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有一般释为“朝”的表一诸字(文中以A代替),在卜辞中用作时称:
表一 甲骨文“朝”字形体
相关卜辞文例作:
(1)a.癸丑卜,行,贞:翼(翌)甲寅毓且(祖)乙岁,A1酉(酒)。兹用。
b.贞: (暮)酉(酒)。
c.癸丑卜,行,贞:翼(翌)甲寅毓且(祖)乙岁,二牢。
d.贞:三牢,兹用。 《合》23148,出二
(2)a.丙寅卜,大,贞:盂田其迅散,A2又(有)雨。
b.今昏。 《合》29092,何二
(3)a.癸丑,贞:王步,乙卯。
b.丙辰,贞:王步,丁巳于A3。
c.丙辰,贞:王 (延),允丁巳A3。
d.辛酉卜,刚于父乙。 《合》32727,历一
(4)a.贞:旬亡忧,才(在)A4。
b.贞:旬亡忧,才(在)虤。 《合》33130,历二
关于此字的释读,学界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释为“朝”,如罗振玉在《殷虚书契考释》中提出:“此朝暮之朝字,日已出茻中,而月犹未没,是朝也。古金文省从 ,后世篆文从倝舟声,形失而义晦矣。古金文作 、 ,从 省。从 、 ,象百川之接于海,乃潮汐之专字。引申为朝庙字。”另一种意见是释为“萌”,王襄、商承祚、郭沫若等主张此说 [1] 。商承祚疑此字当释为“萌”,认为该字象日照临而草木萌生,“朝”与“萌”的分别在 与茻之间,而“朝”没有从茻之理,释为“萌”更合适。郭沫若在《卜辞通纂》(页170第七九七片)中反驳罗振玉的说法:“罗说‘日已出茻中而月犹在天’,乃下弦时现象,若在上弦则‘月已出天而日犹在茻中’,此字不将为莫(暮)耶?故罗说绝非,然商说亦未得要领。盖古金文朝字乃示日出艸间,其旁有露。以盂鼎 字为最显豁。…… 自萌之繁文从茻明声。”
对于这两种说法,唐兰赞同释“朝”的意见,其在《殷虚文字记》中阐述 [2] :
诸家仅见作 一形,故多改释为萌。然卜辞有 (从 者每变 )、 (从屮多变木)二形,是 得省为 ,而商氏谓“朝无从茻之理”为非矣。《佚》292片云“朝又雨”,同片另一残辞有“昏”字。《库》1025云“朝酉”,其另一辞云:“贞 酉”, 当即莫,则朝字不当读为萌,亡疑矣。铜器有 鼎,云:“唯周公于伐东尸,丰伯敷古咸 ,公归, 于周庙,戊辰,酓秦酓,公赏 贝百朋,用乍尊鼎。”其庙字作 ,或者遂疑为伪,不知此正铭文书于殷周之际,犹承殷世风气之一铁证,若果赝鼎,则作伪者既能仿之如是其精,宁不知朝不从月,为周世金文之习惯哉。王国维云:“卜辞有 字,……今隶朝字,即从此出,但省二屮耳。小篆 字乃变为从倝舟声,倝者 之讹,舟者月之讹也。殷周古文字从月之字,篆文辄改从舟,如亙恆朝诸字,篆文皆从舟,古文皆从月,与今隶同也。”(《遗书》本《魏石经考》二六)此说最精核,郭氏谓“后人作朝,误从月”,失之。朝字象日月同在艸中,与莫象日在艸中相对。郭氏谓此下弦时现象,上弦时日月同见于暮,因谓罗说为绝非。然古人绘一图象以见意,但取彼时人所共喻,固不容胶固以说之也。……朝象月未落而日上,固无不可也。金文朝字作 、 、 等形者,王国维以为本潮汐字,借为朝夕字(同上),是也。……萌字从艸明声,训为草芽,则后起之形声字,其字形与古 者固相混,然朝之非萌,则其事至显也。
唐兰从文义和构形两方面,论证将A字释为“朝”更为合理。从卜辞文义看,唐兰认为该字和昏、暮相对,释为“朝”比较合适。从构形来看,其认为该字“象月未落而日上”,并引金文作 形的“庙”为证。现在看来,以 为证,是深具说服力的。“庙”字以“朝”为声符。 鼎铭文“庙”字声符“朝”的写法与甲骨文一致,说明甲骨文A字确实当释为“朝”。虽然如此,由于文义的限定尚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而将该字构形解释为“象月未落而日上”,其说服力亦嫌不足。因此,对于这个字是否应释为“朝”,唐说之后,研究者之间仍存争议。
《甲骨文字诂林》按语将此字释为“朝”,认为该字是在甲骨文 的基础上繁化而成 [3] 。然而, 即“明”字,将其释为“朝”并无依据。因而,《甲骨文字诂林》这一认识并不准确。宋镇豪则赞同释“萌”的说法,其认为 [4] :
(A2)从日从月从二木,从木与从艸同,像日没入莽原而月始生之意,应释为萌的本字。《汉书·历律志上》云:“孽萌万物”,颜师古注:“萌,始生也。”萌或指日落而月出之时。此版(引者按:指《合》29029)萌、昏同卜,萌与昏的时区应相邻近。…… 即莫的异构,即今之暮字。此版(按:《合》23148)萌、莫同卜,与前(45)(按:《合》29029)辞萌、昏同卜,足证萌为傍晚日落月始生时。
李宗焜认为唐兰的说法精当无比,A字释为“朝”无可疑。例(1)朝暮对文,例(2)朝昏对文。对于宋镇豪所提例(2)“萌、昏同卜,萌与昏的时区应相邻近”的说法,李宗焜引《合》11994“今日雨”与“今夕雨”同卜,《小屯南地甲骨》2666“食日酒”与“暮酒”同卜等资料,说明“同卜”之辞的时称,未必“时区应相邻近” [5] 。
甲骨文另有字作 (《合》34306)、 (《合》34445),莫伯峰将之释为“朝”。莫先生认为该字右半部分是表示潮汐层层涌动之形,与金文作 (利簋)形的“朝”字右侧所从之形一致。甲骨文 形后来演变为了金文 形,增加了构件“屮”,这是古文字演变中常见的“变形声化”现象,通过将 的一部分变形为“朝”的省形,使其由一个象形字变成一个兼有表声的字 [6] 。
可见,关于甲骨文A字的释读和构形分析,学界仍存在不同意见,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我们赞同释“朝”的意见。上引 鼎铭文中“庙”声符的形体与甲骨文A字一致,《说文》谓庙字“从广朝声”,则将A释为“朝”是合理的。在构形方面,以往一般将该字视作表意字,我们认为该字应该是形声字,可分析为从月 声,这可从甲骨文“ ”字说起。
甲骨文“ ”字原篆作 (《合》30731)、 (《合》23209)、 (《合补》7035)、 (《合》25225)等形,主要见于出组二类卜辞中。另有作 者,一般认为是 字的异构。相关辞例作:
(5)丙辰卜,尹,贞:翼(翌)丁子(巳)父丁 岁牢… 《合》23206,出二
(6)丙午卜,行,贞:翼(翌)丁未父丁 岁牛。 《合》23207,出二
(7)a.[丙]午卜,旅,贞:翼(翌)丁未父丁 岁,其勿(物)牛。
b.[丙午]卜,旅,[贞:翼(翌)]丁未父丁 岁,其牡,才(在)十月。 《英藏》1953,出二
(8)丁未卜,王曰贞:父丁 岁,其引三牢,兹用。 《合补》7035,出二
(9)丙寅卜,行,贞:翼(翌)丁未父丁 岁牢,才(在)三月,才(在)雇卜。 《合》24348,出二
(10)a.己子(巳)卜,行,贞:翼(翌)庚午岁,其延于羌甲奭匕(妣)庚。
b.贞:于毓匕(妣)。
c.贞:庚岁並酒。
d.贞:弜並酒。
e.贞:匕(妣)庚岁叀(惠) 酒,先日。 《合》23326,出二
(11)a.贞:弜並酒
b.贞:匕(妣)庚叀(惠) 酒,先日。 《合》23360,出二
(12)叀(惠) 酒。 《合》30837,无名类
金祥恒将之释为“莫(暮)”,认为“ ”字从日从二禾,象日在禾中,犹日在林中,与艸中同意。 则象日在艸中 [7] 。常玉芝认为“ ”是祀典名,而不是时称 [8] 。宋镇豪将之看作时称,释为“朝”,谓:“三四期朝字作 ,疑 即朝的异构,从禾与从屮无别。”李宗焜指出卜辞“惠…酒”中间的字往往是时称,作为祭名的“岁”前一字也往往是时称,当指举行岁祭的时间,赞同 、 是表示时称的意见。关于该字的释读,李宗焜认为宋镇豪释“朝”的说法是可从的,谓甲骨文“莫”作 ,“朝”作 ,是“以屮之组合位置之异以别其字耳” [9] 。李宗焜对 和 二字形体区别的分析,是令人信服的。将 及其异体 释为“朝”,是可信从的。我们所讨论的甲骨文中用来表示时间词“朝”的字,一个作A诸形,另一个作 、 等形。将“朝”字的这两种字形相比照,有助于纠正关于甲骨文“朝”字构形分析的一些错误。
根据前引释A为“朝”字的意见,对于“朝”字的构形,研究者多赞同罗振玉所说该字象“日已出茻中而月犹未没”之形,将之视作表意字。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一书将之归入“利用偏旁间的位置关系的会意字”,谓:“这类会意字其实大都也是按照以图形表示字义的原则造出来的,所以它们的偏旁之间的位置关系在表示字义上有重要的作用。”该书解说“朝”字为“表示下弦月时日方出月尚可见的清晨景象” [10] 。然而,这样的解说很难对 、 这类“朝”字的写法作出合理解释。如果将“朝”字看作是利用偏旁间的位置关系来表意,则不应该省去“月”形而作 、 。因而作A形的“朝”字的构形当另寻别解。我们认为甲骨文中作A形的“朝”字,当分析作从 从月,是在 字的基础上添加义符“月”而成。这可从西周金文的“朝”字谈起。
西周金文中的“朝”字常见形体作 、 、 等形,其所从之 、 、 等形,即“潮”之象形初文 [11] 。可见,西周金文中这类形体的“朝”字,是个形声字,可分析为从 、潮声。所从之 ,与甲骨文 字形体一致。裘锡圭指出 [12] :
在古文字里,形声字一般由一个意符(形)和一个音符(声)组成,凡是形旁包含两个以上意符,可以当作会意字来看的形声字,其声旁绝大多数是追加的。也就是说,这种形声字的形旁通常是形声字的初文。
字象日升于林莽之中,可视作会意字。结合甲骨文以“ 、 ”为“朝”的情况,我们认为 当是“朝”的初文,金文的“朝”是累加作 、 、 等形的“潮”为声符。
作A形的“朝”字不见于西周金文,但作为声符偏旁见于 鼎铭文写作 的“庙”字。这个“朝”的写法与甲骨文作A形的“朝”一致。上文指出 为“朝”之初文,则将甲骨文A分析作从 从月,更为合理。甲骨文从“茻”的“朝”(表一A4),应该是A1这类形体的繁化。甲骨文 和“朝”的关系,与甲骨文时间词“丧”与“ ”的关系,颇为类似。
宾组卜辞中有时间词“丧”:
(13)a.甲子卜,争。 《合》6037反
b.贞:翌乙[丑]不其雨。 《合》6037正
c.王占曰:“其雨。乙丑夕雨,小;丙寅丧雨,多;丁…” 《合》6037反
宋镇豪指出,辞(13)c中的“丧”当读为昧丧之丧。昧丧即《尚书·牧誓》中的“昧爽”,为时间词 [13] 。“丧”相当于日出前,在今四时前后。
宾组卜辞中又有时间词“ ”(“ ”字作表二B1—B3诸形):
表二 与丧的甲骨文字形
(14)王占曰:兹鬼 。戊贞:五旬㞢一日庚申 。 《合》13751正,典宾A
(15)贞: 其㞢(有)疒(疾)。王占曰: 其㞢(有)疒(疾),叀(惠)丙不庚。二旬㞢一日庚申 。 《合》13752,典宾A
(16)癸卯卜,㱿:于翼(翌) 酒尞(燎)。 《合》15738,宾一
裘锡圭指出,“ ”大概是从月丧声的一个字,或可读为昧爽之“爽” [14] 。这是很正确的意见。时间词“ ”是在“丧”字上加注义符“月”形而成,这与甲骨文“朝”是在 上加注义符“月”而成是类似的 [15] 。
以“月”为义符的“朝”字在西周金文中较为罕见,西周金文的“朝”字多以“潮”之初文为声符,这一形体到春秋战国时期演变为读音与“潮”相近的“舟”形,这是因为“潮”字初文的形体已经不大为人所知悉。小篆的“朝”字不从“月”而从“舟”,隶、楷中的“朝”字则从“月”作。关于这一现象,裘锡圭分析说 [16] :
从表面上看,隶、楷“朝”字的字形似乎不是出自秦系文字,而是通过其他途径从较早的文字里继承下来的。但是,秦简的“朝”都从“舟”,东汉碑刻上的“朝”字也有不少仍从“舟”。这说明隶、楷“朝”字的“月”旁,跟“朕”“服”等字所从的本来作“舟”的“月”旁一样,也是由“舟”省变而成的。所以隶、楷“朝”字的字形也没有问题是出自秦系文字的,把它跟较早的古文字里“朝”字从“月”的写法联系起来是不妥当的。
综合上述,甲骨文中作A形的“朝”字构形,以往多采用罗振玉之说,谓字象“日方出月尚可见的清晨景象”,将之视作表意字。这一认识存在问题。甲骨文以 及其异体“ ”为“朝”,“ 、 ”当为“朝”之表意初文,字象日出于林莽之中。甲骨文作A形的“朝”当分析作从月 声,是形声字,“月”为累加的义符。西周金文中的“朝”字则是在 形的基础上添加“潮”之初文为声符。
附记: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周代文字的发展传播与文化意义研究”(23JZD03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考古学院、“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1] 参看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第2册第1346—1348页,中华书局1996年。
[2] 唐兰《殷虚文字记》,此书最初成稿于1934年。此选自《唐兰全集》第6册第102—10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3] 同注①第2册第1348页。
[4] 宋镇豪《试论殷代的纪时制度——兼谈中国古代分段纪时制》,《考古学研究(五)》第404、408页,科学出版社2003年。
[5] 李宗焜《卜辞所见一日内时称考》,《中国文字》新18期,艺文印书馆1994年。
[6] 莫伯峰《释甲骨文中的“潮”字》,《古文字研究》第32辑第98—102页,中华书局2018年。
[7] 金祥恒《释 》,《中国文字》第11册,台大文学院古文字学研究室编印,1964年。
[8] 常玉芝《殷代历法研究》第172—186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
[9] 李宗焜《卜辞所见一日内时称考》,《中国文字》新18期,艺文印书馆1994年。
[10]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第177页,商务印书馆2021年。
[11] 参看蒋玉斌《释西周春秋金文中的“讨”》,《古文字研究》第29辑第286—287页,中华书局2012年。
[12] 裘锡圭《裘锡圭学术文集》第1卷第17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
[13] 参注④宋镇豪文。
[14] 裘锡圭《释“木月”“林月”》,“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七届年会论文”,长春,1988年;收入《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后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第1卷第338—343页。
[15] 甲骨文的“朙”字,一般认为字形表示月光照在窗上,将之视为会意字。裘锡圭曾认为“朙”字可能不能看作会意字,而应该看作从“月”“囧”声的形声字(《裘锡圭学术文集》第1卷第403页)。甲骨文“明”字作 、 、 等形,在卜辞中亦用作时称。其中作 者与《说文》所载“明”字古文同形。甲骨文此字所从之“日”形,应该是从“囧”形简省而成。如甲骨文“ ”字有写作 (《合》15338)、 (《合》22988)等形的,其所从之“囧”,与“日”形接近。将“朙”字分析为从月囧声的形声字,可能比视其为会意字更有道理。甲骨文中表示时称的字常会添加“月”形或“日”形为义符。
[16] 同注⑩第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