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习难除,年年过年,总要写几首诗,以寄岁时之感。有一年写的诗中,有一首专叙年景。俞平伯老师北京来信云:“《辞岁书怀》,情思俱胜。第四叙年景尤妙。”这首诗中的结句云:“胜游排日桩桩定,燕九春风驴背多。”这是说旧时正月十九骑小驴逛白云观的事。经历过的人回忆起来,是极为神往的。正月十九日称燕九节,是纪念元时丘长春道士,白云观就是他修炼的庙宇。正月开庙,所谓车骑如云,游人纷沓,说是能遇到神仙。《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燕九竹枝词》第一首云:
春宵过了春灯灭,
剩有燕京燕九节。
才走星桥又步云,
真仙不遇心如结。
这说的就是燕九节会神仙的故事。按,燕九节是丘长春生日。丘处机生于南宋绍兴十八年正月十九日,他是全真道教教主王重阳的嫡传弟子,道号长春子,称长春真人。修道终南山,元太祖召他北上,曾于西域见成吉思汗,赐号神仙,令掌管天下道教,元人入北京,即赐居太极宫,改称长春宫。这里是唐开元间建的道观天长观,金代又改建。元人又大加修葺。丘死后,以其生日正月十九日为燕九节。据说丘长春每年这一天还要下凡,但人们不易遇到,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凡夫俗子是不大容易有缘遇到仙家的。而且真人下凡的时候,变化多端,时男时女,时老时幼,有时甚至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叫花子,因此到了十八日的夜里,是每年白云观最热闹、最神秘也最滑稽的一夜。有些痴心妄想结仙缘的人,便整夜住在观中,甚至整夜不睡,黑黝黝地在观中偏僻的地方兜来兜去,一心想突然间遇到一位神仙,超度他飞升,因而观里的一些滑头道士,便也装作种种怪样子,或者方巾道袍,特别潇洒;或者麻鞋竹杖,特别龙钟;或邋邋遢遢,特别肮脏,躲在黑暗角落里,来愚弄人,敲点小竹杠,问你化点缘,名义上是试试你的心诚不诚。所以得硕亭《京都竹枝词》中写道:
绕过元宵未数天,
白云观里会神仙。
沿途多少真人降,
个个真人只要钱。
因为会神仙这天,正是白云观老道赚钱的好机会,化装成各式各样乞丐要小钱的那就更多了。这种情况,也早在明代就有了。刘同人《帝京景物略》中就曾有过“相传是日,真人必来,或化冠绅,或化游士冶女,或化乞丐。故羽士十百,结圜松下,冀幸一遇之”的记载。可惜的是,白云观中的凡夫俗子们,会了三百多年神仙,并没有遇到过一个真仙,只好叹“年年错过总无缘”了。
白云观(约1918年)
神仙虽然会不到,但金钱眼却可打得着,当年逛白云观“打金钱眼”是比“会神仙”更有趣的节目。白云观一进观门不远,横在正中白石引路上,模拟宫殿建筑,有一条三四丈长、丈许宽、丈许深的假金水河,底部并无水,全部是用青砖砌的,中间对着引路是一座石桥,桥栏杆和小河四周的栏杆,都是汉白玉的,雕镂也很精致,桥下有涵洞。白云观庙会一开,桥下涵洞中东西两头面朝外各坐一名老道,大布道袍道冠,闭目盘腿打坐,在他们头顶各悬一小钟,钟前又挂一大钱,漆成金色,中间钱孔大约二三寸见方,游人在正对桥孔的白石栏杆外,用铜钱遥掷,如果能穿过钱孔击中悬钟,锵然一声,那你这一年肯定要交好运气。试想这样有趣的游戏,又关系到一年的好运气,谁能不来一试呢?所以白云观最拥挤的地方,就是这打“金钱眼”的地方,汉白玉栏杆边人头济济,争着扔铜钱,一次打不中,再来一次,直到锵然一响,打中为止,才带着幸运的欢笑离去。打“金钱眼”,在清代用的都是当十大钱,清末直到辛亥之后,不用制钱了,都改用铜元打“金钱眼”,老道自然更加欢迎。后来铜元也不用了,“金钱眼”则照样打,老道在桥边设立了临时兑换处。随时按他们定的牌价卖给你铜元。年年白云观单只这一笔收入就很可观了。难为的是桥洞中每天打坐的那二位白胡子老道,实在要有点真功夫,每天天不亮就坐进去,直到晚上游客走得差不多时才能出来,大约有十四五个钟头,不吃不喝,不解大小便,盘腿打坐,纹丝不动,没有一点真功夫,能办得到吗?
道家的炼丹术是很神秘的,卷帙浩繁的《道藏》中,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载,如用科学观点来看,这也是我国古代冶炼史的重要资料。可惜过去叫作“黄白术”,胡说是能用铅炼成白银。白云观开庙,不少梦想发财的人来进香上供、布施钱财,目的是想求“点铁成金”的黄白术。俞曲园《茶香室三钞》中记道:“此日僧道辐辏,凡圣溷集,勋戚内臣,凡好黄白之术者,咸游此,访丹诀焉。”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另外白云观中有“十二生宿殿”,还有“迎顺星”“点星宿”的故事。近人陈莲痕《京华春梦录》记云:“自按芳龄,就所司岁神前,虔诚进香,名曰‘点星宿’,樱口喃喃,殆皆祝早得如意郎君……”盖这和西湖边的月老祠一样,又要管离魂倩女的终身大事了。但这后两样,比起前两样,尤其比起打“金钱眼”的人来,那赶热闹的要少得多了。
阜成门(约1918年)
神仙的事是渺茫的、迷信的。白云观最值得思念的是骑小驴,在“的的”的驴背上,迎着春风,沿着阜成门外的土路去白云观,那才真是神仙般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