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卜辞中的上帝,胡厚宣明确指出是具有人格的至上神 [1] 。所谓“具有人格”是现代学术概念,这个说法的主要依据是,殷人按照人间王廷结构,也设想出了一套上帝的朝廷和臣属,且殷先王能上升到天,陪伴帝之左右。目前,殷周史料中,有关“帝廷”、先王在帝左右的记载,只见于西周晚期金文,如周厉王所作的㝬簋记述“其各前文人,其濒在帝廷降陟”(《集成》4317),所谓前文人即前大人 [2] ,㝬簋铭文中的前文人指周先王;又如 狄钟记载“先王其严在帝左右”(《集成》49)。这些金文材料虽然晚出,但很有助于理解殷墟卜辞中所见的帝臣以及殷先王宾于帝等内容。殷代对帝廷及帝臣的记载,主要见于殷墟卜辞,其中的重要材料如帝五臣、帝使风、帝工等,充分说明上帝为天廷之君。然帝五臣之所指,学界目前尚未有定论,可进一步辨析,这对于认识商周帝天观念颇有裨益。
殷墟卜辞没有直接提到帝廷,但有一些有关帝臣、帝五臣、帝五丯臣之记载(图一),说明殷人已虚构出上帝的臣属系统和朝廷。西周的帝廷观念也不是周人之独创,是从殷代继承发展下来的。帝五臣与帝五丯臣,所指称的是相同的神灵。帝五丯臣的丯,刻写为 ,和玉字完全相同,但读为帝五玉臣,非但字面上不通,也无法理解其义。姚萱提出玉、丯是一字异体,帝五丯臣应读为帝五介臣,指五位地位较低的次臣 [3] ,是目前较好的解释。
图一 帝五丯臣(《合》34148,历组二类)
帝五臣,或帝五介臣,究竟指哪些神灵?这个问题对于认识殷代上帝崇拜思想非常重要,但殷墟卜辞并没有直接说明,导致学界一直没有共识。陈梦家顺着卜辞“帝使风”之线索,结合《淮南子·天文篇》“四时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及《史记·封禅书》记载秦雍祀日月风雨九臣十四臣之庙的材料,认为日月风雨为吏、使、臣,都和卜辞的帝五臣正相对应 [4] 。这一说法极大影响了此后学者相关研究的思路 [5] ,如蔡哲茂认为帝五臣可能指风、云、雷、电、雨五种自然现象,常玉芝认为帝五臣是四方神、风神、雨神、云神和日神 [6] ,等等,都是在陈梦家意见的基础进行补充和调整。胡厚宣也重视“帝使风”“帝云”的线索,说帝五臣或即日月星辰和风云雷雨一类神灵 [7]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殷代已有五方观念,认为卜辞以四方与中央社并祭,即五方之神,因此推测帝五臣也许指五方之神,地有五方,五方各有神明,都是帝的臣使 [8] 。詹鄞鑫提到帝五臣分管四方与中土,即受到胡厚宣观点的影响 [9] 。冯时也注意到胡先生此一意见,将帝五臣解释为主司五方之神,其中主司四方的是帝使,也叫四巫,中央社神为帝工 [10] 。此外,上引姚萱论文指出卜辞中“西南帝介”(图二),是记载西南等各方之神为帝之介臣,是一个重要发现。最近,陈彩虹、邓飞撰文指出帝五臣与帝史、帝工、帝臣不同,并结合方帝卜辞与 类卜辞,认为帝五丯臣是协助上帝的社神与东南西北四方神,实际上也赞成胡厚宣的说法 [11] 。
图二 西南帝介(《合》721局部,典宾类)
我们探讨帝五臣是何种神灵的问题,最终还是要全面正确理解相关卜辞,深入发掘出商王朝祭祀帝五臣、帝五介臣的动机、祭祀名目等信息,把类似史料联系起来,才能找到答案。卜辞记录,殷人祭祀帝五丯(介)臣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愿望,即“宁秋”,也就是平息蝗灾,如下例:
贞:其宁秋于帝五丯臣,于日告。
……入商。左卜占曰:弜入商。戊申秋夕至,宁用三大牢。 《屯南》930,历组二类,图三
庚午贞:秋大 ,于帝五丯臣宁。在祖乙宗卜。兹用。 《合》34148,历组二类
图三 宁秋于帝五丯臣(《屯南》930,历组二类)
以上两例中,秋大 是说蝗虫大规模聚集,秋夕至是说蝗虫于傍晚飞来,而宁秋于帝五介臣就是祭祀帝五臣来平息蝗灾。《屯南》930中还提到“于滳宁”,滳是滳水之神,这说明帝五臣和滳水之神是不同神灵。“宁”这个表示祭祀动机的词,是认识帝五臣身份的关键线索。殷墟卜辞中,以宁为目的的这一类祭祀,所供奉的神灵,除了帝五臣,就主要是四方和土(社),反映出帝五臣与四方神和社神之间的密切关系。也就是说,宁帝五介臣与宁四方神,二者的一致性可进一步印证胡厚宣意见的正确性,即帝五臣就是四方神加上中央社神这五方之神。以下列举一些宁类祭祀的材料,包括宁风、宁雨、宁疾等内容:
癸未卜,其宁风于方,有雨。 《合》30260,无名组
丙辰卜,于社宁风。 《合》32301,历组一类
癸亥卜,于南宁风,豕一。
癸亥卜,于北宁风,豕一。 《合》34139,历组一类
丁丑贞:其宁雨于方。 《合》32992正,历组二类
己未卜,宁雨于社。 《合补》10442,历组二类
庚戌卜,宁于四方,其五犬。 《合》34144,历组二类
甲申贞:其宁疾于四方。 《屯南》363,历组二类
壬辰卜,其宁疾于四方,三羌又九犬。 《屯南》1059,历组二类
……宁风伊奭一小牢。 《合》30259,无名组
乙丑贞:宁风于伊奭。 《合》34151,历组二类
据这些记载,商王朝举行平息大风、大雨、疾疠的祭祀,所祈求的对象,除了东南西北四方神外,还有社,即中央的方神,加起来就是五方,正好可与帝五臣相对应。陈梦家指出,殷代的四方神崇拜,历经战国秦汉五行、星虚思想的渗透与杂糅,至《淮南子·天文篇》已演变为严密的五方帝系统 [12] 。也就是说,秦汉时期东方、南方、中央、西方、北方这五方帝,其渊源向上追溯,实为殷代上帝的五臣。
宁风类祭祀还提到一个神灵伊奭,张政烺认为即伊尹 [13] ,常玉芝、冯时认为是伊尹之配偶 [14] 。殷墟卜辞记载,宁风于伊奭,用犬为牺牲(《屯南》1007,历组二类),与宁于四方用犬祭祀,仪式内容很相似。此外,还有祷雨于伊奭的卜辞(《合》34214,历组二类)。可见,伊奭与四方神、社神的性质相同。四方神是各有其专名的,与四方神有别的伊奭,是社神之名还是另一种神灵,仍有待进一步研究。
通过考察商王朝宁秋、宁风、宁雨、宁疾这一类希望平息灾祸的祭祀,我们进一步证实了胡厚宣的观点:帝五臣或帝五介臣应指四方神与社神。上帝对自然和人间的控制,实际上就是通过命令东南西北中五方来具体落实的。譬如帝令雨、帝令风,并不是上帝直接刮风降雨,而是指派帝五臣、帝使风来操作完成的。因此,商王朝无论是举行宁风、宁雨、宁疾,还是祷雨的仪式,都是祭祀四方和社,而非直接祭祀最高神灵上帝。卜辞记载的“帝使风”,是东南西北四方的风神,其地位低于四方,故只能算作上帝使者,而非帝臣。卜辞还记载有“帝云”,如:“贞:燎于帝云。”“贞:及十三月雨。”(《合》14227,典宾类)这个帝云,也属于帝廷,其地位近于帝使风。卜辞中的“帝工”,有学者释为“帝小工”,但所谓“小工”的 ,最上面四个小点很可能是装饰性笔画,其作用是强调字的分化和专用,而并非小字。帝工,亦即帝臣。前引历组卜辞有“帝工害我”之例(《合》34157),即占卜帝工为祸于商王朝之可能。此史料说明,上帝给下界降灾,是通过其臣属神灵的行动来具体实现。
需要说明的是,帝五臣、风、云等神灵,明确统属并听命于上帝,除此之外,雨、雷、日、月则不是上帝驱使的对象。卜辞中也没有祭祀雨、雷、月的记载,故尚不能说殷人将雨、雷、月视为神灵。卜辞也没有直接祭祀日的材料,但有于日出、日落之时举行祭祀的记载,如:
戊戌卜,丙:呼雀 于出日、于入日 。
戊戌卜,丙:呼雀 一牛。
戊戌卜,丙: 三牛。 《合》6572,宾组一类
祷禾于河,燎三□,沉三牛。……
癸未贞:甲申 ,出入日,岁三牛。兹用。
癸未贞:其卯,出入日,岁三牛。兹用。
出入日,岁卯……不用。三 《屯南》890,历组二类
癸……其卯,入日,岁上甲二牛。
出入日,岁卯四牛。不用。 《屯南》2615,历组二类
卜辞中这些记载,学界或认为是崇拜祭祀日神的证据 [15] 。这种思路有合理性,但我们如果换用另一种视角,将上述诸例中的出入日看成是举行祭祀的时刻,也能较好地理解卜辞。如为祈求年成而 祭河神,选择于出入日之时进行,并宰杀三头牛;如“入日岁上甲二牛”,即指于日落时祭祀先王上甲。而出入日相关材料中,记载的 牛 一类祭祀,其供奉的多是能够影响雨水、年成的神灵,如东南西北四方神,及王亥、王夨等高祖神,还有先王大甲 [16] 于出日、入日,很可能是祭祀上述神灵以祈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商王朝经常向四方、高祖祈雨,此外也多有向先王求雨之记载,如师组卜辞“祷雨自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仲丁、祖乙、祖辛、祖丁”(《合补》10436)即为一典型材料。我们要理解,商王呼雀 于出日、于入日这条材料,还应注意到,其中的雀是武丁时代的重臣,经常受王命执行求雨的大祭祀,如宾组卜辞“弜呼雀 于河五十牛”(《合》1140正),即记述商王占卜,呼雀来祭祀河神求雨一事是否顺利。因此,商王呼雀 于出日、于入日,可理解成:商王命其重臣雀,在出日、落日时刻举行祭祀,以祈求风雨时至,农业丰产。总之,甲骨文中基本没有直接祭祀日神或向日神祈福、祛祸的材料,故现有史料尚不能充分支持殷人有日神观念的看法。事实上,卜辞也没有提到过作为神灵形象出现的日神。上帝的朝廷中没有日神的身影,帝五臣也就与日、月无关了。
附记:此文是“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规划项目“殷墟甲骨文史料解读”(G1603)阶段性成果。本文获中国社会科学院学科建设“登峰战略”资助计划资助(DF2023YS15)。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甲骨学殷商史研究中心)
[1] 胡厚宣《殷卜辞中的上帝与王帝(上)》,《历史研究》1959年第9期第25页。
[2] 刘源《从文邑到文神:甲骨、金文中“文”字内涵再探》,《甲骨文与殷商史》新6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3] 姚萱《花东甲骨“多丯臣”与相关问题》,《史林》2010年第6期。
[4]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572页,中华书局1988年。
[5] 朱凤瀚等学者接受陈梦家意见。姚萱梳理和概括诸家对帝五臣的认识,也可以参看。朱凤瀚《商周时期的天神崇拜》,《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第195页;姚萱《花东甲骨“多丯臣”与相关问题》,《史林》2010年第6期。
[6] 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第6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
[7] 晁福林等学者接受胡厚宣此看法。晁福林《说商代的“天”和“帝”》,《史学集刊》2016年第5期第132页。
[8] 同注①第50页。
[9] 詹鄞鑫《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第4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10] 冯时《百年来甲骨文天文历法研究》第12—1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
[11] 陈彩虹、邓飞《甲骨卜辞中的“帝五丯臣”》,《甲骨文与殷商史》新10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
[12] 同注④第593页。
[13] 张政烺《奭字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3册第168页,中华书局1987年。
[14] 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第408页;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第66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15] 同注⑥第97—98页。
[16] 朱歧祥《甲骨文词谱》第4册第239页,(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