而产生祸乱,所以懂得守成的艰难。然而创业的艰难,已成往事,守成的艰难正应当与诸公慎重对待。”玄龄等人行礼说:“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天下的福气。”

十三年(639)春季二月,太宗下诏令规定宗室贵族大臣的子孙袭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宁认为古今事理不同,这样做恐怕不是长治久安之策,上疏直言规劝。侍御史马周也上奏,认为:“即使是像尧、舜这样的父亲,也还有丹朱、商均那样的儿子。倘若让未成年的孩子承袭父职,万一骄横愚钝,百姓们会遭受他们的祸害,国家也因此受到败坏。如果将他们的袭爵废除,那他们先人的功劳还在;若将他们的袭爵保留,那他们的罪恶已昭彰于世。与其让他们祸害百姓,毋宁割舍皇恩于已经死去的大臣,这是很明显的道理。这样看来,一向被称之为爱护他们的做法,其实正是在害他们。我认为只应赐给他们食邑封户,如果真有才能,则量才授予官职,使他们得以尊奉皇恩而子子孙孙享受福禄。”适逢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等都不愿就外职,上表执意辞让,声称:“禀受皇恩以来,形影相吊,如履春天的薄冰;宗族的人忧心忡忡,如同置身于汤火之中。追溯夏、商、周封邦建国,是由于力量不足以制衡诸邦,便施利于他们,礼乐作为节制修饰,多非出自王朝。两汉废除侯国设置郡守,免除过去的弊端,深合事理。如今因为我们这些人,又重作变更,恐怕会紊乱朝廷纲纪;而且后代愚幼无知的不肖子孙,有人会冒犯国家法令,自取灭亡,更因袭封的赏赐,而招致剿灭之祸,实在是可怜。请求陛下停止建藩的旨意,赐给他们性命之恩。”无忌又让儿媳长乐公主极力向太宗请求,并且说:“我披荆斩棘事奉陛下,如今海内升平,为何又要将我弃置外州,这与迁徙又有什么不同?”太宗说:“割地以分封功勋大臣,是古今的通义,我的意思是想让你的后代辅佐我的子孙,共同传之久远。然而你们却多次上书充满怨言,难道是我强迫给你们土地吗?”庚子(二十七日),下诏停止世封刺史。

夏季五月,天下大旱。甲寅(十二日),诏令五品以上官员上密奏。魏徵上疏,认为:“陛下的志向功业,与贞观初年相比,渐渐不能善始善终的总共有十条。”对于其中一条,认为:“近年来轻易地动用民力。而且说:‘百姓无事则产生骄逸之心,役使他们劳作则容易受驱使。’自古以来没有因为百姓安逸而导致败亡的,因劳苦而达到天下安定的。这恐怕不是振兴国家的至理名言。”太宗大加赞扬嘉叹,说:“我把奏疏已悬列在屏障上,早晚瞻仰,并抄录交付史官。”同时赐予魏徵黄金十斤,御马二匹。

冬季十一月戊辰(三十日),任命尚书左丞刘洎为黄门侍郎、参知政事。

十四年(640)冬季十二月,魏徵上奏疏,认为:“如今在朝的众位大臣中,担当掌管枢密机要的,责任虽然重大,但陛下对他们的信任还不够笃诚,所以有的人心存猜疑,抱得过且过的应付态度。陛下对大的事情较为宽容,却对小的过失不肯轻易放过,责怒下来,免不了爱憎过于分明。委托大臣主持大事,责成小臣办理小事,这是为政之道。如今委官授职,则重视大臣而轻慢小臣;一事当前,则又信任小臣而怀疑大臣。信任所轻慢的,怀疑所重视的,如此怎么能使国家达到大治呢?假如委以大官,却求其小过失,必然导致那些刀笔吏,顺从旨意诬告成风,舞文弄墨,百般构陷罗织其罪。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自己陈述无罪,则被认为是内心不服罪;不加说明吧,就会被认为所犯罪过属实。进退两难,不能明辨,如果只求免于灾祸,必然矫饰虚伪成为风气。”太宗采纳了他的意见。

太宗对侍臣说:“我虽然平定了天下,但守成却很艰难。”魏徵答道:“我听说战胜敌人较为容易,要守住胜利却较难,陛下说这些话,是宗庙社稷的福气!”

右庶子张玄素年轻时为刑部令史,太宗曾经当着朝臣的面问他说:“你在隋朝官居何职?”张玄素回答说:“县尉。”太宗又问:“没有当县尉时任何官?”张玄素回答说:“九品之外未入流。”太宗又问:“是哪一曹的小吏?”张玄素感到羞耻,走出殿门时不能迈步,面如死灰。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奏道:“君主如果能以礼对待臣下,臣下才能尽其力。张玄素虽然出身寒微,陛下重视他的才能,提升到三品大臣,辅佐皇子,怎么可以当着大臣们追问他的出身!这样做是抛弃过去的恩宠,一下子变成耻辱,使他郁结于心中,又怎么能让他尽忠效节呢?”太宗说:“我也深深地后悔不该问这些话,你的奏疏正与我的心思契合。”褚遂良是褚亮的儿子。孙伏伽与张玄素在隋朝都做过令史,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自陈往事,一点也不隐讳。

上书言事的人大多请求太宗亲自阅览表奏,以防止被人蒙蔽。太宗拿此事询问魏徵,魏徵回答说:“这些人不识大体,如果必定要让陛下一一亲自过目,那么岂止朝堂奏章,连各州县的事也应当亲自处理了。”

十五年(641)秋季七月丙子(十七日),太宗指着殿堂对侍臣说:“治理天下,如同建造这座殿堂,建成之后,不要多次改变移动。如果改换一根椽子,变动一块瓦片,根基动摇,必定有所损坏。如果羡慕非凡的功勋,变更法度,不坚持固有的德政,烦劳实在太多。”

冬季十二月,太宗询问魏徵:“近来,朝中官员为什么都不议论政事?”魏徵回答说:“陛下虚心采纳朝中官员的意见,一定会有谈论政事的。大凡臣属,忠心报国的少,爱惜自身的多,他们害怕获罪,所以不议论政事。”太宗说:“是的。臣属进言违背旨意,动不动就用刑诛杀,和赴汤蹈火、面对刀枪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大禹听到善言,就给人下拜,实在是因这个缘故啊。”

房玄龄、高士廉在路上遇见少府少监窦德素,问他说:“北门近来有什么营建、修缮工程?”窦德素上奏报告了这件事。太宗发怒,责问房玄龄等人说:“你们只需掌管南衙政事,北门小小的营建修缮,哪里关你们的事?”房玄龄等人叩拜道歉。魏徵进言说:“臣下不知道陛下凭什么要责备房玄龄等人,也不知道房玄龄等人为什么要道歉。房玄龄等人是陛下的辅佐大臣,对于朝廷内外事务没有不应该知道的。假使营建工程是必要的,应该协助陛下完成;如果不恰当,应该请求陛下撤除。询问有关官员,按理应该如此。臣下不知陛下以什么罪而责备他们,也不知他们因什么罪而道歉!”太宗对这件事十分惭愧。

太宗曾经在临朝时对侍臣说:“我作为君主,时常兼办将相的事务。”给事中张行成退朝后上书,认为:“大禹不夸耀功劳,而天下没有人和他争功。陛下治理混乱的局面,恢复正常的秩序,文武官员实在不足以同陛下攀比清穆的光采;然而陛下却不必临朝时说这类事。以国君的尊崇地位,却和文武官员比较功劳才能的大小,臣下私下里为陛下感到不可取。”太宗认为他说得非常对。

十六年(642)夏季四月壬子(二十七日),太宗对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还负责起居注,所记载的能给我看看吗?”褚遂良回答说:“史官记载君主的言论行为,善恶全部登录,也许可以使君主不敢做坏事,没有听说君主自己可以取来观看的。”太宗说:“我有不好的事,你也记载吗?”褚遂良回答说:“臣下的职责是秉笔直书,不敢不记载。”黄门侍郎刘洎说:“假使褚遂良不记载,天下人也都要记载。”太宗说:“实在应该如此。”

秋季七月戊午(初五),太宗任命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

特进魏徵患病,太宗亲笔下诏询问病情,并且说:“几天不见,我的过错多了。现在想亲自探望,恐怕更增加你的烦劳。如果听到或看到了什么,可写好封缄后呈上来。”魏徵上书说:“近来弟子凌辱师长,奴婢轻慢主人,下级大多蔑视上级,都是有原因才如此的,这个风气不可助长。”又说:“陛下临朝,曾经说要有最大的公心,退下来所实行的,却不免自私狭隘。有时害怕别人知道,将威严怒气加在他人身上,想掩盖反而暴露得更加明显,到底有什么益处?”魏徵的房舍没有堂室,太宗命令暂停小殿的修建,以其材料为魏徵修建堂室,五日建成,同时赐给他素色的屏风、素色的坐卧垫具、几、杖等物,以顺应魏徵的好尚。魏徵上奏章致谢,太宗亲笔下诏,说:“如此礼敬你,是为百姓和国家,岂止为我一人,何必过分地表示谢意!”

冬季十一月壬申(二十日),太宗说:“我作为民众的君主,想使他们都富贵。如果以礼义进行教化,使他们年少的尊敬年长的,妻子尊敬丈夫,就都尊贵了;减轻劳役、降低赋税,使他们各自经营家业,就都富足了。如果他们家家衣食充足,人人生活富裕,我即使不听音乐,也乐在其中了。”

高祖入关时,隋朝武勇郎将冯翊人党仁弘率领兵士二千多人,在蒲坂归顺高祖,随高祖平定京城,不久,任命他为陕州总管,大军向东征讨,党仁弘不断地转运粮饷,历任南宁、戎、广州都督。党仁弘有才干谋略,所到之处,都有声威政绩,太宗十分器重他。然而他本性贪婪,免除广州都督时,被人上告,赃物达一百多万,按罪行当处死刑。太宗对侍臣说:“我昨天看到大理寺五份奏疏,请示诛杀党仁弘,我对他年老受死感到悲哀,正要进晚餐,就命撤去了饭桌;然而为他找寻活命的理由,终究找不到。现在想违背法度,对他网开一面,特向你们乞求。”十二月壬午是初一,太宗又召集五品以上官员到太极殿前,对他们说:“法度,是君主受之于上天的,不能够因私意而丧失信用。现在我偏袒党仁弘而想要赦免他,这是扰乱法度,辜负了上天。我想到南郊坐在禾秆编织的席子上,一天进一餐粗食,向上天谢罪三天。”房玄龄等人说:“生杀大权,是君主专有的,陛下您为什么要这样地贬责自己?”太宗不同意,文武百官在朝廷上叩头,坚决地请求,自早晨直到太阳偏西,太宗这才降下亲笔诏书,自称:“我有三件罪过:没有识别人品行才能的眼力,这是第一件;以私心扰乱法度,这是第二件;赞赏好的行为而未赏赐,厌恶坏的行为而未诛杀,这是第三件。因你们大家的坚决劝阻,我只好依从请求,不再到南郊向上天谢罪了。”于是,废黜党仁弘为平民,将他流放到钦州。

太宗询问侍臣说:“自古以来,有时是君主昏愦而臣属贤明,有时是君主清明而臣属昏乱,二者哪个更严重?”魏徵回答说:“君主清明则赏善罚恶适当,臣属怎么能作乱?如果君主不清明,强横暴虐,刚愎自用,即使有良好的臣属,又怎能施展才能?”太宗说:“北齐文宣帝得到杨遵彦,不是君主昏乱而臣属贤明吗?”魏徵回答说:“杨遵彦刚刚能挽救灭亡而已,哪能谈得上治理好政事呢?”

十七年(643)春季正月戊辰(十七日),郑文贞公魏徵去世。太宗对魏徵思念不已,对侍从的臣属说:“人以铜为镜,可以端正衣冠;以古事为镜,可以窥见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道得失。魏徵死了,我失去了一面镜子!”

二月壬午(初二),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舜造漆器,规劝的有十多人。这哪里值得规劝呢?”褚遂良回答说:“奢侈,是使国家危亡的根本原因。漆器不能满足了,就要造金玉器物。忠臣爱护君主,必然在他的错误刚有征兆时就预防制止,如果祸乱已经酿成,就没有办法再规劝了。”太宗说:“是的。我有过错,你们也应该在刚露出苗头时就规劝。我见到前代拒绝规劝的帝王,大多说‘已经这样做了’,或是说‘已经答应了’,最终也不改正。如此想不危亡,如何做得到呢?”

当时任都督、刺史的皇子大多年幼,褚遂良上疏,认为:“汉宣帝说:‘和我共同治理天下的,大概只有良好的二千石官员吧?’现在皇子年幼,不懂治理政事,不如留在京师,教给他们儒家典籍,等他们成人后再派遣出京。”太宗认为他说得对。

丁未(二十七日),太宗说:“君主只有一个心,而进攻他的人很多。有的凭勇武有力,有的凭能言善辩,有的凭阿谀奉承,有的凭奸险狡诈,有的凭投其所好,从四面八方进攻,各自寻求推荐自己,邀取恩赐福禄。君主稍微懈怠,接受其中的一种,危亡就随之而来,这是做君主的困难之处。”

当初,太宗对监修国史房玄龄说:“前代史官记载的内容,都不让君主观看,这是为什么呢?”房玄龄回答说:“史官不编造、夸大好事,不隐瞒坏事,如果君主看到,必定发怒,所以不敢进献。”太宗说:“我的心胸和前代帝王不同。想亲自看一看国史记载,知道自己往日的过错,作为今后的鉴戒,你可以在撰好后陆续给我一阅。”谏议大夫朱子奢上奏说:“陛下有超凡的德行,举措没有过失,史官记载的,按道理说是十分好的。陛下独自阅览《起居注》,对政事没有什么损失,但如把这种做法传给子孙,我私下担心在陛下的曾孙、玄孙之后,万一有不是上等才智者,掩饰错误,回护短处,史官必定不能免遭刑法诛杀。如果这样,就会没有人不顺从旨意,保全性命,远离祸害,悠悠千载,有什么可取信的呢?前代不让君主观看《起居注》,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太宗不听从。房玄龄于是和给事中许敬宗等将《起居注》删定为《高祖实录》《今上实录》,癸巳(七月十六日)日全书撰成,呈给太宗。太宗见书中记载六月四日玄武门事变,语言大多很隐晦,对房玄龄说:“从前周公诛杀管叔、蔡叔以安定周王室,季友毒死叔牙以保存鲁国,我的做法也与之相类似,史官为什么要隐讳呢?”立即命令削去虚饰浮夸之辞,直截了当地记载这件事。

十八年(644)夏季四月,太宗对侍臣说:“臣子顺从旨意的多,冒犯威严进言的就少了,现在我想亲自听到自己的过失,各位就直话直说,不要隐讳。”长孙无忌等人都说:“陛下没有过失。”刘洎说:“不久前,有人上书不合旨意,陛下都当面穷加追问,没有不惭愧、畏惧而退出的,这恐怕不是广开言路的做法。”马周说:“陛下近来赏赐、惩罚,稍微有些因喜怒而标准不一,此外不见有其他的过失。”太宗全部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太宗喜爱文学,敏捷善辩,臣属中议论政事的,太宗引用古今例证来驳斥他们,大多不能对答。刘洎上奏疏规劝说:“帝王和平常人,犹如圣人和愚氓,上下悬殊,不可比拟。由此可知,以最愚蠢者而对最圣明者,以最卑贱者而对最尊贵者,徒然想要增强自己,根本不能办到。陛下降下恩惠的意旨,露出和蔼的面容,头不动听取臣属的言论,虚心地采纳臣属的意见,还恐怕臣属不敢对答;何况动起心神,放纵口才,粉饰言辞驳斥他们的道理,引证古事排击他们的议论,这让平常人怎么应答呢?而且多记事会损心,多言谈会损气,内部心气损失,外部形神疲劳,开始虽然不能察觉,日后必然受累,陛下应为国家爱惜自己,哪里能因性格爱好而损坏身体呢?历史上如秦始皇逞强好辩,因自夸而失去人心;魏文帝才学广博,因虚妄的言论而亏负众望。这都是才学善辩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太宗以飞白书体作答,说:“不思虑不能够驾驭臣属,不说话不能够表达思想,近时谈论,因之烦多,轻视他人,恐怕由此而起,形神与心气,却不是由此而疲劳。现在听到正直的言论,将虚心改正。”

秋季八月壬子(十一日),太宗对司徒长孙无忌等人说:“人苦于不能知道自己的过失,你们可以对我明白地指出。”长孙无忌等人回答说:“陛下的武功文德,我们顺应它还来不及,又有什么过失可说的。”太宗说:“我问你们我有什么过失,你们却曲意奉承以使我高兴,我想当面列举各位的得失,用以互相鉴戒而改正,怎么样?”大臣都叩拜致谢。太宗说:“长孙无忌善于避开嫌疑,应对事务敏捷迅速,辨析事物的道理和是非,即使是古人也超不过他,但率军攻战,不是他的长处。高士廉博览古今典籍,心术明白通达,面临危难不改变节操,担任官职不结党营私,所缺乏的是耿直和直谏而已。唐俭言辞敏捷善辩,善于协调他人关系,但侍从我三十年,竟没有诤言进谏。杨师道品行纯正谦和,自然没有过失,但性情怯懦,危急时不能出力。岑文本品质诚朴宽厚,文章富丽多采,但持论总依长远规划,自然不违于事理。刘洎性格最坚贞,讲究利人,但看重然诺,爱袒护朋友。马周处事敏捷迅速,性格十分坚贞正直,评论人物依事实直言,我往日交给他的任务,多能称心如意。褚遂良学问更有长处,性格也坚贞正直,每每表达忠诚,亲附于我,譬如飞鸟依附于人,人自然喜爱他。”

九月,太宗任命谏议大夫褚遂良为黄门侍郎,参预朝政。

二十年(646)秋季九月,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宋公萧瑀,性格耿介狷狂,和同僚大多合不来,曾经向太宗进言说:“房玄龄与中书门下各臣属,结成朋党,不忠诚,大权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陛下知道得不清楚,他只是没有反叛而已。”太宗说:“你的话难道不太过分吗?君主选拔有才能的人作为辅佐大臣,应该诚心诚意地任用他。人不可以要求完备,一定要舍弃他的短处,发挥他的长处。我虽然不能明察多知,但哪里昏昧迷乱、不识好歹到这个地步呢?”萧瑀心中很不安宁,在多次违背旨意后,太宗也记恨他,但因他的忠言占多数,不忍心废黜他。

太宗曾经对张亮说:“你既尊奉佛教,为什么不出家?”萧瑀因而自己请求出家。太宗说:“我也知道你很爱佛门,现在不违背你的意愿。”萧瑀不久又陈说:“我刚才思量过这件事了,不能出家。”太宗因萧瑀面对文武百官发言反覆无常,心中不满,又赶上萧瑀推说脚有病不上朝,或到了朝堂而不进去面见太宗。太宗知道萧瑀心中不快,冬季十月,亲笔下诏列举他的罪过说:“我对佛教,无意遵从。那些求佛的人,不能验证将来的福祉,反在从前受尽苦难。历史上如梁武帝尽心礼敬佛教,简文帝专心一意于入道门径,倾尽府库财物供给僧寺,耗尽人力修造佛塔庙宇。等到侯景在三淮作乱,萧勃在五岭反叛,只能像楚成王那样讨取难熟的熊掌以求苟延残喘,像赵武灵王那样讨取雏雀延长残馀的生命,子孙灭亡而无暇顾及,江山顷刻间变为废墟,佛教报答施恩的验证,是何等的荒谬!萧瑀重蹈覆车的残馀轨迹,承袭灭亡国度的遗风馀绪。他抛弃公义,曲就私情,不懂出世入世的分界;身在俗世而口诵佛语,不能分辨正邪是非。想修去前世的孽源,祈求一身的福根,对上违背君主旨意,对下煽动起浮华风气。自己请求出家,不久又改口。瞬息之间,反反复复;自己同意又自己否定,在帝座前变来变去。违背栋梁之臣的礼仪,哪里有宰相的度量呢?我克制忍耐到现在,萧瑀全无悔改之意。可降为商州刺史,保留他的封爵。”

冬季十二月,房玄龄曾因犯了小的过错而被斥归私宅,褚遂良上奏疏,认为:“房玄龄自从高祖举义旗反隋的时候起,就辅佐唐朝创业;武德末年,冒着死罪为陛下策划在玄武门发动政变;贞观初年,选拔贤才治理政事,臣属中以房玄龄最为勤恳。除非他的罪过不可赦免,被士大夫们同声反对,否则不能远远地抛弃他。陛下如果认为他衰老,也该暗示他自辞官职,用礼仪撤下他来,不能因细小、偶尔的过错,抛弃几十年的功臣。”太宗马上征召房玄龄出仕。不久,房玄龄又辞位归家。过了一些时候,太宗前往芙蓉园,房玄龄下令子弟洒扫门庭,说:“皇帝马上就要到了!”不一会儿,太宗果然前往房玄龄的府第,并载上房玄龄回到皇宫。

二十一年(647)夏季五月庚辰,太宗驾临翠微殿,询问侍臣说:“自古以来的帝王,虽然能平定中原,不能制服戎、狄。我的才能赶不上古人,而业绩超过他们,我自己不明说此中原因,各位请随意据实说说。”臣属们都说:“陛下的功德如同天地一般博大,万物想说也都说不出来。”太宗说:“不是这样。我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只是由于五件事而已。自古以来的帝王大多忌妒才能胜过自己的人,我见到别人的优点,就如同是自己所有;人的德行才能,不能兼备,我常常舍弃人家的短处,发挥人家的长处;君主往往擢升有才能的人就想把他们抱在怀里,贬斥没有才能的人就想把他们推到沟壑中,我见到有才能的人就敬重他们,见到没有才能的人就同情他们,有才能无才能的人各自能得到合适的安排;君主大多憎恨正直的人,或明或暗地诛杀,没有哪一代没有,我自登位以来,正直的人士,在朝中比肩而立,未曾废黜、斥责一人;自古以来都看重华夏,轻视夷、狄,唯独我对他们同样爱护,所以夷、狄各种落都依附我如同依附父母一样。这五件,是我之所以有今日业绩的原因。”回头对褚遂良说:“你曾经做过史官,像我说的这些话,是否说到了点子上?”褚遂良回答说:“陛下的盛德不可尽载,仅以这五件来评价自己,恐怕是谦逊自抑而已。”

秋季八月己丑这天,齐州人段志冲呈上密封的奏章,请求太宗让位给皇太子。太子听说后,忧虑的心情在脸上显现出来,说话就流下了眼泪。长孙无忌等人请求诛杀段志冲。太宗亲笔下诏说:“五岳冲霄汉,四海环绕大地,容纳、包藏污秽的东西,无损它们的高深。段志冲想以一介平民让天子退位,如果我有罪过,这是他正直;如果我无罪,这是他狂妄。譬如一尺雾霭遮住天空,不亏损天空的广大;一寸云彩挡住太阳,哪里有损于太阳的光辉!”

二十二年(648)春季正月己丑(初八),太宗作《帝范》十二篇赐给太子,各篇题为《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并且说:“修身治国之道,都在这里面。一旦我去世,就没有再要说的了。”又说:“你应该另外寻求古代贤明的君主为老师,像我这样的君主,不值得效法。采取上等的作为榜样,也仅仅能得到中等效果;采取中等的作为榜样,不免得到下等的效果。我登位以来,不正确的事做了不少,面前的锦绣珠玉从没断绝,宫室楼台时有建造,犬马鹰隼无论多远都要罗致到,行游四方,百姓供养劳苦,这都是我深重的过错,你不要以为这是好的行为而效法。但我普济天下百姓,益处很多;开创中华基业,功劳很大。益处多损害少,所以人民不怨恨;功劳大过失小,所以业绩不会毁掉。然而和尽善尽美相比,就有很多惭愧之处了。你没有我这样的功劳和勤奋,却继承了我的富贵,如竭力做善事,则国家可以得安宁;如骄傲懒惰、奢侈放纵,则自身难保。而且成功迟缓而失败迅速的是国家,失去容易而得到艰难的是帝位。能不珍惜吗?能不谨慎吗?”

秋季七月,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龄留守京城,病得很厉害,太宗征召他前往玉华宫,乘轿舆入殿,到了太宗座位旁才下来,君臣相对流泪,太宗于是留房玄龄住在宫中,听说房玄龄的病稍好,太宗就露出喜悦的神色;房玄龄的病加重,太宗就忧愁憔悴。房玄龄对儿子们说:“我蒙受主上厚重的恩惠,现在天下无事,只有东征尚未止息,文武官员没有谁敢规劝,我知而不言,死了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于是上奏章规劝。 语见《唐平辽东》

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娶太宗的女儿高阳公主,太宗对高阳公主说:“他的病沉重到这种地步,还能忧虑我们的国家。”太宗亲自前去探视,和房玄龄握手诀别,悲痛到自己不能承受的地步。癸卯(二十四日),房玄龄去世。

唐朝柳芳评论说:房玄龄辅佐太宗平定天下,到死于相位,总共三十二年,天下称他为贤相;然而没有多少事迹可寻,德行也实在达到至高境界了。所以太宗平定祸乱,而房玄龄、杜如晦不居功;王珪、魏徵善于谏诤,而房玄龄、杜如晦把贤明之名让给他俩;英公李勣、卫公李靖擅长统兵作战,而房玄龄、杜如晦辅行二人之道;国家政治达到太平,美名归于君主。他被视为有唐一代人所宗仰的大臣,是适宜的。 A8W6KSX7lNTQ9ZhNhABj+pVIyCK2J01AN7OJgm7Tl/hdgj6X1TD9c3YqBOBa33/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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