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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平笺谱》说起

厂肆更谁来访笺,

版杨名字迅翁传。

海王村畔秋阳淡,

风景依稀似昔年。

这是我前两年回北京经过琉璃厂时偶然写下的一首绝句,是怀念鲁迅先生在琉璃厂访求笺纸和郑西谛先生编印《北平笺谱》的事。“版杨”是“板儿杨”,板儿杨和张老西是两位刻制水印笺纸木版的高手艺人,因编印《北平笺谱》而将姓字流传下来,成为艺林佳话。

鲁迅先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给西谛先生的信中有一段写道:

板儿杨,张老西之名,似可记入《访笺杂记》内,借此已可知张□为山西人。大约刻工是不专属于某一纸店的,正如来札所测,不过即使专属,中国也竟可糊涂到不知其真姓名 (况且还有绰号)

在这段话中,鲁迅先生是很有感慨的,觉得这样的高手工艺家,竟至连名字也不为人所知,仅以绰号著称。其实这种情况,也有其另外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因技艺而出名,如过去北京“样子雷”“快手刘”等等,也就是因为他们画房样子、变戏法等高超技艺,得到了以上的绰号,真名反为所掩。就以琉璃厂而论,当时也还有“古钱刘”“宋版刘”等人物。“板儿杨”所以出名,也是这种情况。至于张老西,那是因为张是山西人。过去北京称呼山西人,习惯叫“老西儿”,其中有玩笑的成分,也有亲热的成分,如再亲热点叫声“西哥”。但一般称呼“张老西儿”,也没有什么,只是叫久了,真名也为这一“官称”所掩了。

鲁迅先生编制《北平笺谱》的缘起,是与先生很早就爱好绘画、版画,爱好收集画集、笺纸分不开的。古诗说“十样蛮笺出蜀州” ,但是先生没有到过四川成都一带,成都很出名的“诗婢家”的水印诗笺也未见先生提起过。当时上海、杭州、广州的笺纸,先生都收集过,认为都不及北京的好,所以只印了一部北京的。

先生自从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南下后,后来一共回过两次北京 (当时叫北平) ,每次都到琉璃厂搜求了不少信笺。第一次回京,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三日记道

……从静文斋、宝晋斋、淳菁阁蒐罗信笺数十种,共泉七元。

同月二十八日记道:

……往松古斋及清閟阁买信笺五种,共泉四元。

第二次回京,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记道:

往留黎厂买信笺四合……

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给西谛先生的信道:

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留黎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将销沉了。

信中随后就说到“自备佳纸”印制笺谱的事,这便是印制《北平笺谱》的准备和缘起了。鲁迅先生对当时琉璃厂笺纸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后来在先生与西谛先生的努力下,《北平笺谱》便于一九三四年初出书了。第一次印了一百部,第二次又印了一百部。当时先生曾在给西谛先生的信中幽默地说道:“至三十世纪,必与唐版媲美矣。”其实用不了那么久,到现在虽然只有四十多年,这笺谱便早已成为难得见到的文物了。而这十分珍贵的文物,便是搜求琉璃厂当时各家南纸店,如荣宝斋、清秘阁、淳菁阁、松古斋等水印木刻笺纸印制的,在文化艺术史上留下了珍贵的一页佳话,在文化艺术典籍中留下了多少部精美的珍品,时至今日,虽非唐人写经、宋元佳椠,总也可以和明版、康版媲美了。

《北平笺谱》中的笺纸

书店内景(约1939年)

短短的东西琉璃厂街,由厂东门到厂西门,也不过二里之遥,其间书铺、南纸店、古玩铺、碑帖铺、裱画铺、图章铺、墨盒铺栉比鳞次,在一二百年中,真不知留下了多少文人学士的足迹。虽说雪泥鸿爪,不计东西,但是有的人的足迹却深深印在文化艺术的史册上,千古不湮,这便如鲁迅先生和西谛先生奔走于琉璃厂,搜求笺纸,编印《北平笺谱》。如此不辞辛苦,热心文化,而这却是那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流所想不到也不能理解的,而这样的人却是直到现在也还不少。所以谈谈鲁迅先生与琉璃厂,谈谈那个时候琉璃厂的一鳞半爪,我想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吧。 GmC9jU1oKj1Q6Zx+s9BPJN2ElQWkToUGmhPsy+GCKpDV2b3uavhV0kFV/7dDbqfa



琉璃厂气氛

乾隆时益都李南涧 (文藻) 《琉璃厂书肆记》中写道:“……无甚应酬,又性不喜观剧,茶园酒馆,足迹未尝至。惟日借书钞之,暇则步入琉璃厂观书。虽所买不多,而书肆之不到者寡矣。”鲁迅先生一生不喜欢看京戏,那时应酬也不多,平日公余除抄书之外,一遇暇日便到琉璃厂游览,很像李南涧所说的那种情况。

琉璃厂后来习惯说在和平门外,这样说是不确切的。因为和平门是一九二四年左右才开的,南北新华街也是同时才展宽的。在鲁迅先生去琉璃厂买书、访帖的大部分时间里,由城里去琉璃厂,还是不出宣武门,就得出前门,中间全有城墙挡着,是过不去的。鲁迅先生在一九一九年之前,住在菜市口南半截胡同山会邑馆,在宣武门里教育部上班,不论星期天或平日,去琉璃厂都是很方便的。走大路从菜市口经骡马市到虎坊桥,从梁家园斜穿过去,顺新华街往北不远就到厂桥,就是东西琉璃厂的中心了。如果走小路,从菜市口东边一点,进铁门穿小胡同到南柳巷,那就更没有多少路,便到了琉璃厂厂西门了。

琉璃厂以厂甸海王村公园为中心,往东是东琉璃厂,接一尺大街、杨梅竹斜街;往西是西琉璃厂,接南北柳巷。过去东西两头都有铁门,俗名厂东门、厂西门。整条琉璃厂街上,由鲁迅先生时期,一直到后来,除去西琉璃厂路南商务印书馆一所三层的西式楼房而外,其他都是中式的铺面房,而且大多都是平房,间或有所两层的楼房,那也有如凤毛麟角了。不过这些铺房都很精致,一般都是水磨砖的砖木建筑,门面油漆得很整齐。开间大多都是二间、三间,五间的便是大店了。只有昔时宝名斋书铺是最突出的,九开间门面,当时人称:“琉璃厂一条龙,九间门面是‘宝名’。”不过在鲁迅先生时期,宝名斋书铺早已关张,其他那些店铺,门面虽然不大,但后面进度一般都很深,而且都连着后面的院子,这样地方就很宽绰了。

琉璃厂各家店铺,大多都没有西式店铺的那种窗橱;也不像江南店铺的那种排门板,白天去掉门板,店面敞开,无门无窗。琉璃厂店铺的门面,都有门有窗,窗上装玻璃,有的还是老式窗,下面玻璃,上面糊纸。店门后来大多改为西式拉门,过去则都是对开木门,白天开门营业,门上挂帘子,冬天蓝布镶黑云头夹板棉门帘,夏天夹板大竹帘,从街上走过,透过擦得十分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内的一些风光:古玩铺的红木多宝槅上的花瓶、鼎彝;书铺书架上一叠叠的蓝布套夹着白色签条的古书;书画铺挂的各种字画、立轴、对联;墨盒铺架上的亮晶晶的各式各样的墨盒子、镇纸、笔架……店名一般都是黑地金字的匾额,几开间门面的大店,在店名大匾的两旁,还对称地挂上两块小匾,如“藏珍”“蕴玉”之类。柱子上都有红地黑字或黑地金字油漆得亮晶晶的抱柱对联。牌匾、对联都是当时名家书写的,翁同龢、朱益藩、宝熙、陆润庠等,应有尽有。这些对联都是嵌字格的,这里抄几副在下面,作为当日琉璃厂的一点资料吧。

宝气腾辉瞻典籍;

林花启秀灿文章。

宝林堂书铺

崇山峻岭琅嬛地;

文薮书田翰墨林。

崇文堂书铺

宝鼎芝房,嘉祥备至;

文场笔阵,典籍纷披。

宝文堂书画铺

万象峥嵘新眼界;

元龙品概古胸襟。

万元眼镜铺

这些对联,切铺名,切店铺内容,对仗一般都很工稳自然。尤其万元眼镜铺一副,用陈登的典故用得很好,很有点气概。

琉璃厂东西街,不管从东从西,慢慢走来,总是笼罩在一种文化、艺术的气氛中,这种气氛是琉璃厂所特有的,是从清代乾隆、嘉庆以后,逐渐形成的。一直绵延到后来,其间将近二百年之久,可以说是源远流长了。

鲁迅先生一九一二年五月五日到京,十二日就到琉璃厂游览,日记上记道:

星期休息。……下午与季茀、诗荃、协和至琉璃厂,历观古书肆,购傅氏《纂[籑]喜庐丛书》一部七本,五元八角。

其后,二十五日又去,二十六日、三十日又去。初到北京,风尘仆仆,除工作之外,朋友往来也很忙,却在不到一月之间,便去了四次琉璃厂,可见厂肆与先生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与当时所有学人的关系是多么地重要了。自此以后,十五年中,浏览古书,访求碑帖,收集信笺,时时徜徉于海王村畔、厂肆街前,那去的次数就更多。

先生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最后一次回北京,在京住了十六天,又去了三次琉璃厂,二十七日记道:

午后往师范大学讲演。往信远斋 买蜜饯五种,共泉十一元五角。

先生这次往师大讲演,后来到信远斋买蜜饯及回家,是当时师大同学叫营业汽车接送的,这便是鲁迅先生最后一次去琉璃厂。在东琉璃厂进口不远路南,那小小的两间门面的信远斋,嵌着玻璃的绿油漆的老式窗棂,红油漆的小拉门,前檐悬着一块黑漆金字匾额,写的是馆阁体的“信远斋”三个字。在初冬下午的阳光斜照中,鲁迅先生提着几包桃脯、杏脯之类的蜜饯,在店主萧掌柜拉门送客“您慢点儿走……回见……”声中走出来,坐上车,回到城里西四宫门口家中。这普普通通的一点情景,谁能想到这就是鲁迅先生最后一次告别自己多年来不知徜徉过多少趟的琉璃厂呢?真是“逝者如斯夫”,此情此景,应该早已和琉璃厂的气氛融合在一起了吧。

《北平笺谱》中的笺纸 GmC9jU1oKj1Q6Zx+s9BPJN2ElQWkToUGmhPsy+GCKpDV2b3uavhV0kFV/7dDbq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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