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之事,先要由岁首说起;而岁首之事,则先应由除夕说起。岂不闻昔时联语乎?一曰:“一元初复始,万象又更新。”二曰:“一夜联双岁,五更分二年。”复始、联双,均连除夕计算在内。因而开宗明义第一章,也先要从除夕说起。
旧历除夕在江南俗称“大年夜”,前一天晚间称“小年夜”,在北京俗称“年三十晚上”,似乎没有小年夜叫法。即使是小月 (北京叫“小尽”) ,腊月只有二十九天,也照样叫“三十晚上”,不会叫“二十九晚上”,这早已成了“除夕”的代名词了。
除夕是一年中最使人留恋的一晚,所谓“一夜联双岁,五更分二年”,一夜之间,就变成两年了,前半夜生下的小孩属“猴”,后半夜生下的就属“鸡”了。中国人向有“守岁”的习惯。北京人于除夕守岁之夜,又是最喧阗的时候,这一夜有几种特殊的声音,家家户户都传出,此起彼伏,洋洋盈耳,交织成一部别致的乐章,可以名之曰“三十晚上协奏曲”吧。
其一是爆竹声。《燕京岁时记》云:“及亥子之际,天光愈黑,鞭炮益繁,列案焚香,接神下界。”这说的是接神的鞭炮声。“亥子之际”,是夜里十时到十二时之间,其实用不了这样晚,天一擦黑,东一声、西一响的早就放起来了。最先是孩子们或者半大小伙子,早已拿着香火放着玩了,孩子放的,一般是“小百响”上拆下来的小炮,大的麻雷子、双响、二踢脚等,那可以算作巨型爆竹的,孩子们是不敢放的。《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写放爆竹,黛玉“不禁噼啪之声”,而湘云则不怕。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说明放大炮仗是要有胆子的。年幼的不敢拿在手中放,把爆竹竖在台阶上,拿着根线香,一只手捂着耳朵,远远地探着身子点,其他小孩两手捂着耳朵,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着……此情此景,即使白头人也还记得吧?待到午夜,“噼啪”之声,渐繁渐密,震耳欲聋,这象征千家万户迎神接“祖”之时到了。一年便到了这个抓也抓不住的最后时刻了。
包饺子
燃爆竹
二是剁饺子馅的声音和切菜的声音。《京都风俗志》云:“妇女治酒食,其刀砧之声,远近相闻,门户不闭,鸡犬相安。”孩子们在院子里紧张地放爆竹的时候,也正是主妇们在厨房里最忙碌的时刻,年菜都在前几天做好了,而大年初一的“煮饽饽”却总是要在三十晚上包出来,这时家家的砧板都在噔噔噔地忙着剁肉、切菜。饺子有净肉馅,有猪肉白菜馅,有羊肉萝卜馅,也还有不少初一吃素的,要包香油、豆腐干、干菠菜馅,因而刀砧之声,也就彻夜不停了。说到刀砧声,想起一个十分凄凉的故事。旧社会生活困难,三十晚上是个关。一家人家,丈夫到三十晚上很晚了尚未拿钱归来,家中瓶粟早罄,年货毫无。女人在家哄熟了孩子,一筹莫展,听得邻家的砧板声,痛苦到极点,不知丈夫能否拿点钱或东西回来,不知明天这个年如何过,又怕自己家中没有砧板声惹人笑……便拿着刀斩空砧板,一边噔噔地斩,一边眼泪潸潸地落……这是我很小时听母亲讲的故事。至今我还深深记忆着。若能把它写成个小说该多好呢?常常这样想着。
三是结账的算盘声。旧式买卖,要在年三十作出决算,开出“清单”,因此三十晚上又是大小买卖最紧张的结账时刻,这时如到大街上走一转,在一路上所有铺子传出的“噼噼啪啪”算盘声和报账声,抑扬顿挫,彻夜不停,直到五更接神为止。《都门杂咏》“节令门”除夕诗云:“爆竹千声岁又终,持灯讨账各西东。五更漏尽衣裳换,贺喜拈香倩侍童。”其中讨账一句,未写算盘声,却已听到算盘响了。此亦不写之写也。
这三种声音再夹杂着大量说笑声 (当然也有叹息声、哭泣声) 构成了当年北京的“三十晚上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