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九月二十一日在河北省正定县新建“荣国府”“宁荣街”拍完最后一个大场面,外景基本上完成了。剧组大队人马撤回北京,再补拍一些零星镜头,便将全部完成前期工作,转入后期制作。我提前一天回到北京,翌日即乘车回沪。
来去匆匆,思想上整天考虑的是如何安排好时间。赶回上海,一面忙于新学年开学,学生上课;一方面又因苏州建城二千五百周年纪念,园林局友人、文管会友人都曾委托一些事情要帮忙办理。“俞樾故居”曲园前面春在堂、乐知堂部分已经修复,需参加开放盛会。这个时期,十分忙乱,忙得我似乎没有意识到“红楼”电视已经拍完了,大家要分手了,依依惜别之情,一时还未在我感情中浮现……
王扶林导演来了封信,我读着信中的词句:
(北京市领导) 不忘《红楼》在倡建大观园的功绩,二日中午在一家很有特色的饭店宴请剧组领导和演员,王蒙、艾知生二位部长也应邀参加……今天下午三点在彩电中心大门口全体合影留念,并聚餐、联欢。三年来的创作生活,同志们共患难、同甘苦,到今天眼看分别在即,不免要动情。这三年,您是见证人,也是艺术创作的指导者、参加人。我想也会有不少感慨,若有诗兴,不妨来它一首。我想电视杂志一定会拍手欢迎的。
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些黯然了,“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忙乱的思维忽然得到突破,惜别之情涌上心头了。我写了一首词,谱的是《水调歌头》:
三载月明夜,客里过中秋。新添华发双鬓,都是为“红楼”。记得黄山云海,多少锦城秀色,千古说悠悠。收拾荧屏上,滋味在心头。 访古郡,兴营造,拟公侯。荣宁府邸,深深庭院又勾留。宝黛痴情万种,阿凤繁华过眼,花落水东流。惜别情无限,“真假”似云浮。
在词前,我加了一段小引:
为“红楼”电视,甲子于黄山太平,乙丑于成都灌县,丙寅于正定古郡,客中三过中秋。重阳前,镜头均已拍竣,导演王扶林兄来书索词。回思三年中为“红楼”同甘共苦,今幸而成功。唯分手在即,离情不免继之。故谱小词赠之。
这样,用小词抒发了我的惜别之情。
新添华发双鬓,都是为“红楼”。
虽然不是好词,但我说的是实话。由一九八四年二月开始,在苏州甪 (lù) 直拍序集的镜头,到一九八六年九月底全部完成,实足用了两年零八个月的时间 (除去演员训练班等准备工作、案头工作时间不计外) ,共拍万把个镜头,严寒酷暑、起早摸黑……其辛勤劳累,真可以说是笔难尽述。导演王扶林同志两三年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他头发白多了。我也明显地看着他两鬓白发增多……“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但这不是“等闲”白了,而是为“红楼”白了。为了祖国这份伟大文学遗产——《红楼梦》的普及,为它变为更形象的电视艺术,新添几缕白发,是值得的。“白发”,是三年辛勤艺术生涯的甘苦见证,也是三年辛勤艺术生涯的欣慰收获。
说是三年,其实还不只三年。早在一九八二年秋天,在上海漕河泾上海师范大学 (当时还叫上海师范学院) 召开的第三届《红楼梦》学会年会上,王扶林导演就特地到我房间中找我谈话,讨论把《红楼梦》改编成电视剧、筹备拍摄等问题。屈指算来,实足也还不到三年半的时间。他现在两鬓花白,而当时却还是头发乌黑、风度翩翩呢。
这是我和他初次见面,是红学会秘书长胡文彬兄介绍的,但他并未同来。二人初见面却都是自我介绍。当时谈到最后,一致感到:把《红楼梦》拍摄成电视连续剧,是极有意义的。但是原作的艺术境界太高,改编拍摄,条件距离太远,困难太多了。当时他还说笑话:不但钱是个无底洞,不知要花多少;而且这个宝玉,一会儿谈诗论文,像个大人;一会儿猴在凤姐身上,倒在王夫人怀里,像个孩子……忽大忽小,似男似女……上哪里去找呢?
在第三次红学会期间,我们谈过两次,此后,一隔就将近一年半,再未见面,也无联系。一九八三年秋,在南京开红学会年会,扶林兄未来,只遇见编剧之一的周雷兄,告诉我剧本已写好,准备开拍了。我听了很兴奋,但因同此工作无关系,只是一般的祝贺而已。其心情只不过像一个一般的“红迷”,特别关心此事而已。
我怎么会和《红楼梦》电视剧再结艺术姻缘呢?那是在一九八四年春节前五六天,天气很冷,我正在我那六点三平方米的小屋中哈冻写稿。忽然一阵叩门声,我拉开房门一看:一位不认识的、穿棉军大衣的姑娘站在门前,自称是《红楼梦》电视剧组的工作人员,带来了编剧周雷的亲笔信,找我有事。我一看信,原来是要我去苏州“准备”一条二百年前的街道,街上要布置种种摊贩……
事情很突然,但我义不容辞。第二天下午,我和三位同志一齐赶到苏州,开始结下“红”缘。
多亏了苏州老友,画家、诗人王西野兄帮助,使我能在苏州广结“红”缘,完成了剧组的任务。
那天下午,我们匆匆赶到苏州,下榻姑苏饭店。当晚,即和西野兄研究工作,要布置一条二百多年前的姑苏小街——《红楼梦》中写的是“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实际可以看出是以“七里山塘”的山塘街为背景的——都应该有一些什么摊贩,先草草作一计划:什么卖桃花坞年画的呀,卖虎丘泥人的呀,支着绣床卖苏绣的呀,卖糖粥的“骆驼担”呀……以及卖花、卖鸟、测字、算命等等,一下子罗列了几十种。这时离开拍不过半月左右。这些古老的摊贩、稀奇的道具,该到哪里去找呢?决定第二天邀请几位能帮忙的开个会。
恰巧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农历腊月二十七,家家忙着准备年菜。而那天又下着大雪,事情很急,只好包了个车,冒雪挨家把客人从厨房中请了来。都是熟朋友,大家一听说拍《红楼梦》电视剧,都感到很兴奋,愿意主动帮忙。
苏州刺绣研究所主任、著名画家、刺绣专家徐绍青兄,把所中珍藏的乾隆年间木版桃花坞年画和康熙、乾隆年间的绣品、帐沿、衣裙、荷包等都拿了出来,并由研究所中年轻的女刺绣家来担任临时演员,届时摆摊表演。苏州博物馆领导也大力支持,拿出馆藏清代前期的虎丘泥人——俗名“落架”来参加摆摊,并由馆中的一位会捏泥人的老先生充当临时演员。这种泥人就是《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所写:“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不禁笑起来了。”
这些用泥捏的人头像,加上粉彩,与真人面部颜色神情一样,身体不用泥捏,而是木架子。外穿小衣服,衣服还可以按季节更换,配上小桌子、小椅子,像生活行乐图一样。我读了几十年《红楼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泥人小像。
沿街叫卖赤豆糖粥、馄饨等的“骆驼担”也找到了。这种古老的竹制小贩担子在苏州街头已消失多年,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一副。这种担子造型特殊,两头翘起,一头下面可放小火钵,上置锅子,保持温度;一头有小架子、小柜等,可放碗、筷、调羹等;中间毛竹片扁担,扛在肩上,十分轻巧。而放在地上,样子像匹骆驼,所以叫“骆驼担”。这种古老的带有江南地方色彩的吃食担子,也像北京旧时的馄饨担、杏仁茶担一样,使用功能是多方面的。但北京的是木制,而“骆驼担”则是竹制,更为轻巧。
现在电视播出了,看见荧屏上“十里街”“甄士隐”门前的摊贩,不禁想起前景,感到真像是昨天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