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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无解的难题:如何兼顾“安内”与“攘外”

1.“剿兵难撤,敌国生心”

杨嗣昌像 杨嗣昌,字文弱,湖广常德人,杨鹤之子,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崇祯十年初,入京任兵部尚书。面对内忧外患的时局,他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

杨嗣昌正在集中精力实施“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战略时,朝廷愈来愈感到“寇”与“虏”内外交困的压力,不得不反思“必安内方可攘外”的方针。崇祯十一年 (1638) 三月初十日,杨嗣昌回应廷臣的疑虑,谈及当前内外交困的形势,把它与宋朝相比拟,重申自己的观点,主张给予北方的封疆大吏便宜从事的大权,“抚赏敌国”,“暂弭大患”,待到平息中原盗贼之后,再来“恢复祖宗疆土”。他在奏疏中着意强调对满洲战争二十年,劳民伤财,一事无成:

以臣思之,边烽发难二十年,国家用兵二十年,雄边健儿尽膏白刃,中原赤子尽化潢池,亦二十年于兹。上自宫府盖藏,中而有司积贮,下至亿万生灵,一钱半菽付之逝水亦二十年。其中智者运谋,勇者效力,谁不曰灭此而朝食哉!要归其实,不过耗巨万万财,屠巨万万人而已……然己巳 (崇祯二年) 、丙子 (崇祯九年) 边烽两逼陵京,深入畿南重地,吾皇焦劳五位,筹画万方,去亲征相间几何?其仅仅俘掠饱飏,别无盘踞之志。乃我圣神之福德,国家之幸事,未可狃之以为常也。今若不顾民穷财尽,盗贼蜂起,中原南服,根本虚摇,而必以剿敌为事,今日增兵,明日措饷。耗累巨万万财不已,又以新财续旧财;屠累巨万万人不已,必以后命填前命。是即谓之孤注。

既然如此,那么计将安出呢?他给出的答案是微妙的“抚赏”二字:

眼前未见,必有驯至之时;当身不任,必有接手之祸。而为臣子且求敷衍此日,待其驯至,付之接手何人?此乃万世罪魁,狗彘不食……中国外国,决然不能相无;抚赏机权,灼然不容偏废。通此一路,俾边臣得假便宜,暂弭大患。待数年之后,敌国渐衰,而我中原盗贼止息,氓庶安生,钱粮不苦于沃焦,甲士不忧于呼癸,然后奉将天威,大彰挞伐,以恢祖宗之疆土,以偿积岁之逋诛,似乎亦未为晚。

杨嗣昌的意思,不妨给封疆大吏“便宜”大权,向满洲方面做些让步 (他称为“抚赏”) ,不仅给予金钱,还可以割让一些疆土,达到“暂弭大患”之目的。由于牵涉边臣的“抚赏机权”过于宽泛,皇帝没有表态。

杨嗣昌为此继续向皇帝兜售他的“抚赏”设想:“昨边烽款宣,因建义州之说,欲权宜诱詟于辽,使我蓟 (镇) (大) 之长边不扰,陵京之重地无虞。然后撤内备以增练关门之骑兵,办轻装以张捣辽沈之声势,而我腹心之祸以边尘不耸而次第消除,根本之摇以枝叶无伤而仍还巩固。虽狗马迂愚,未能尽当圣意,而实为宗社生灵永久之计,非苟且目前已也。” 皇帝似乎有点松口,倾向于杨嗣昌的“抚赏”设想,但是关照,务必保密。他的圣旨写道:“奏内事机,着该抚监便宜酌行,不许抄传。” 他的意思很清楚,即使给边臣“便宜”大权,“抚赏”之事也应该悄无声息地进行,只做不说。

五月初三日,皇帝在中极殿召见大臣,要他们就安内与攘外这个棘手问题,出谋划策。他采用类似殿试的方式,提出一个问题,要大臣们当场写出对策。皇帝提问:“年来天象频仍,今年为灾甚烈,且金星昼见,已逾五旬。将谓主兵耶?今方在用兵,四月山西大雪,冻毙人畜,将谓边地耶?然时已入夏,何所致欤?朝廷腹心耳目托寄臣工,今应担当者嫌怨在念,司举劾者情贿系心,以致嚣尤易起,直枉难分,何所凭欤?钦限屡违,寇尚未灭,处分则剿局更张,再宽则功令不信。况剿兵难撤,敌国生心;边饷欠多,蠲留未已。民贫既甚,正供犹难;侵剥旁出,如火益热。至于重利尚欺,分畛去公,近多比比。即有操守清谨者,又自傲睨,遂非必也,俱令处置得宜,禁戢有法。卿等忠能体国,才足匡时,其悉心以对。” 从天变谈到战争、吏治、民生,中心思想是八个大字:“剿兵难撤,敌国生心”,也就是说,如何兼顾安内与攘外?

其他大臣的对策答卷写得如何,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唯独兵部尚书杨嗣昌的答卷激起了舆论的非议。向来以才思敏捷著称的杨嗣昌,当场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顺着皇帝的思路,从天变破题,然后引经据典,列举历史上虽有天灾却不曾引来政局动荡的事例,侃侃而谈。他援引的几则典故,带有明显的影射现实意味。比如,杨嗣昌举例说,东汉建武二十三年 (47) 三月,月食火星,当年无事;次年,匈奴八部大人呼韩邪单于向汉朝求和,光武帝把此事交给公卿讨论,公卿们都以为天下初定,中国空虚,夷人情伪不可知,不能答应议和。五官中郎将耿国力排众议,引汉宣帝故事 ,主张接受单于的议和请求,以利于完复边郡。光武帝采纳这一主张,终于实现与匈奴的和好。 又比如,杨嗣昌说,唐宪宗元和七年 (812) 正月,月食荧惑,当年魏博镇田兴来降,李绛请求“推心抚纳,结以大恩”。唐宪宗采纳此议,派遣知制诰裴度至魏博镇宣慰,犒赏军士,柳州百姓减免一年赋役。再比如,杨嗣昌又列举一个相反的事例:宋朝太平兴国三年 (978) 七月,月食荧惑,次年兴师讨伐北汉、出征契丹,连战连败。宰相张齐贤说:“圣人举事,动出万全,必先本后末,安内养外。”

杨嗣昌以古喻今,目的依然是“必安内方可攘外”,所以他说:“窃臣前因奏对援引不伦 ,只今束躬待罪,何敢复称汉唐宋之言?第缘伏读谕旨,至尊独自忧天,群臣听从其便,狗马惶汗欲死,不敢不述鄙闻,仰慰圣怀万一。” 他谈历史目的在于为皇帝排忧解难,解决现实问题。此后几天,他陆续上疏表明态度,颇以忠心耿耿自诩:“追维十一年,以枢曹事皇上者,济济多贤。臣才力不及梁廷栋,学问不及熊明遇,练达不及张凤翼。而一点痴肠,勉担大事,嫌怨不避,罪眚不辞,窃不在诸臣之下。今从前无一毫可论,仍烦向后杞忧不止,就事论事,而又何用虚拘,以误邦政,以郁人心为也。” 显然是在为他的“抚赏”满洲主张辩解,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不误“邦政”,才“勉担大事”,所以不避嫌怨,不辞罪眚。几天之后,他再次解释“抚赏”乃是安内攘外的必要手段:

缘臣积年思算,烽 (指满洲) 若狡窥,我谋制驭,惟有关宁大练战兵轻骑五万,堪以不时出塞,声张捣巢,斯彼不敢远离窟穴,越犯蓟宣。乃我平平稳稳堂堂正正之着。但欲行此着,必须撤去近畿稍缓之兵,而后可以并力关宁,又必削平中原蔓延之寇,而后可以宿储供亿。计及于此,则必假西目之市,缓边烽之来。使数年不犯,而后我之贼乃可平,兵乃可练。其时鲁市即变,边烽即来,而我不患无以待之。较之今日中原残破,赤子疮痍,禁旅边兵皇皇内调,犹恐不能尽贼者,心思孰暇孰不暇,气力孰整孰不整,不待智者而知也。

杨嗣昌果然是“一点痴肠”,“嫌怨不避”,他的大胆言论一出,朝廷上下舆论哗然。中国的传统政治历来讲究夷夏之辨,注重以史为鉴,明朝君臣对于宋朝处理与辽、金的关系频频失误十分敏感,因此对清 (崇祯九年〔1636年〕满洲改国号为“清”) 的议和,一直讳莫如深。杨嗣昌时而用隐晦曲折的言辞,时而用直截了当的话语,宣扬对满洲议和,以实现先安内后攘外的方针,这是注重夷夏之辨的官员难以接受的。工科都给事中何楷 (字元子,漳州镇海卫人) 、南京御史林兰友,接连予以抨击。何楷的言论最有锋芒。他在题为“敬天以实不以文”的奏疏中,指责杨嗣昌屡屡援引历史典故别有用心:“嗣昌引建武款塞故事,欲借以伸市赏之说也;引元和宣慰故事,欲借以伸招抚之说也;引太平兴国连年兵败故事,欲借以伸不敢用兵之说也。其附会诚巧。” 殊不知皇帝对于杨嗣昌的主张早就心领神会,驳回何楷的奏疏,批了八个大字:“枢臣不必深求,钦此。”

有恃无恐的杨嗣昌在答辩奏疏中,只字不提何楷所说的“欲与清人互市封赏”“不可对外用兵”,而在别的问题上大做文章。

一则说:“臣引建武、元和等事,皆汉唐信史,岂科臣言之则是,臣言之即非乎?”

再则说:“臣受主上恩深,忝负兵戎重寄,孤行一意,危祸多端,臣不敢避,不能避也。第以狗马愚忠,借之挑激发难,仰恃圣鉴洞明,容有未忍。”

三则说:“钦奉明旨,怜臣‘不必深求’,臣恐深求者方从此始,臣不知死所矣。”

可见杨嗣昌不仅主张攘外必先安内,而且主张为了确保安内,不妨暂时对清议和,对此他信心十足,丝毫不做洗刷。而这一点正中皇帝下怀,他在五月二十一日圣旨中,明确表示:“卿奏原自明悉,不必更剖。” 几天之后,皇帝就提拔他为内阁大学士,表示对他的有力支持。当时的翰林院检讨杨士聪在评述崇祯朝掌故时说:“嗣昌此疏,论者谓入相之机括。” 可谓一语中的。因此政治谣言也随之而来,说皇帝允许杨嗣昌、高起潜 (辽东监军太监) 、方一藻 (辽东巡抚) “款边之议”,秘密发送黄金八万两、白银十余万两云云。这当然是捕风捉影的无根之谈,但是连侍郎王铎似乎也相信有“金缯和亲”之事,这使杨嗣昌愤懑不已。他向皇帝声辩,希望皇帝辟谣。他的奏疏写道:

杨士聪,山东济宁人,崇祯四年进士。少时为邹元标所赏识,与东林人士交往密切。官至翰林院检讨。著有《玉堂荟记》。

臣昨见侍郎王铎有“抚彝 (夷) 关系甚重”一疏,中间“金缯和亲”等语,为明旨所驳,臣不胜惊疑。因访知,日来长安有一种横议,不知起自何人,缙绅萌隶无不遭其蛊惑,虽知臣信臣有如王铎,而亦汲汲乎出此疏,盖欲深救臣失也。

臣闻横议曰:皇上允臣及高起潜、方一藻款边之议,密发黄金八万两、白银十余万两,运送外国去矣。惟臣等三四人知之,外廷不得知,内阁诸臣亦不得知,所以破格用臣入阁办事,专为成此一款之意。

臣不胜愤叹,为此议者诚不知其何人,而缙绅萌隶亦自有耳目,自有心知。金银一二十万,从何时发出?于何路运行?岂肩挑背负、袖笼襟掩而去耶?说鬼说梦,人犹诧之,如此鬼梦必无之事,而说之于人,遂尔深信不疑,远腾近布,何其异也!

皇帝自然心知肚明,从未有送黄金白银之事,回应道:“览奏,横议无根,转相摇惑,深可诧憾。事理本明,何待发疏始白!以后再有捏造讹传的,着内外缉事衙门密访指参,必置重典。”

送黄金白银确实是政治谣言,不过造谣与辟谣本身,却大可玩味。造谣者出于对“抚赏”的反感,辟谣者出于对“抚赏”的心虚,两者交互作用,把它推向了风口浪尖,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2.与清的议和尝试

谈迁如此评论杨嗣昌:“星历之学非杨嗣昌所谙,而推言之甚详,意专为建虏 (满洲) 而发,力主市赏。” 实事求是地说,对清议和,并非杨嗣昌的创见。从天启末崇祯初以来,明朝与满洲方面的议和尝试始终没有间断过。

天启七年 (1627) 十月,朱由检即位不过两月,皇太极就委托漠南蒙古敖汉部都令喇嘛捎信给明朝廷,提议双方议和。以后皇太极多次发出同样的信息。一是写信给宁远总兵祖大寿,表示“欲通两国之好,共图太平”,准备派遣使节与喇嘛前往北京,祭奠已故皇帝,祝贺新君即位;二是写信给督师袁崇焕,明确表示“我欲罢兵,共享太平”之意。 由于皇太极所提条件过于苛刻——以大凌河、三岔河为双方边界线,袁崇焕断然拒绝,并未报告朝廷。 崇祯五年 (1632) ,皇太极远征察哈尔部,写信给明朝边防官员,再次表示议和意向:“我今开诚相告,惟愿两国和好,戢兵息战。”并与宣府巡抚沈启时签订盟约:“明与满洲二国共图和好,谨以白马乌牛誓告天地”;“两国若遵守誓言,交好勿替,天地眷佑,世世子孙长享太平。” 朝廷本来知道此次和议,因朝中大臣议论纷起,不得不把沈启时革职,以平息舆论。 看来议和是双方共同的意愿,而明朝方面相当多的保守官僚,以天朝大国俯视藩属小邦的态度,不愿放下身段,成为和议的最大障碍。

皇太极像

杨嗣昌出任兵部尚书后,集中全力平定内乱,倾向于向满洲释放和议的试探气球,以缓和北方边境压力。辽东巡抚方一藻遵循朝廷的意思,派遣一名算命先生周元忠,到满洲去试探口风。皇太极以为有诈,一些明朝投降过去的官员判断,此人大有来头——“必经奉旨”,应该认真对待。周元忠受到了使节礼遇,表明和议意向。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是有根据的,方一藻与高起潜一直与朝廷保持密切联系,史书记载透露了这一点:“甲申, (方) 一藻又奏: (周) 元忠至彼馆,待如礼,已遣人报其主矣。如有确议,即撤兵东归。” 杨嗣昌在北京遥控指挥,向皇帝报告:“今据辽东抚监高起潜、方一藻密奏,前因是臣苦于无策者,而该抚监已有其策,即臣前策义州之说未遽可用,而今该监抚用之,必有其机。就其所与瞽人周元忠谕帖,以归我人土,安静不犯。责之彼,未必能全应,而其或应或否,不免借此为讲詟之端。但使之讲于辽 (东) ,勿讲于宣 (府) ,则机权在我,运用稍闲,不致频年岌岌为闯陵京、掠畿辅之忧。而我得以其暇,尽平流寇,抚绥中原,使疮痍涂炭之民,越数年而有起色,则得算不啻已多,所全不啻已大矣。”由此可见,皇帝也是知情的,在三月二十九日的圣旨中,特别关照悄悄地干:“奏内事机,着该抚监便宜酌行,不许抄传。”

方一藻,徽州歙县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四年担任辽东巡抚。

方一藻派遣的使者周元忠回到宁远,带回皇太极致太监高起潜的信函,其中有道“仍沿讲款 (议和) ,若不许,夏秋必有举动”,话语中带有威胁成分,如果议和不成,只有兵戎相见。方一藻恐怕朝廷有所反感,用委婉的语句表达:“势危兵弱,边腹交疲,绝款 (拒和) 尚宜详酌。”而在给杨嗣昌的私人信件中说得比较明确,极力主张“议和消祸” 。杨嗣昌随即报告皇帝,对方一藻的议和主张加以说明:御边之策唯有在山海关宁远练兵五万,不时声张捣巢,使彼不敢远离窟穴,越犯蓟镇、宣府。但是,欲行此策,必须以削平中原蔓延之流寇为前提。如果现在实施开市议和的权宜之计,使满洲铁骑三年不来,集中兵力平定流寇,而后再并力关宁,才是平平稳稳堂堂正正之道。 为了防止言官出面反对,杨嗣昌批评言官只负言责,很少考虑兵部的艰难处境,所以对皇帝仅仅批示方一藻、高起潜“细酌”,感到不足以压制舆论,一定要皇帝“圣鉴允行,边臣乃敢从事”,不然的话,方、高二人即使有深筹密酌,未及施行,而议论已随之而起,叫他们如何措手足?

到了六月,皇太极屯兵大青山,派人向方一藻催促议和。方一藻转告朝廷,鉴于敌强我弱,不妨援引隆庆年间“俺答封贡”故事,双方议和。廷臣获悉此事的幕后策划者是杨嗣昌,舆论哗然。 兵部职方司郎中赵光抃 (字彦清,江西九江人) ,连上两份奏疏,抨击他的顶头上司杨嗣昌,极力主战,反对议和。

既然廷臣已经知晓他是幕后策划者,他不得不做一些辩解。先是赞许赵光抃奏疏写得不错:“窃臣连日在寓接得职方郎中赵光抃‘敌谋益狡,敌书悖谩’一揭,读之数十百过,以为如此条奏,既以奋扬国威,振起边弊,更可参同时论,止息群嚣。”虚晃一枪之后,他坚称自己也主战,与赵光抃没有分歧:“臣踌躇数四,以为战乃边方之本事,主战中枢之正理。国家岁费数百万金钱,养沿边兵马,不战何为?此不须再议者也。”他认为,由于不了解情况,赵光抃的奏疏属于揣疑之论:“臣之本谋,原无主于不战之说也。但向来条奏关系机密情形,多因红本 (秘密奏疏) 下部,未敢发抄,故外间不知,疑揣过甚。”他索性直言不讳,亮明自己的观点:“窃以为,中原寇盗不早驱除,即御边,终属第二义。而御边者,御之于藩篱之外,虽不战而款,犹为胜算;御之于门庭之内,虽百战百胜,只属危机。今言战言守,非不盈庭,问谁执其咎?恐俱扪舌而退耳。”他举例说,前年秋天,满洲军队进入内地,那时焦劳者只有皇上,死事者只有张凤翼。边烽深入,生灵涂炭,大家都冷眼旁观。如果策划一事,局外人怀疑,局内人也怀疑,还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杨嗣昌不喜欢高谈阔论,他的立场似乎更迁就现实,但是人们并不买账。六月十八日,皇帝提名杨嗣昌与程国祥、蔡国用、方逢年、范复粹一起入阁,反对杨嗣昌的声浪达到高潮。影响最大的声音,来自声名显赫的儒臣、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

黄道周,世称“石斋先生”,福建漳浦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三年为钱龙锡辩冤,降三级调用。十一年劾杨嗣昌等居丧起用,被贬,后辞官。

此前,黄道周连上三份奏疏:其一,杨嗣昌不当夺情入阁;其二,辽东巡抚方一藻“抚赏”满洲,与先前“俺答封贡”不同,不得引为借口;其三,不得又夺情起用陈新甲为宣大巡抚,如无人肯往,臣愿任之。 表面看来是反对“夺情”,其实是反对与满洲议和的主张,他在奏疏中说:“天下无无父之子,亦无不臣之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连苞引蘖,种其不祥,以秽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张网溢地之谈,款市乐天之说,才智亦可睹矣。” 所谓“款市乐天之说”,就是与满洲议和的主张。联系到他弹劾方一藻奏疏,“力诋和议之非” ,其用意已经不言而喻了。黄道周本着儒家政治伦理,极其排斥与外夷议和,毫无商量余地。他说:“无论建虏 (满洲) 必不可款,款必不可成,成必不可久。即款矣成矣久矣,以视宁锦遵蓟宣大之师,何处可撤?而遽谓款建虏之后,可撤兵中原以讨流寇,此亦不思之甚矣。” 立场鲜明地反对杨嗣昌与满洲议和的主张。

围绕是否与满洲议和,对立的两派已经剑拔弩张,皇帝不能再沉默了。七月五日,他在平台召开御前会议,统一思想。参加者照例有内阁、五府、六部以及其他部门首长,还特地召来了黄道周。杨嗣昌因为遭到弹劾,避嫌不出席,皇帝命太监去催,中午时分才匆匆赶来。皇帝身穿常服坐在门内,内阁辅臣薛国观、刘宇亮,以及新进的杨嗣昌、程国祥、方逢年、范复粹,依次施礼谢恩后,黄道周启奏:臣注籍未见朝,蒙宣召,不敢不进。这时他还不知道,这次会议是专门针对他而开的。皇帝先叫吏部、户部、兵部、刑部的尚书汇报工作,然后话锋一转,召黄道周出列跪下。

只听得朱由检滔滔不绝地对黄道周说:“朕幼而失学,长而无闻,时从经筵启沃中略知一二。凡圣贤千言万语,不过天理人欲两端耳。无所为而为之,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你三疏不先不后,却在不点用之时,可谓无所为乎?” 用十分机智的方式先发制人,因为后者是有名的理学巨子,专讲天理人欲,他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批评他连上三疏动机不纯。此次廷推内阁名单原先有黄道周,朱由检以为黄道周学问虽好,但性情偏执,不能胜任救时之相,没有点用。他认为黄道周是因为未用而怨望,才连上三本奏疏的。

这显然是误解,淡泊名利的黄道周并不在乎是否点用,平静地回答皇帝的质问:“圣学渊微,非臣所及。若论天人,只是义利分别,为利者以功名爵禄私之于己,事事专为己之私,此是人欲。为义者以天下国家为心,事事在天下国家上做,便是天理。臣三疏皆是为天下国家纲常名教,不曾为一己之功名爵禄,所以自信其初无所为。”回答得滴水不漏,振振有词。

朱由检问他为什么不早上疏反对,偏偏要在未蒙点用之后才上疏?黄道周解释:“初欲上疏时,因同乡御史林兰友、科臣何楷有疏,恐涉嫌疑。” 这是指五月中旬南京御史林兰友、工科都给事中何楷先后上疏,反对杨嗣昌的和议主张,指责他忠孝两亏。 黄道周毕竟是书生,过于耿直,一言泄露天机,暴露了他上疏弹劾杨嗣昌与林兰友、何楷相呼应,说“恐涉嫌疑”,反而欲盖弥彰。朱由检追问他“如今就没嫌疑么”,他无言以对,顾左右而言他,大谈儒家伦理纲常。

机敏过人的杨嗣昌见皇帝在大庭广众之间辩论伦理纲常,显然不是黄道周的对手,便插进来跪奏,从纲常谈到夺情,只字不提议和之事,由守转攻,非议黄道周的品行学术,把他搞臭,从而瓦解他的立论。

杨嗣昌说:“臣入京闻黄道周品行学术为人所宗,意其必有持正之言,可以使臣终制而去。不谓其疏上自谓不如郑鄤,臣始叹息绝望。”

郑鄤,常州武进人,天启二年进士。著有《峚阳草堂诗集》。其父郑振先曾在万历三十六年斥内阁辅臣朱赓、李廷机为“古今第一权奸”。郑鄤在天启时期抨击阉党和时政,文辞也尖锐泼辣。

朱由检见杨嗣昌扭转话题,正中下怀,说:“朕正要问他此事。”

杨嗣昌的话语越说越重:“人言禽兽知母而不知父,今郑鄤杖母,禽兽不如,道周又不如彼,还讲甚么纲常!”

黄道周显然被激怒了,反击道:“大臣闻言,应当退避,使人得毕其言。汉唐以来故事,谏官论执政者出听,谏官对仗读弹文。臣虽非言官,未有大臣跪在上前争辩,不容臣尽言者。”

朱由检立即针锋相对:“你说了多时候,辅臣才奏。”

杨嗣昌紧跟一句:“臣为纲常名教,不容不剖陈。”

黄道周辩称:“臣生平耻言人过,闻人之过,如闻父母之名。今日在上前与嗣昌角口,亦非体。臣知为天下后世留此纲常名教、天理人心而已。”

朱由检狠狠训斥道:“对君有体?这本前边引纲常,后边全是肆口泼骂。”

黄道周见皇帝震怒,不得不承认,奏疏中把杨嗣昌比作猪狗、人枭,言辞过激。皇帝指责他无端诬诋大臣,他拒不接受,大发迂夫子脾气,高声叫喊:“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这种不识时务的口气,使皇帝忍无可忍,厉声道:“你都是虚话,一生学问,止学得这佞口。”说到“佞口”二字,他加重语气,重复道:“佞口!”迂执的黄道周还要争辩,皇帝更加怒不可遏。在边上禁卫的锦衣卫官员以为皇帝要下令把他逮捕惩治,不料皇帝止住怒气,命跪在地上的他起来,退回官员行列中去。 会后,皇帝下旨:黄道周降六级外调,何楷及其他非议杨嗣昌的官员,都给予降职处分。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大臣深知皇帝倚重杨嗣昌,再也不敢与之作梗。不过,人言可畏,皇帝本来支持杨嗣昌与满洲议和,及至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只得作罢。身历其境的李清回忆道:“上因杨辅嗣昌请,勉从款议,然犹欲隐其名。会黄翰林道周疏驳,中寝。及北兵入犯,上抚膺叹曰:‘大事几成,为几个黄口书生所误,以至于此。’道周之逮肇此。” 从皇帝说“大事几成”的口气,可以清楚看到皇帝与杨嗣昌是步调一致的,为和议未成深感懊悔。考虑到当时的形势,与满洲议和可以缓解北边压力,却带有明显的功利主义色彩,反对议和者占据道德高地,猛烈抨击,使得事情半途而废。孰是孰非?真是一言难尽。

既然皇帝始终没有就议和明确表态,方一藻、高起潜不敢自作主张,与满洲的议和尝试就此不了了之。皇太极早已声明在先,如果和议不成,夏秋必有举动,并非戏言。

九月间,皇太极果然派兵联络蒙古,从长城墙子岭、青山口南下。不久,京师戒严。朝廷调洪承畴、孙传庭率领劲旅保卫北京,使得中原战场兵力大大削弱,遗留后患。如何兼顾“安内”与“攘外”,真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皇帝在两难选择中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崇祯九年 (1636) 把卢象昇从中原战场调往宣府大同,已属失策;时隔两年,又把洪承畴、孙传庭从中原战场调往北方边疆,使得杨嗣昌精心策划的十面张网战略自动解体。当时杨嗣昌曾向皇帝力争:洪承畴、孙传庭宜留一人在中原镇压流寇,皇帝拒不接受。 皇帝的这种做法着实令人费解,一向对杨嗣昌言听计从,为何这次一反常态?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内心深处仍是“攘外”重于“安内”的。

3.“以中枢之龃龉,厄而置于死地”——卢象昇殉国

崇祯十一年 (1638) 九月,皇太极命睿亲王多尔衮、贝勒岳托联络蒙古,兵分两路,从西协墙子岭、中协青山口,突破长城要塞,大举南下。

墙子岭是位于密云东面的长城关隘,形势险峻,却疏于防守。密集的敌军蚁附而上,花了三天三夜才越过这个要塞,令人惊讶的是没有遭到明朝守军的抗击。蓟辽总督、兵部侍郎吴阿衡渎职逍遥,正在为镇守太监邓希诏举办祝寿宴会,镇守墙子岭的总兵吴国俊应顶头上司之邀,在寿宴上大快朵颐,把边墙防守抛到九霄云外。接到警报,仓促迎战,一触即溃,逃往密云。而吴阿衡接到“清兵入口”的战报,根本不以为然,继续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拉着邓希诏痛饮百杯,为长命百岁讨口彩。待他烂醉如泥后,满洲铁骑早已抵达密云,这个酒肉总督糊里糊涂死于乱军之中。

卢象昇像 卢象昇,常州宜兴人,天启二年进士。练“天雄军”,崇祯九年升宣大总督,治军有方。抗清时多为杨嗣昌所掣肘,崇祯十二年亡于战场。

青山口是位于喜峰口东面的长城关隘,另一支清军从这里突破,迅速进抵迁安、丰润一线。

十月初二日,京师戒严,皇帝下令征调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入援,命宣大总督卢象昇手下的总兵杨国柱、虎大威防守易州 (今易县) ,作为左翼,调登莱天津驻军作为右翼,山东总兵刘泽清遏其前锋。 为了统一指挥各路援军,皇帝特赐卢象昇尚方剑,授权他总督天下援军,保卫京师。

卢象昇当时正在服丧。从五月初一日接到父亲亡故的讣告,他连上五疏,乞求奔丧,皇帝不批准。七月初一日,又接到皇帝圣旨:卢象昇着加兵部尚书衔,照旧总督候代。 接到皇帝圣旨与尚方剑,卢象昇感激涕零,披麻戴孝赤脚穿草鞋,走马上任。抵达京郊后,向皇帝表示:“臣非军旅才,愚心任事,谊不避难。但自臣父奄逝,长途惨伤,溃乱五官,非复昔时,兼以草土之身踞三军上,岂惟观瞻不耸,尤虞金鼓不灵。”他特别指出,枢辅杨嗣昌、监军太监高起潜,和他本人,都是服丧“夺情”之人,来指挥这场战争,太不吉利。尤其是他不能容忍的是,杨嗣昌、高起潜力主和议,而他是“宁捐躯断脰”的。

十月初四日,皇帝在武英殿召开御前会议,为了等候从前线赶来的卢象昇,会议推迟到午后,可见皇帝对卢象昇的重视,想听听他的意见。奇怪的是,《杨文弱先生集》记录的“十月初四日召对”,竟然没有卢象昇的奏对,只写了“ (卢) 象昇未及畅言”,杨嗣昌跪奏六事反倒记录得很具体。《杨文弱先生集》由其子杨山松编成,在此篇后面有杨山松的跋语:“卢公陛见,先人 (指杨嗣昌) 在廷附陈六事,当日抄传遍国门。《绥寇纪略》所谓先人‘消沮龁龁不能语’者,果何所指也?” 其实吴伟业《绥寇纪略》并没有错,杨嗣昌故意隐瞒真相,不记录卢象昇的发言。杨嗣昌不记录,自有人记录,见之于史书,大意如下:

皇帝对卢象昇说:“远来入卫,忠勤可嘉,赐花银蟒币。”随后问道:“有何御敌方略?”

卢象昇回答得很干脆:“命臣督师,臣意主战。”此话显然是针对杨嗣昌主抚而发的。

皇帝听了面色大变,回应道:“朝廷原未言抚,此都是外廷议论。”又说:“御虏与剿寇不同,卿宜慎重。”

既然皇帝说朝廷不主抚,卢象昇便简明扼要地阐明他的御敌方略:“敌之所忌,着着宜防。逼陵寝以震人心,可虑;趋神京以撼根本,可虑;分出畿南,剽掠旁郡,扼我粮道,可虑。若厚集兵力防备,则寡发而多失;若分兵四应,则散出而无功;若兵少则不备,食少则生乱。”

皇帝听后,说了几句激励的话,命他与杨嗣昌商议。

次日,皇帝发给卢象昇犒赏银一万两,派杨嗣昌代为送行。卢象昇抵达昌平,皇帝又派太监送来宫中内帑银三万两,赏赐御马一百匹、太仆寺马一千匹。卢象昇感激万分,叹息道:和议果然是外廷之意,帝锐意主战。 他没有料到,主张议和的杨嗣昌、高起潜竟然给战局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影响。

十月十二日,满洲铁骑已接近通州,卢象昇为了遏制其势头,命令各路将领组织敢死队,于十月十五日半夜,分四路偷袭敌营,拼死一战,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喘汗,违令者斩。热衷于和议的总监高起潜,对主战派卢象昇颇有成见,大说风凉话:只听说有雪夜下蔡州的典故,从未听说月夜奔袭,月光皎洁之下何以偷袭?道路遥远何以力战出奇?出奇兵宜少不宜多,若十路齐发,一张皇机密便泄。他不但不予配合,反而拆台,提前把夜袭的指挥官陈国威总兵调向东路。十五日半夜先头部队开战奏捷,由于陈国威调走,后续接应部队在孙堠受挫,以致功亏一篑。

卢象昇为了避免高起潜的掣肘,向朝廷提议“分兵待敌”,自己驻昌平,高起潜驻通州。皇帝同意这种安排,把宣大、山西的三万军队划归卢象昇指挥,把关宁军队四万划归高起潜指挥。不久,朝廷又改变主意,要卢象昇赶往通州与高起潜配合。卢象昇以为是杨嗣昌在捣鬼,想用高起潜牵制他。杨嗣昌为了避免误会,向皇帝建议仍旧维持分兵态势:卢象昇暂驻德胜门外,不宜往通州。

十月十七日,杨嗣昌赶赴前线军营,召开军事会议。由于孙堠之败,卢象昇对高起潜十分不满,今日又听京城流言“辽兵 (高起潜指挥的关宁部队) 通敌”,更加怒不可遏。

卢象昇一见杨嗣昌就大兴问罪之师:公等坚意言抚,独不闻城下之盟,《春秋》以为奇耻大辱。且卢某受尚方剑,长安口舌如锋,倘唯唯从议,袁崇焕之祸立至。纵不畏祸,难道不念披麻戴孝之身,既不能移孝作忠,奋身报国,将忠孝两失,有何颜面立于人世?

杨嗣昌听得面红耳赤,浑身颤抖,气愤地说:若如此说,老先生尚方剑先从学生用起。

卢象昇回敬道:既不能奔丧,又不能战,尚方剑还是先从我颈上下手,怎能加于别人?舍战言和,非卢某所知。

杨嗣昌极力否认:从未言抚。

卢象昇步步紧逼:周元忠赴辽东讲和,数日往来,其事虽方一藻、高起潜着手,却受成于本兵 (兵部尚书) ,通国共闻,谁可隐讳?

杨嗣昌张口结舌,不欢而散。

卢象昇以为杨嗣昌默认,连夜写信劝告:“早蒙台顾,冒昧披陈,激烈忠怀,些子俱尽。亦恃老年台圣贤之品,不罪狂愚,故不觉剖心以告耳。倘获济朝廷封疆大事,即胸中有如许怪异事,始终不复向君父一言。如其闪烁奸欺到底,誓当沥血丹墀,无言不尽。仍乞老年台力持大法,除国之大害也。” 言词坦率而尖锐,心态却极其平和,毫无城府,真所谓君子坦荡荡。

杨嗣昌的回信也波澜不惊:“老公祖 (指卢象昇) 身肩重任,势际艰难,果有危疑,自当直吐,谁得而挠之?谁得而隐之?但恐此乃时贤局见,打算杀机以待吾辈,功成则已,否则济之危祸,以快宿心,非从国社封疆起见者。” 两人由于对外方针不同而生嫌隙,却有着相同的忧患意识,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

大敌当前,朝廷内部的政见分歧日趋明朗化,身为内阁辅臣兼兵部尚书的杨嗣昌成为矛盾焦点。卢象昇对他的不满,集中在与满洲议和上。杨嗣昌指示方一藻、高起潜与满洲进行议和试探,是在满洲铁骑南下之前的五月份,由于廷臣反对半途而废,九月间满洲铁骑以此为借口突然南下。因此,把这次事变称之为“城下之盟”,未免有夸张之嫌;但是,杨嗣昌、方一藻、高起潜倾向于“主和”,却是不争的事实。翰林院编修杨廷麟 (字伯祥,南直隶清江人) 就此次长城边关溃败,弹劾杨嗣昌:“陛下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 (杨) 嗣昌及蓟辽总督吴阿衡内外扶同,朋谋误国,与高起潜、方一藻倡和款议,武备顿忘,以至于此。今可忧在外者三,在内者五。督臣卢象昇以祸国责枢臣,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俾将士畏法,无有二心。召见大小诸臣,咨以方略,谕 (卢) 象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此今日急务也。” 又说:“凡天下之功,不成于智,而成于愚;愚者之才,不生于巧,而生于学。陛下毅然内断,先治内以治外,使诸臣以学自卫,以愚卫国。”

十一月初八日,皇帝再次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如何击退来犯之敌。工科都给事中范淑泰 (字通也,山东滋阳人) 说:“今敌临城,尚无定议,不知是要战是要款?”皇帝问主款之说何来?范淑泰说:“外边有此议论。”又说:“凡涉边事,邸报一切不钞传,外边以为讳。”皇帝批评阁臣:“诸臣平日营私,不实心做事;有实心者又忧谗畏讥,不敢做,所以如此。若平日用心,以朝廷之事为事,焉有不济之理!”

翰林院编修杨廷麟的言论更加激烈:“始建虏未犯塞,高起潜、方一藻曰当款,杨嗣昌亦曰当款;吴阿衡曰款必可恃,杨嗣昌亦曰款必可恃。表里煽谋,宣情泄弱。”矛头直指杨嗣昌,无意间也有责备皇帝重用杨嗣昌之意。皇帝大为恼火,把伶牙俐齿的杨廷麟改任兵部赞画主事,前往卢象昇军营亲自体验一下,朝廷究竟“主款”还是“主战”。 其实,把杨廷麟调往卢象昇军营,是杨嗣昌的主意,想借刀杀人。《崇祯朝记事》说得很清楚:“ (杨) 廷麟之题赞画也,因其疏忤本兵,兼以张沈之憾,故相比为谋。实欲假手于敌以杀之。卢 (象昇) 未出师之前,遣廷麟至真定,与孙传庭议事,不及于难。败衄报至,嗣昌首先问曰:‘杨翰林死否?’报者止知赞画,不知翰林为谁。嗣昌再问:‘杨赞画死否?’报者答以已先奉差不在营中。嗣昌为不豫者久之。嗟乎,败报之至,正国事危急之时,宜如何震惧失措,乃止计及私仇,未死者欲其死,已死者欲饰以罪,大臣心事如此。” 《明史 · 杨廷麟传》所说大体类似:“时 (杨) 嗣昌意主和议,冀纾外患。而 (杨) 廷麟痛诋之,嗣昌大恚,诡荐廷麟知兵。帝改廷麟兵部职方主事,赞画 (卢) 象昇军。象昇喜,即令廷麟往真定转饷济师。无何,象昇战死贾庄。嗣昌意廷麟亦死。及闻其奉使在外,则为不怿者久之。”

朝中环境如此,卢象昇的处境可想而知。

内阁首辅刘宇亮 (字季龙,号蓬玄,四川绵竹人) 不学无术,却精通权术,竟然爬上了首辅宝座,为了讨好皇帝,毛遂自荐,愿意亲自出京督察军情。皇帝正为敌兵深入忧虑不已,立即批准,准备将卢象昇革职听勘,由刘宇亮代行总督之职。刘宇亮原本是一种姿态,并无意指挥打仗,一听皇帝要他代行总督,惶恐之极。杨嗣昌赶紧出面缓解:临阵易将乃古今大忌,不妨令卢象昇戴罪立功。皇帝坚持己见:卢象昇安坐真定 (今正定) ,州县残破十二三处,岂堪复用?杨嗣昌再三请求,皇帝才勉强收回成命,但剥夺卢象昇兵部尚书头衔,以兵部侍郎履行总督之职,戴罪立功。 卢象昇遭到处分,心灰意冷,深为缺兵缺饷难以进兵而担忧,又受到皇帝严厉谴责:前日敢战之言沽名欺众!迫使卢象昇不得不孤注一掷。

这时满洲军队分三路南下:一路由涞水攻易州 (今易县) ,一路由新城攻雄县,一路由定兴攻安肃 (今徐水区) 。卢象昇从涿州 (今涿州市) 进抵保定,命诸将分道出击,并派赞画杨廷麟前往真定,带去他的亲笔信,要求高起潜支援。高起潜不但不支援,反而向临清方向移动,使得卢象昇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卢象昇出帐向北拜谒京师,对五千将士宣誓:吾与尔辈同受国恩,患不得死,勿患不得生。又涕泪纵横地对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说:自我与流寇交战数十百次,从未败绩,今食尽力竭,死在旦夕,不再徒劳父老了!群众号泣雷动,各自拿出升斗粮食,慰劳军队。

十二月十一日,卢象昇率部进抵钜鹿县贾庄,被敌军包围。卢象昇麾兵激战,呼声动天,从早晨战至下午,炮穷矢尽,他身中四箭,又受三处刀伤,依然奋不顾身,高呼口号,督战不停。突然,他从马上跌下,气绝身亡,年仅三十九岁。总兵虎大威、杨国柱弃总督于不顾,突围而逃,全军覆没。 刘宇亮刚赶到保定,听到卢象昇阵亡消息,吓得面无人色,急忙逃往晋州 (今晋州市) 躲避。

计六奇,常州无锡人,明末清初史家。著有《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南京纪略》等。

卢象昇的阵亡是慷慨激烈的,正如兵部为他请旨优恤时所说:以守制而奉旨堵剿,慷慨自任。一腔忠愤,明知众寡不敌,惟期一死以报朝廷。而慷慨殉国,可与日月争光。 然而,这些话依然令人难以释怀,他的死并非不可避免,人们把谴责的目光投向了杨嗣昌、高起潜之流。史家记叙卢象昇之死,洋溢着敬仰之情。请看计六奇的文字:

(卢) 象昇谓廷麟曰:“敌势盛广,兵趋之,不走陵,即走京。我京兵寡食乏,不战,敌益轻我;战,即生他端。公为我往真定,与抚按乞粮,我且悉兵乘死以报国矣。”遂统骑五千,上下千里,三军乏食,空腹而驰。象昇哀恳疾呼,莫之救。晨出帐,四面拜曰:“吾与尔将士共受朝廷恩,患不得死,勿患不得生。”众皆泣,不忍仰视。于是拔寨起,兼程至贾庄屯营,率五千人击北兵,射一骑。北兵合围进,呼军疾驰,奔冲入,北兵退。象昇谕将士曰:“今虽胜,彼必愤,集诸骑乘吾,尔毋怠!”越明日,北兵率众冲我营。象昇顾左右曰:“谁为我取彼者?”总兵虎大威驰卒摧之,不胜,且却。象昇大呼曰:“虎将军,今吾辈效命秋,无自爱!”乃招后骑皆往。象昇奋刀入,击杀十余人,身中二矢二刃,呼不已,曰:“关羽断头,马援裹革,在此时矣!”马蹶阵亡。时戊寅十二月十二日。从死为仆顾显、掌牧杨陆凯。

计六奇写了卢象昇战死的情节之后,发表评论,把矛头指向杨嗣昌:“象昇与嗣昌不合,援断粮绝,军士饮冰七日而无叛志,困甚。象昇服小军衣,尚书印缚肘后,被流矢死……象昇所以死有六:一与嗣昌相左,二与 (高) 起潜不协,三以弱当强,四以寡击众,五无饷,六无援。然后五者皆嗣昌奸谋所致。虽然,杀象昇之身于一时者,嗣昌也;成象昇之名于千载者,亦嗣昌也。君子正不必为小人咎矣!”

李逊之记叙卢象昇死后八十日才大殓,杨嗣昌还要千总张国栋诬陷卢象昇“逗怯”,读来令人激愤:“时卢 (象昇) 虽拥总督之名,兵少饷缺,呼应不灵。既奉革任听勘之旨,以中枢为必不相容,因亲率兵尾敌索战,追逐十里,手砍数级,三鼓还营。敌兵大队围贾庄,对面不相视,大帅虎大威犹能认卢 (象昇) ,力挽其马,卢以鞭击其手,不肯出围。

李逊之,常州江阴人,天启六年九岁,父应昇被害,遗命“寄语儿曹焚笔砚,好将犁犊听黄鹂”。读书二十年,守此志不忘。崇祯元年与黄宗羲、周子佩等上京讼父冤。甲申之变后,感泣抚膺,绝意仕进,编刊父遗集,刻年谱,著有《三朝野纪》。

纵兵血战,自辰至午,矢尽力竭,左乳忽中流矢,方抽矢出镞,已复腰中一箭,脑后右腮面门各中一刀,遂殁于阵……至十五日,副将刘钦始获其尸,赞画杨廷麟迎至真定东关。新年二月二十八日始克大殓,距死之日已八十日矣。同死者众,尸枕藉不可辨,卢 (象昇) 以首带白网巾,故识之。总监高起潜匿不以闻,赞画 (杨廷麟) 报至,上曰:‘大臣阵亡,岂不可悯。’恨其调度舛错,不准予恤。盖入杨嗣昌之谮也。千总张国栋至,兵部欲缘饰逗怯之状上闻, (张) 国栋不肯,嗣昌大怒,欲刑之。 (张) 国栋曰:‘死则死矣,忠臣而以为逗,力战而以为怯,何可诬也!’始愧而释之。”

李逊之感叹道:“卢 (象昇) 公为吾郡宜兴人,少年登第,夙著英略。两任畿辅府道,即以知兵闻。迨为七省总理,所至躬先士卒,斩获甚多,贼亦畏之,相戒不敢犯卢家军也。自卢 (象昇) 去,而贼益猖獗不可御矣。使当日终以剿贼事任之,必能成功。倏调之于边,已不能竟其用。又以中枢之龃龉,厄而置之于死地,竟使人才与国运同尽也,悲夫!”

卢象昇死于满洲军队之手,但置他于死地的是杨嗣昌,这一点颇为令人费解。计六奇说“杀象昇之身于一时者,嗣昌也;成象昇之名于千载者,亦嗣昌也”,讲得斩钉截铁。李逊之说:“又以中枢之龃龉,厄而置之于死地”,中枢指的就是杨嗣昌。杨廷麟说:“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把杨嗣昌比作宋朝的投降派郑望之、黄潜善之流,以李纲、宗泽比拟卢象昇。青史凭谁定是非?是耶非耶,留给读者无穷的想象空间。

4.洪承畴、孙传庭奉旨转向“攘外”

由于形势吃紧,洪承畴、孙传庭遵照皇帝圣旨,率领劲旅千里迢迢赶往北京,洪承畴被任命为蓟辽总督,孙传庭被任命为保定总督,不久皇帝赐予孙传庭尚方剑,命他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

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二日,满洲军队攻陷济南,藩封在济南的德王被俘,震惊朝野。督察大学士刘宇亮、总督孙传庭会兵十八万,向济南挺进,祖大寿也从青州赶来协助。满洲方面眼见明朝精锐之师齐集京畿、山东、河北,无心恋战,饱掠一番之后,向通州、天津、玉田、丰润撤退。当时适逢雨雪,道路泥泞,如果派出劲旅,抄前截后,可以稳操胜券,至少可以歼灭其有生力量。然而明朝将士似乎被满洲铁骑的威武所震慑,听任其从容退回长城以北。有的将领向刘宇亮提出,敌军已向东北遁归,应该旁抄或后截,以免再遭对方“官兵免送”的讥笑。刘宇亮不敢邀击,答复说:不必侈张迎头邀截之虚声,恐敌闻风折转。文秉如此描述督察大学士刘宇亮:“时清兵纵横燕齐间, (刘) 宇亮自请督师,与陈新甲并辔而南。各镇勤王兵皆属焉。时将卒皆视清兵所向,以为趋避,惟蹂践居民以为事。绵竹 (刘宇亮) 至安平,侦者报清兵大至,上下相顾无人色,相拟即趋晋州以避之。知州陈宏绪坚闭城门不听入,而城中士民亦歃血而誓:不得延入一兵。绵竹大怒,传令箭,‘急开门以纳师,否则以军法从事。’宏绪复语:‘督师之来,欲剿清兵也,今清兵且至,正督师建功之会,奈何急欲入城?若刍粮不继,州官罪也;若欲入城,不敢听命。’绵竹遂疏劾之,有旨逮问。晋州士民诣阙讼冤,愿以身代州官,死者千余人。宏绪乃得轻降四级调用。上始疑绵竹不能御众,徒扰民矣。”

在督察大学士刘宇亮目送下,三月初八日,满洲军队从青山口出长城北归,三月十一日,全身而退。

一场震惊朝野上下的战争,持续达半年之久,明朝方面没有打过一次漂亮的歼灭战,将领们不敢正面迎战,一味尾随跟踪。朝廷中枢调度不灵,前线飞报军情,兵部不敢擅作主张,要请示皇帝,坐误战机。清兵深入二千里,破城七十余座,涉及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济南府,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简直不可思议。

张缙彦,河南新乡人,崇祯四年进士。崇祯十一年任兵科都给事中,十六年任兵部尚书,十七年李自成逼近京师时曾主动迎接,后降清。

三月十一日,京师解严,人们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开始反思此次事变。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负有纠弹兵部的职责,第一个上疏皇帝,要求追究责任,并且列举失事五案应该惩处的官员:第一,墙子岭入口之案,有罪者是总督吴阿衡、总兵吴国俊、总监邓希诏等;第二,青山口续入之案,有罪者是巡抚陈祖苞、总兵陈国威、分监孙茂霖等;第三,残破城邑之案,有罪者是总督卢象昇,总监高起潜,总兵王朴、杨国柱、虎大威、侯拱极,以及赞画杨廷麟、巡抚张其平、总兵刘光祚、总监方正化等;第四,失陷藩封之案,有罪者是督察刘宇亮、总督孙传庭、总监高起潜,调发逗留诸将李绩、祖宽、郭进善,以及巡抚颜继祖、总兵倪宠等;第五,饱飏出口之案,有罪者是督察刘宇亮,总督孙传庭、陈新甲,总监高起潜,总兵刘光祚、王朴、曹变蛟、杨国柱、侯拱极、祖大寿等。在张缙彦看来,兵部尚书杨嗣昌身负国防重任,是第一责任人——“诸臣之罪皆归其身”;内阁衮衮诸公也难辞其咎,而以首辅刘宇亮尤为严重——“无安内攘外之功,致鲁莽之笑料”。他还批评在廷诸臣游谈浮论,不肯实心任事,不要以为敌军退去便太平可望。

张缙彦的职责是监察兵部,他对情况的了解是深入细致的,揭发纠弹都有事实依据,极具说服力。皇帝接受他的意见,要杨嗣昌主持失事诸臣的定罪核查工作。杨嗣昌遵旨会同兵科官员,提出追究方案,皇帝审阅后,改为边防、城守、入援、调度四个方面,分别查核情节,依律拟处罪状。

三月十八日,杨嗣昌为若干重要官员的责任向皇帝作出解释:

总督孙传庭——担受残局,自不可能有所建树;

总督陈新甲——所辖精锐部队,始则划归卢象昇,继则半归孙传庭,新近收编的散股,只能勉图遮障;

督察刘宇亮——未成师以出,未终局而归,行间得失本难苛责;

赞画杨廷麟——书生入幕,兵柄非其所长,勿容苛求;

总督卢象昇——以闻忧候代之人,忽作卷甲勤王之事,捐躯矢报,较吴阿衡不同,一则失火之人,一则救火之人。

以上这些人,他主张从轻发落。而以下严重失职者,则应予重处:

副将祖宽——违期不进,支饰他辞,难逃大法;

总兵李重镇——弃总督卢象昇而逃,应当重处;

总兵王朴——提兵满万,巧避出关,坐视不救,降削管事。

看得出来,杨嗣昌的对策是低调处理,尽量从宽,目的是使自己不受牵连,摆脱责任。皇帝接受了杨嗣昌的意见,刘宇亮等大臣不予追究,对于失职的统兵将领严惩不贷,定下五等罪状:守边失机、残破城邑、失陷藩封、失亡主帅、纵敌出塞,对直接责任者给予严惩:太监有蓟辽总监邓希诏、分监孙茂霖;巡抚有顺天巡抚陈祖苞、保定巡抚张其平、山东巡抚顾继祖;总兵有蓟辽总兵吴国俊、陈国威,山东总兵倪宠,援剿总兵祖宽、李重镇;此外还有副将、州县官等。一共三十六人,同日在京处死。

这是朱由检即位以来惩处封疆失事官员,最为严厉的一次。行刑当天,太监手捧红匣,宣读皇帝御笔所写圣旨,娓娓数十言,要那些伏法者为封疆受过,死而无怨。事前内阁辅臣曾向皇帝提议:皇后即将生育,宜稍宽刑法。皇帝断然拒绝,说:“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于儿孙?”他以为,不用重典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

然而,身负国防重任的杨嗣昌难道就没有责任吗?言官们认为此人不应置身事外,给事中李希沆在奏疏中指出:自皇上即位以来,“北兵三至,己巳 (崇祯二年) 之罪未正,致有丙子 (崇祯九年) ;丙子之罪未正,致有今日”。言外之意,如果不追究今日之罪,后果将更加严重,含沙射影地指向杨嗣昌。御史王志举则直截了当地揭发杨嗣昌误国四大罪,请皇帝按照以往失事兵部尚书丁汝夔、督师袁崇焕处死的先例,严惩杨嗣昌。皇帝大怒,把李希沆、王志举革职查办。杨嗣昌深感不安,屡次上疏引罪,皇帝都以温旨挽留。 皇帝的这种偏袒之举,激起舆论不平。因为此前导致清兵南下的兵部尚书都绳之以法,己巳之变,王洽下狱死,复论大辟;丙子之变,张凤翼服毒死,犹论削籍。此次失陷七十多城,皇帝丝毫没有加罪杨嗣昌之意,仍然眷顾不已,令人惊讶。

丁汝夔,山东沾化人,正德十六年进士。嘉靖年间兵部尚书,因庚戌之变被问责斩首。

就在朝野目光专注于北边,把围剿流寇的洪承畴、孙传庭调往蓟辽与京畿地区的时候,中原兵力空虚,酝酿着新的危机。

袁崇焕,广东东莞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明末名将。因诛杀毛文龙、己巳之变护卫不力以及擅自与满洲议和等被判以凌迟之刑。

王洽,山东临邑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崇祯二年升兵部尚书,己巳之变时,因无法阻挡清兵,被捕入狱。崇祯三年病死狱中。

张凤翼,山西代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崇祯九年清兵进逼北京,张凤翼怯不敢战,日服大黄,病卒于行营。

一向统率关宁劲旅的祖宽、李重镇被处死,洪承畴又奉旨督率陕西精锐之师留在蓟辽边境,是极其冒险之举。孙传庭写信给杨嗣昌据理力争:“是兵必不可留,留则寇势渐张,而究无益于边。是代寇除兵也,且兵之妻孥积蓄皆在秦,日以杀贼为利,必不能久在边,非哗则逃,则不复为吾用,而为贼用。后欲制贼,何所取材,是驱兵从贼也。” 杨嗣昌没有采纳这一意见,也没有向皇帝报告,反而怀疑孙传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皇帝朱由检也没有把“安内”的隐忧放在心上,把威震陕西的孙传庭安放在保定巡抚的岗位上,为京师站岗放哨,显然是大材小用。孙传庭以耳聋已有半月为借口,推辞保定巡抚之职。皇帝毫无商量余地,下了一道圣旨:“孙传庭特任练兵,何得辄以病诿?着即遵旨刻期料理,不许延误取罪。” 孙传庭请求皇帝召见,面陈大计,派人带去奏疏请杨嗣昌转呈,杨嗣昌怀疑他弹劾自己,索性退回奏疏。这让孙传庭颇为丧气,考虑到杨嗣昌在朝,自己必不可能有所作为,向皇帝乞求退休。杨嗣昌乘机向皇帝挑唆,说他“托疾非真”。皇帝大怒,下令巡按御史杨一俊核实真伪。杨一俊核实后报告,孙传庭确系耳聋,并非托疾。皇帝竟以为杨一俊有意包庇,派锦衣卫官员赶赴易州公署传达圣旨:“孙传庭托疾规避,显属欺罔,有旨责令监察 (御史杨一俊) 按明,乃挟同奏报……内外官好生徇藐。孙传庭并杨一俊俱革了职,锦衣卫拿解来京究问。” 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把一员战功卓著的大帅,无端关进监狱达两年之久。以后的事实表明,孙传庭建议别把陕西精锐之师留在边境,是有远见的。 xWvzv2tEA9nq0aNeJnA/MpIWw6qHFu/OaEOLE0O2/k7geDww0mvMsqvBNx+kQ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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