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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分晋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存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乌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乌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须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沉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谿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三家分晋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周天子初次分封晋国的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北宋史臣司马光说:我听说天子的职责没有比维护礼制更重要的,维护礼制没有比恪守等级身份更重要的,恪守等级身份没有比明确爵名官号更重要的。什么叫作礼制?礼制就是法纪纲常。什么叫作等级身份?等级身份就是君主与臣下的贵贱差等。什么叫作爵名官号?爵名官号就是公、侯、卿、大夫的特定称谓。

以四海之广,亿万人民之多,全受帝王一人的控制。有些人虽有无与伦比的勇力,超越常人的智慧,却无不为帝王奔走服役,难道这不是以礼制作为法纪纲常的缘故吗?因此,天子统率三公,三公统率诸侯,诸侯控制卿大夫,卿大夫辖治庶人。高贵者统治卑贱者,卑贱者服从高贵者。地位高的人驱使地位低的人,犹如心腹指挥手脚,树根支配枝叶;地位低的人侍奉地位高的人,犹如手脚保卫心腹,枝叶庇护树根,这样,才能让上、下互相维护,而国家也得到治理和安定。因而说,天子的职责没有比维护礼制更重要的。

周文王推演《周易》,把《乾》《坤》列于首位。孔子解释说:“天位高贵,地位卑下,这样乾、坤的排列顺序确定了。地低天高的次序排定后,贵贱位置也确立了。”这是说君臣的位置如同天地的位置一样不可改变。《春秋》贬抑诸侯,尊崇周王室,周王室虽然衰微,但次序仍排在诸侯之上,由此可见,圣人孔子对君臣之间的关系是勤谨恳切地关心着的。君王只要没有夏桀、商纣那样暴虐,即使不具备商汤、周武王那样的仁义,但人民都归顺君王,而上天也把天命授予了他们,就君臣的名分来看,臣子就应恪守节义、为君王伏身而死才罢休了。因此,让微子启取代商纣为王,商汤就能一直同上天一起享受祭祀,让季札当吴国国君,太伯就能一直在宗庙中接受祭祀,享用牺牲,然而他们二人宁愿亡国也不愿做君主,实在是认为礼制的重要原则不可淆乱。因而说:维护礼制没有比恪守等级身份更重要的。

礼制,是用来辨别贵贱高低,排列亲疏次序,节制天下万物,管理世间众事的,没有名分不能显著地表现出来,没有礼器不能形象地体现出来。用名分来说明,用礼器来区别,这样,就能使上下贵贱的等级差别显著明白,井然有序,而这正是礼制的最高准则。名分、礼器既然已经丧失,礼制怎么能够单独存在呢?昔日,仲叔于奚对卫国有功,他辞去卫国国君赏赐的城邑,请求准许他使用天子、诸侯装饰马匹所用的繁缨。孔子认为不如多给他一些城邑。只有礼器和名分,不能够轻易给人,因为这是君主所掌管的东西,政治原则丧失了,国家就会随着灭亡。卫国国君依靠孔子治国理政,孔子想先纠正名分上的讹误,认为名不正民众就不知道该依据什么来约束自己的举动。繁缨是一种很小的物品,但孔子十分珍惜;正名是一项细微的事务,但孔子把它放在了首位:这实在是因为孔子认为名分、礼器淆乱后,上、下就不能互相维护。任何事情无不萌生于细微之中,然后发展成显著重大的结果。圣人孔子深思远虑,因而能够谨慎地对待事物的萌芽状态,加以整治;大众目光短浅,必须等到问题十分明显了才进行补救。事情细微时就整治,用力小而收效大,等到事态严重时才补救,即使竭尽全力也不能达到目的了。《周易》上说“踏在霜上就知严寒冰冻将要到来”,《尚书》也说“一日二日间就要处理上万件事情”,都是讲的这类情况。因而说,恪守等级身份没有比明确爵名官号更重要的。

哎呀呀!幽王、厉王丧失德行,周王室的政令制度日益衰落,纲常法纪散失败坏,臣下侵凌君王,君王日趋衰弱,诸侯擅自征伐,大夫独揽政权,礼制的主要原则已丧失十分之七八,但对周文王、周武王的祭祀仍能连绵不断,这是因为周王室的子孙还能恪守名分的缘故。凭什么这样说?往昔,晋文公为周王室建立了大功,他请求周襄王准许他死后采用天子所用的隧葬礼制,襄王不准许,说:“这属于周王室的典章制度。还不具备取代周王室的德行就与周王共为两个天子,这也是叔父您所憎恶的。不然,叔父您有自己的国土,只管使用隧葬,何必请求我批准呢!”于是,晋文公心生畏惧,不敢违背礼制。因此,周王室的辖地不比曹国、滕国大,周王室统治的人口不比邾国、莒国多,但历经数百年,仍是天下的宗主,就连晋国、楚国、齐国、秦国那样的强国,也不敢凌驾其上,原因何在?只不过是名分尚存的缘故。至于就季氏对于鲁国,田常对于齐国,白公对于楚国,智伯对于晋国来看,他们的势力都足以逐黜国君而自立,但终于不敢这样做,难道是他们的力量不足和于心不忍吗?其实是害怕触犯名分,遭到天下之人的共同诛讨。现在晋国的大夫凌辱蔑视他们的国君,瓜分了晋国,天子既不能兴兵讨伐,又予以恩宠,擢升他们的名位,使他们并列于诸侯,这纯属仅存的那点儿名分也不能守护,而一并丢弃掉。先王的礼制自此荡然无存了!

可能会有这种看法,认为处在这种时候,周王室微弱,晋国魏、赵、韩三家强盛,虽想不准许,能办得到吗?这种看法大错特错了。晋国三家虽强盛,倘若不顾忌天下的诛讨而侵犯礼义,便可不向天子请求而自立。但不向天子请求而自立,就成为叛逆犯上之臣,天下如有齐桓公、晋文公这样的国君,必定会奉礼义而征讨他们。现在向天子请求,而天子又许可了他们,这是接受天子的命令而成为诸侯,谁又有理由征讨他们?所以,晋国三家并列于诸侯,并非三家破坏礼制,而是天子自己破坏了礼制。

哎呀呀!君臣的礼义名分既已败坏,天下就会以谋诈和武力称雄争霸,于是使得圣贤后裔当了诸侯的人,国家社稷无不灭绝,黎民百姓遭受残害,伤亡殆尽,这难道还不令人哀痛吗?

当初,智宣子想让智瑶做继承人,智果说:“智瑶不如智宵。智瑶有优于他人的五大长处,同时也有一大缺点。他美须美发、身材高大,则出众;力挽强弓、善驭车马,则出众;才艺超群、兼精诸技,则出众;工于文辞、聪慧善辩,则出众;刚强坚毅、勇敢果断,则出众;但具有这么多优点却很不讲仁义。如果他凭借其五大长处欺凌他人,以不仁不义来行事,有谁能一直宽容他呢?倘若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宗族必定会灭亡。”智宣子没有接受他的意见。智果便请求掌管姓氏的太史让他别立一族,改为辅氏。

赵简子的儿子,长子叫赵伯鲁,幼子叫赵无恤。赵简子想确定继承人,但不知该立哪个,于是将训戒文辞书写在两根竹简上,授予两个儿子,说:“用心记诵这些文辞!”三年后查问,赵伯鲁说不出那些文辞;向他要竹简,也已遗失。查问赵无恤,他背诵得十分流利;向他要竹简,他立即从衣袖中取出奏上。因此,赵简子觉得赵无恤贤良,立他为继承人。

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尹铎请示说:“你要我像抽茧丝般地收罗财富呢?还是要让晋阳成为赵氏的保障?”赵简子说:“当然是要它成为保障!”尹铎到任后,减少了晋阳的纳税户数,减轻了当地人民的负担。赵简子对赵无恤说:“一旦晋国发生变故,你不要嫌尹铎地位低,不要认为晋阳路远,一定要投奔晋阳作为归宿!”

待至智宣子死了以后,智襄子执掌了晋国的政权,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设宴欢饮。智伯戏弄了韩康子,并且侮辱了段规。智国听说此事之后,进谏说:“主上您如果不做防备,灾难必定会到来!”智伯说:“只有我才能作难。我不发难,谁敢发难!”智国对答说:“不一定这样。《夏书》上有这样的话:‘一个人屡犯过失后,别人的怨恨并不全都显露在明处,因而在事端还未显现时就应该谋划防备。’君子能够勤谨地对待细微的事物,所以才不会酿成大灾祸。现在主上您一次宴饮就羞辱了他人主君及其家相,又不加以防备,口称‘别人不敢发难’,恐怕不行吧!蚋、蚁、蜂、虿之类,都能伤害人,何况主君、家相呢?”智伯拒不听从。

智伯向韩康子索求领地,韩康子想不给他。段规进谏说:“智伯好利而且刚愎,如果不给,他会攻伐我们,不如给他。他因为得到土地而骄汰得意,必定会向别人索讨;别人如果不给,他一定会诉诸武力,这样,我们既可以避免灾祸,又可以坐观事变。”韩康子说:“好主意。”于是便派使者向智伯送上一座拥有上万民户的城邑。智伯很高兴。他又向魏桓子索求领地,魏桓子想不给。任章问魏桓子说:“为什么不给他呢?”魏桓子说:“无缘无故索讨土地,所以不给。”任章说:“无缘无故索讨土地,必定会引起诸家大夫的恐慌。我们给他土地,智伯一定会更加骄横。他骄横了就会轻敌,而诸家大夫则会因恐慌而互相亲近;用亲近团结的军队来对付轻敌的人,智氏的性命一定不会长久了。《周书》上说:‘想要击败他,必须暂且辅助他。想要取得,必须暂且给予。’主上您不如给他土地,以促使智伯骄横,然后便可选择某些家族交往联系,共同谋划,对付智氏,何必单独让我们成为智氏的打击对象呢!”魏桓子说:“好主意。”于是也送给智伯一座拥有万户民户的城邑。

智伯又向赵襄子索取蔡、皋狼的土地,赵襄子不给他。智伯于是大怒,便率领自己的及韩、魏二家的军队一齐进攻赵氏。赵襄子准备出逃时,向身边人询问:“我们该往何处逃奔呢?”侍从回答:“长子最近,而且城墙厚实完整。”赵襄子说:“那里的人民修好城墙后,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又要他们拼死守城,有谁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呢?”侍从又建议:“邯郸的仓库充实,可以固守。”赵襄子说:“搜刮民脂民膏来充实仓库,又让人民为我们战死,有谁能与我们生死与共呢?前往晋阳怎么样?这是先主嘱咐我去的地方,也是尹铎宽厚待民、减轻了纳税负担的地方,那里的人民一定会顺附合作,与我们同生死、共患难。”于是逃奔晋阳。

智、韩、魏三家指挥军队围住晋阳,并引水淹灌晋阳城,波涛汹涌,城墙仅剩六尺未被水淹没;城中炉灶沉没,青蛙遍地,而人民无背叛之心。智伯乘车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居右护卫。智伯说:“我现在才知道,水可以灭亡他人之国。”魏桓子用手肘碰了碰韩康子,韩康子用脚踢了踢魏桓子的脚趾,二人会意,照此说来,用汾水可以淹灌魏都安邑,用绛水可以淹灌韩都平阳。絺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一定会反叛。”智伯说:“你怎么知道?”絺疵说:“依据人事常理而知道的。联合韩、魏两家军队进攻赵氏,赵氏灭亡了,他们知道灾难一定会降临韩、魏两家。现在我们与韩、魏约定,战胜赵氏后,三家共分赵氏领地,从形势看,城墙未被淹没的仅剩六尺,城中困乏,人马相食,举城投降已指日可待,但魏桓子、韩康子二人并不高兴,反而面带忧色,这种情况如果不是表明他们想反叛,那么表明什么?”第二天,智伯把絺疵的话告诉了韩、赵二人,二人说:“这是进谗言的臣下想为赵氏游说,使得主上您怀疑我们两家,而松懈对赵氏的进攻。不然的话,试想我们两家难道会不顾近日内就可分得赵氏田地的利益,却去干那种危险而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吗?”二人出去后,絺疵进来说:“主上您为什么把臣下的话告诉他们二人?”智伯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已把你的话告诉了他们?”絺疵回答:“我看见他们直直地盯了我一眼就快步走开了,这说明他们知道我已看穿了他们的心事。”智伯仍不醒悟悔改。絺疵便请求出使齐国,以躲避灾祸。

赵襄子派张孟谈偷偷出城会见二人,说:“我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伯率领韩、魏两家进攻赵氏,但赵氏灭亡后,接下来就是韩、魏了。”二人说:“我们心里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怕事情还未成功就泄漏了计谋,这样,大祸就即刻临头了。”张孟谈说:“计谋出于二位主上之口,入于臣下一人之耳,何必担忧!”二人便与张孟谈密谋结约,确定了起事日期后又将张孟谈送返晋阳。赵襄子在夜里派人杀了防守堤坝的吏卒,并决水倒灌智伯的军队。智伯的军队因救水而大乱,韩、魏两家从两翼夹击,赵襄子率军正面攻击,大败智伯的军队,于是杀了智伯,并将智氏家族的人斩尽杀绝。只有别立为一族的辅果幸存。

北宋史臣司马光说:智伯之亡是才能胜过德行的缘故。才与德是不同的,但世俗之人不能分辨,通称为贤,这是他们所以会看错人的原因。聪慧明察,刚强坚毅,称为才;正直平和,不偏不倚,称为德。才能是德行的资助,德行是才能的主宰。云梦的竹子是天下最刚劲的,但是不矫正它的弯曲,不配上羽毛箭镞,就不能射穿坚硬的盔甲。棠谿的铜是天下最精利的,但是不熔铸于模型,不在粗细磨石上磨锋利,就不能用来打击强敌。因此,才德兼备的称为“圣人”,才德俱无的称为“愚人”;德行超过才能的称为“君子”,才能超过德行的称为“小人”。就选用人才的方法来说,如果选不到可以信用的圣人、君子,与其选得小人,还不如选得愚人。为什么?君子凭借他的才能行善,小人利用他的才能作恶。凭借才能为善的人,能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利用才能作恶的人,会将坏事做尽做绝。愚昧的人即使想作恶,但智慧欠缺,力量不够,就像吃奶的狗扑人,人很容易把它制服。小人的智慧却足以让他奸恶得逞,勇力也足以让他实施暴虐,这就如虎添翼,他对别人的危害怎么会不大?有德行的人受人敬重,有才能的人为人喜爱;喜爱的容易亲近,敬重的容易疏远。因此,选用人才的人多被他人的才能遮住了眼睛而遗忘了德行。自古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都是才有馀而德行不足,以致落得倾败覆灭下场的,多的是,难道仅仅是智伯一个吗?所以,治国理家的人如果能审慎地分别才能与德行,并懂得选择的先后次序,又何必担心失去人才呢!

魏、赵、韩三家瓜分了智氏的领地。赵襄子在智伯的头骨上涂漆,作为饮酒器皿。智伯的家臣豫让想为智伯报仇,他伪装成受过刑罚的人,身怀匕首,混入赵襄子宫中,涂刷厕所。赵襄子上厕所时,怦然心跳,搜索厕所,逮住了豫让。侍卫们想杀他,赵襄子说:“智伯死了,没有后代,而此人想为他报仇,真是一位义士!我小心避开他就是了。”于是释放了他。豫让又以漆涂身,弄得遍体癞疮,并吞食火炭,使嗓音变得嘶哑。他在街市上行乞,他的妻子也认不出他。走在路上,他遇见一位朋友,朋友认出了他,并为他难过哭泣,说:“以你的才能,如果侍奉赵孟,一定会成为近臣,得到宠幸。然后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岂不容易?为什么把自己苦成这个样子?而以现在这种方式来报仇,不是很难吗!”豫让说:“不能按你说的去做。如果我已委身投靠赵家,成为赵家的家臣,再谋杀主人,这就是不忠。我所做的事,确实很难。但所以要这样做,是想以此使天下后世那些既为他人臣下又心怀不忠的人感到羞愧。”赵襄子外出时,豫让埋伏在桥下。赵襄子到达桥边时,马突然受惊,搜索桥下,抓住了豫让,于是把他杀了。

赵襄子考虑到伯鲁未当上继承人,所以自己虽有五个儿子,却一直不肯确定哪个儿子当继承人。赵襄子把代封给伯鲁的儿子,称代成君,但他死得很早。赵襄子又把代成君的儿子赵浣立为赵氏家族的继承人。赵襄子死后,他的弟弟赵桓子逐黜赵浣自立,但一年后也死了。赵氏家族的人说:“赵桓子当国君并不合赵襄子的心意。”于是一同杀了赵桓子的儿子,重新迎回赵浣,立他为国君,这就是赵献子。赵献子生赵籍,这就是赵烈侯。魏斯是魏桓子的孙子,他就是魏文侯。韩康子生韩武子,韩武子生韩虔,他就是韩景侯。

韩国向魏国借兵攻赵国,魏文侯说:“寡人与赵是兄弟,不敢答应你们的要求。”赵国向魏国借兵攻伐韩国,魏文侯也用同样的话来回答。韩、赵二国的人都恼怒离去。后来他们知道魏文侯实际上是用这些话来使他们和解,于是都前来魏国朝觐。自此魏国开始成为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各诸侯国都不能与它相争。 DVy/eAeR3oJznkxAmN7P7KXSOGJBT6kUJ7pg+GYKuNv6fP23bjvjkaZe2p6Y6d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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