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朱翊钧宠爱郑贵妃,意欲册立她所生的皇三子为储,遭到廷臣与慈圣皇太后的反对,迟迟不愿册立东宫——皇太子。于是乎,这一事件多年来成为内宫与外廷关注的焦点。
万历十五年正月,内阁首辅申时行再次提及此事,他说:“昨年,言事诸臣屡请建储,道路流传,妄有窥测。臣等心窃非之,以为皇上亲洒宸翰谕示臣等,明旨昭然,布告四方,圣志何尝不定?而乃设不然之虑,为此纷纷,以故逡巡待命,逾年于兹矣。及自新岁以来,则臣等亦有不容已于言者……臣等职在辅弼,国家休戚同之,故纲常一日未明,典礼一日未备,臣等之心亦一日不能自安者。故敢不避烦渎,辄效其愚,伏望皇上俯察迩言,早定大计,将册立、册封吉典及时举行,不胜幸甚。” 皇帝不予理睬。
内阁次辅王锡爵多次上疏提及“视朝”与“建储”。他说,万历十七年二月以来,皇上只有两次出朝,一次送潞王,一次到太庙祭祀,其余常朝日期全部传免,经筵、日讲也都暂停。外廷百官得不到皇上的信息,各种猜疑、讹言不可避免。有鉴于此,他向皇上建议三策:
——皇上苟欲明其不然,则莫如勤御朝讲,日亲外臣,使晬穆之天颜,缉熙之圣学,人人得以望下风而承休问,则天下幸甚。
——其或以天气渐暑,圣躬宜于静摄,则宫居十二时中,以六时晏息,三时游衍,一时定省慈闱,二时看阅章奏,罢曲晏,捐细娱,专精神,涤烦懑,使群下晓然知上意在尊生,不在厌倦;在色养,不在逸乐也,则天下亦幸甚。
——又或以天工人代,不必事事身勤,则深惟社稷之安,早定根本之计,升储出阁,发旨自中,然后委诸事于阁部,付烦言于刍狗,则天下亦幸甚。
所谓三策,目的还是引出“升储出阁”,以及册立东宫。所以他说:“今皇长子伦序有定,皇上三年前明旨已宣付史馆,播传天下。册立之举去年未行,犹曰未及也;今年未行,犹曰潞王尚未之国也。过此皆无说矣,而犹拱默迁延,日复一日,不早下九卿台谏之议,以顺臣民瞻戴之情,以塞道路揣摩之口。此臣之所以日夜拊膺流涕而出血者也。” 如此语重心长,换来的依然是不予理睬。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皇上在毓德宫西室召见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阁臣。申时行再次提及册立东宫的事,希望说服皇上,早日册立皇长子为皇储。他郑重其事地说:“臣等更有一事奏请,今皇长子已九岁,中外人情咸谓久当册立,望皇上早定大议。”
皇帝推脱说:“朕知之,朕无嫡子,长幼自有定序。郑妃亦再三陈请,恐外间有疑。但长子犹弱,欲候其壮健使出就外,才放心。”
申时行说:“此宗社大计,人情久仰,早定一日,则人心亦可稍安一日。近多妄议,亦皆由此。”“皇长子年已九龄,蒙养豫教正在今日,宜令出阁读书。乘此新春,请皇上早定大议,则皇长子便可习学。”所谓蒙养、豫教是一种形式,如果这种形式一旦举行,等于事实上承认皇长子为太子。
申时行显然是以退为进,皇帝却始终不肯松口:“人资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要生来自然聪明,安能一一教训。”
申时行紧盯不放:“资禀赋于天,学问成于人,虽有睿哲之资,未有不教而能有成者。语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须及时豫教,乃能成德。”
皇帝显得不耐烦,便打住话头:“朕已知之,先生每回阁去吧!”随即命左右侍从赏赐阁臣酒饭一桌、烧割一份。
申时行等人叩谢后,离开毓德宫,离宫门已经几十丈远了,忽见司礼监太监从后面追来,传达皇上旨意:“且少候,上已令人宣长哥 (皇长子) 来,着先生每一见。”申时行等人返回毓德宫,跪候在宫门内东阶下。不久,司礼监太监传言:皇长子、皇三子到了。申时行等人在太监引导下进入西室暖阁,但见皇长子站在父皇膝前右边,皇上用手拉着他;皇三子还小,由奶妈抱着站在皇上左边。
皇帝对申时行等人说:“皇长子比前也觉长发了,只是略弱些。皇三子今年五岁了。”
申时行见皇上高兴,乘机进言:“皇长子春秋渐长,正当读书进学。”
皇帝敷衍道:“已令内侍授书诵读矣。”
申时行说:“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龄,即已读书,皇长子读书已晚矣。”
皇帝还是那句老话“朕五岁即能读书”,说着指一指皇三子:“是儿亦五岁,尚不能离乳母,且数病。”申时行等人稍稍向前,仔细观察皇长子,赞誉道:“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愿皇上早定大计,宗社幸甚。”
皇帝说:“朕亦知之,即皇贵妃亦再三请朕此事,劝朕早定,恐外有议。朕念无嫡子,所以从容……”
申时行说:“圣意早定,此宗社无疆之休,容臣等具奏上请。”说罢,一行四人叩头退出。
这是君臣之间关于册立东宫的一次最为深入的交谈,彼此平心静气地谈出了自己的想法。申时行以为皇上似有豫教皇长子的意思,就在第二天上疏敦促此事:“皇长子伦序已定,今皇上内断于心,外廷未知也。臣等虽承面命,海内未知也。惟亟下明诏,使天下知皇上笃于爱子,不出臣下之仰赞,而出于渊衷。皇上重于升储,不由外廷之陈请,而由于特诏,何盛如之!”皇帝没有允准。此后又多次提及,都没有回音。于是,申时行再写了一份特疏,以强烈的语气指出皇上三条过错:
——当今国家第一大事,无如册立元子,而臣等第一职业,无如建储一事。祖宗家法,储位未有不归元子者。祖法不可违悖,册立不可迟疑。
——臣等先年奉旨云:“立储以长幼为序。”上后屡屡言之。今年元旦,上手挈元子令臣等谛视,亲谕臣等长幼之序。言犹在耳,皇上岂得失信于天下,失信于臣等?
——道路讹传,谓皇贵妃独蒙眷注,属意所生,中外臣民颇多后议。独臣等不信,以为元旦亲奉谕旨,谓皇贵妃每劝册立,安得此不根之言,乃今 (郑) 国泰之疏既上而不报,已票而不行。外间疑议,以为皇贵妃姑令 (郑) 国泰塞责,皇上姑为皇贵妃解纷,使疑在宫闱,忧在社稷,何以杜百万军民之口,副四海九州之心?
皇帝的回答依然是“候旨行”,要申时行耐心等待。
内阁次辅王锡爵与申时行密切配合,在正月初一皇上召对之后,上疏议论“建储”和“豫教”,敦促皇上及早册立皇太子,并且对他进行正规的教育。皇上把豫教和册立分为两事,不同意册立,只同意豫教,还说皇长子已经在宫内由太监教他读书识字了。王锡爵不以为然,反驳道:“自古豫教太子,非止教以读书识字,付之阿保之手而已。必将使接近师儒,讲明义理,以养成作圣之器,以豫培有道之长……岂有天子之元子,而顾可以深居禁闼为慈爱,久逊尊名为谦抑者?故豫教与册立虽两事而实相为表里,行则当并行,又当断自宸衷,不当迫于公论而后行也。”
皇帝没有回音,他又接连上疏。一是说:“乃连日以来,臣窃惟前疑方解,后疑复生。台省纷然异同之论,或露章显诤,或屏立私语,不曰册立豫教之请何故不行,则曰邹元标、姜应麟等诸臣推用之疏何故不发?” 二是因母病请假,回顾入京五年间的变化,感慨系之:“臣之在事满五年矣,抚今追往,犹记万历十三年以六月十二日见朝,是日微雨,皇上犹旰食听讲。至二十三日面恩,是日酷暑,皇上犹鸡鸣视朝。今五年之内,朝讲一月疏一月,一年少一年。此皆臣入京以后事也……臣又记,丙戌 (万历十四年) 之岁,群臣纷纷册立上请,臣时于会试场中传读圣谕,知大计之久定。乃五年内竟未举行,连豫教最急之务亦尚停阁。此又臣入京以后事也。” 三是鉴于九卿科道官一再恳请册立东宫,责怪阁臣支持不力,他对皇上说:“近该两京九卿科道官合辞恳请册立东宫,各有揭帖先送臣等,责其不能赞大计,早定国本。臣等不胜惭愧…… (皇长子) 今年至十龄,久逾皇上出阁之期,而师友未亲,位号未定,以先后长幼之序而言,则不疑而反生疑,恐讹言日兴,非所以信明诏也。”
郑国泰,郑贵妃之弟。廷臣怀疑郑贵妃图谋国本,群言攻击以郑国泰为代表的郑氏家族。
王锡爵所说“两京九卿科道官合辞恳请册立东宫”事件,是指吏部尚书宋纁 (字伯敬,号栗庵,河南商丘人) 率领群臣向皇上吁请册立东宫,引起皇帝大怒。阁臣们为了表示不满,纷纷向皇上请病假,杜门不出。王锡爵夏秋之间也请过病假,后来抱病出来主持阁务,又一次向皇上提起建储之事,大叹苦经:“连日以来,同官某某相继杜门,臣实代为之领事。文书票拟既苦于故事之生疏,德意奉行且挠于众言之淆乱,臣之无状自知审矣。而目前更有宗社第一安危之计,皇上第一未明之心……夫建储一事,前有皇长子始生之明诏,后有臣等节年所奉之屡旨;公有两京各衙门之合奏,私有皇亲郑国泰之专请;近有满京委巷之流言,远有四方万姓之属望;而上则临之以九庙之神灵,两宫之慈训。此皇上岂可差举一念,而臣等亦岂可苟顺一言者。”处在皇上与群臣之间,两头受气,苦不堪言。不但得不到群臣的理解,也得不到皇上的宽容:“臣近从同官密进三揭,不惟不见允行,且适逢圣谕,极诋诸臣为悖逆,为离间,为求荣,为买直。夫此四罪者,使皇上以此加臣,臣可信之于心信之于天而不辨。若以此加群臣,则群臣有喙有耳者,方谓接本在臣,拟旨在臣,臣不能封还内降,以明忠臣孝子之心,三褫有余辜,万死有余责,而皇上又安用臣为哉!”由于群臣再三建议册立皇长子,皇上竟然无端地谴责是“私结人心”,王锡爵感叹道:“元子 (皇长子) 未十龄,便防其私结人心,则自此日长月壮,群臣愈当避私结之嫌,永不敢再求册建,再议出阁。此岂君臣父子之间所宜有?而臣等又安所逃万世依阿误国之名哉!”
王锡爵提到的“皇亲郑国泰之专请”,是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为了减轻郑贵妃的压力,故作姿态,请求皇上册立皇长子,以掩人耳目。而皇帝乘此机会,发表罕见的长篇大论,看似在谴责郑国泰“出位妄奏”,真正的用意是警告群臣,不得“聒激渎扰”。他的长篇谕旨写道:
昨览卿等所奏揭帖固是,但皇子体脆质弱,再少俟时月,朕自有旨,其于长幼之序岂有摇乱!内虽皇贵妃之尝言,以定名分,以免疑议。朕前已面谕卿等知之,今卿等又来陈奏,朕岂不知。朕意必待朕自处,不喜于聒激耳,岂有谣言而惑朕哉?卿等可看两京大小文武,自十四年于今日,有一年一月一日之不聒激者?盖此辈心怀无父,志欲求荣,不思君上之疾,但虑身家之望,固于此时欲激君上之加疾,以遂己之心志。朕度此辈意欲离间父子之天性,以成买直图报之逆志耳。其安心甚远,立意甚详,可见其沽名悖逆之甚甚耳。卿等可思,子乃朕子,岂有父子无亲之理?岂有越序定立之理?朕又思,安有子不望于君父之旨,而私结人心,以言激君父成者,孰理乎,孰否乎?而为臣者以言激之,其为忠乎,其求荣乎?欲朕之疾剧乎?朕固于所陈奏一概留中不发者,朕怪其聒激渎扰,归过于上,要直于身耳。非有别故。至于郑国泰之奏,朕欲留中,恐卿等不知,故与卿等知之。又思我朝戚臣未敢有言于国政者,而国泰出位妄奏,甚非礼制,姑且容之耳。其建储之事,还候旨行,不必又有陈渎,徒费纸笔。卿等可安心赞襄,协猷共治,不可以学此辈以激言之事,虚文塞责。
一反常态的长篇谕旨,目的只有一个,迫使官员们今后不敢再谈册立东宫之事,否则便是目无君父,便是沽名求荣,便是私结人心。一句话,就是“聒激渎扰,归过于上,要直于身”。
于慎行,山东东阿人,隆庆二年进士。万历十七年升礼部尚书。连疏请早立太子,以定国本,神宗大怒,指责于慎行“要君疑上”“淆乱国本”。万历十九年辞官归隐。著有《谷城山馆文集》等。
皇帝想钳制舆论,但是事与愿违,舆论犹如脱缰野马,决非想钳制就能钳制的。礼部尚书于慎行考虑到册立东宫是礼部的职责,以自我检讨的方式向皇上进言:“臣等闻,自古以来皆以建储之礼为宗社之大庆,锡胤之大祥,为人主之上福……今大小臣工受恩深重,见元子睿龄已茂,储位尚虚,所以再三疏请,正欲延皇上国家之福,衍皇上本支之庆……盖虽章奏未免频繁,情词容或过切,而一念忠君爱国之心,则未有不出于至诚者……况臣等待罪礼官,系关职掌,及时不请,责有所归,屡渎宸聪,乃其官守也……臣等亟请举行者,惟以早立则侍从可简,而起居调护之人各有专责;早立则谕导可修,而诗书弦颂之习不致过时;早立则位号定而礼节易行,早立则人心安而烦言可省。所以体皇上爱子之心,成皇上教子之益也,岂有他哉!”他还说:“圣人举事,必顺人心,人心所同,即天意所在。皇长子册立拖延至今,册立臣部职掌,臣等不言,罪有所归,幸速决大计。”
如此谦卑的自责,如此恭敬的请求,引来的居然是皇帝的斥责与处罚:“尔等既言长幼,以久奉明旨,已定矣。如何屡催激,怠无虚日至今。尔等职典邦礼,其于要君疑上,淆乱国本,亦难逃责。故各罚俸三个月。” 礼部主官为此受到罚俸的处分,简直匪夷所思。
这时四名内阁辅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都请病假,杜门不出,只剩下王家屏一人主持阁务。王家屏责无旁贷,极力替于慎行缓解。皇帝仍然意气用事,派太监到内阁传谕:“建储之礼,当于明年传立,廷臣无复渎扰。如有复请,直逾十五岁。”那意思是说,如果廷臣再谈册立,那么明年就不办,以致拖到皇长子十五岁 (再过六年) 再办,分明是尚气使性。王家屏左右为难,把皇上的旨意转告礼部,把“如有复请,直逾十五岁”未作传达。于慎行接旨后,立即启奏皇上:“适逢玉音,谨已通行南北诸司,传示大礼有期,令其静候。”皇帝很是恼火,派太监责问王家屏:传示阁臣的谕旨,为何透露给礼部尚书?王家屏为自己辩解:“宗社大计,非臣等一人所能定。今疏屡请,又重罪之。臣等不能传示德音,以释众惑,且为众所诋。犬马之情,诚非得已。” 于慎行自从万历十七年出任礼部尚书以来,已经多次上疏请求册立东宫,在他上“自陈典礼失职疏”之前,已连上五个奏疏,均无效果。
四天以后,皇帝又发出谕旨:“册立之事,朕以诚实待天下,岂有溺爱、偏执之意!少待过十岁,朕自有旨,册立、出阁一并举行,不必烦言催渎。” 既然皇帝言之凿凿,册立东宫之争自然而然地暂告段落,人们在静候佳音。
到了万历十九年 (1591) ,整个上半年,皇帝丝毫没有册立的意思。廷臣们按捺不住了:皇上失信于民!但又难于批评皇上食言,于是便有一系列迂回策略出现,以谴责内阁辅臣的方式发泄不满情绪。
南京吏部主事汤显祖就是如此,他弹劾申时行,给皇帝施加压力。一则说:“皇上威福之柄,潜为辅臣申时行所移。”再则说:“陛下经营天下二十年于兹。前十年,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 (申) 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隐隐约约,指桑骂槐,皇帝对他的“假借攻击”当然心知肚明,下旨斥责:“朕前手谕,原为奸逆不道、科道失职而发,与辅臣无预。元辅 (申) 时行等屡揭慎起居、杜隐忧,何尝欺蔽?且威福出自朝廷,谁敢擅干!汤显祖乃假借攻击,掇拾诬诋,本当重处,姑从轻降极边杂职。”
同年七月,福建佥事李琯 (字邦和,江西丰城人) 的奏疏说得更为直白,指责申时行“壅蔽权奸”。劈头就说:“乙酉 (万历十三年) 以前, (申) 时行犹在押之鼠,尚敛缩而不敢为;乙酉以后, (申) 时行犹负隅之虎,乃暴戾而不可犯。所以然者何哉?以大学士王锡爵为之党也……凡欺君罔上,何忍而不为,亦何人而敢犯其锋哉?”李琯列举申时行十大罪状,其中之一就是“倡为欲易储之说,使己有拥立之功”,把皇帝的责任推到申时行身上,显然是臆测之词,被皇帝抓住把柄,指出“储典之事出于朕断”,“李琯这厮横生异议,妄引先朝凶逆,排诋辅臣,不但倾陷忠良,实扰乱宗社大计”。结果给了他一个革职为民的处分。
八月,工部主事张有德以筹备册立大礼物资为由,提及册立大计。他说,万历十八年十月二十九日皇上谕旨,明确提出“册储事明年传各该衙门造办钱粮,后年春举行册立”。既有成命,至今毫无动静:现在三秋过半,严寒将至,内外衙门都没有接到通知。懋建元良,储养睿质,实为当今第一急务,希望皇上公布册立日程。 其实皇帝所说“后年春举行册立”,不过是搪塞之词,正想寻找借口拖延时间,张有德的奏疏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借口:“父子至亲,已有明谕,岂待你辈烦扰邀功。张有德这厮,琐言窥探,妄意图报,欲生离间,忘君卖谄,好生可恶!本当重处,姑且罚俸三个月。本欲过寿节举行,这厮辈屡屡催激,其册立之事着改于二十一年行。各衙门又不得乱行请激,以致延改。”
皇帝言而无信,一再拖延的态度,激起廷臣极大反响。工部尚书曾同亨 (字于野,号见台,江西吉水人) ,鉴于张有德是他的下属,引咎自责,劝谏皇上,明年春天册立太子,不再改期。
许国,徽州歙县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万历十一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与机务,加太子太保兼文渊阁大学士。
几天后,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三名内阁辅臣联名上疏,请求明年春天册立太子。这道奏疏是许国起草的,把申时行的名字放在第一,是考虑到他是内阁首辅。皇帝不明底细,派太监去责问申时行:先生为何自比于小臣?申时行回答:同官署臣名,其实并未参预。申时行做了十多年辅臣,深知皇上固执的秉性,当即写了一份密揭加以说明:“臣方在告,初不预知册立之事,圣意已定,有德不谙,大计惟圣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皇帝在申时行的密揭上批示:“卿所奏,朕已悉知,建储之事已有旨。卿安心调理,即出赞襄,以解朕望思至意。”
所谓“密揭”与一般奏疏 (公奏) 不一样,直送皇帝,他人不得拆阅,用于君臣之间就重大事务交换意见。内阁次辅许国一个疏忽,把密揭与其他奏疏一起发给礼科,致使密揭不密,公之于众,群臣疑惑不解,舆论哗然,引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罗大纮,江西吉水人,万历十四年进士。授行人,后调礼科给事中,上《定制书》数千言,建议明神宗“视朝宜勤”,并因揭斥首辅申时行“藏奸蓄祸,误国卖友”,被贬边疆任杂职,后革职为民。
八月底,礼科给事中罗大纮把申时行的密揭内容捅了出去,指责申时行两面派作风,表面上附和群臣之议,奏请册立,暗地里主张“圣断独裁”,“毋惑群言”。为了避免麻烦,申时行派人到礼科取回密揭,一睹皇上御批。他生性柔和,因为多次奏请册立皇太子未蒙应允,便不再坚持,听其自然,故而要皇上“圣断独裁”“毋惑群言”。这种息事宁人、明哲保身的态度正合皇帝之意。罗大纮揪住此事不放,写了措辞尖锐、气势凌厉的奏疏。一则说,“ (申) 时行少登巍科,骤历台辅,淹至九载,宠遇非常,制科荫典延及子孙。其受国家之恩,隆天厚地,不足以谕也。 (申) 时行焦心腐骨,以图报称,犹不能得其万一,况怀二心……臣独以彼密奏观焉,则志非纳约,意在藏奸。支遁其词以卖友,隐秘其语以误君”。二则说,“ (申) 时行私心惟以早建圣储为天下臣庶之愿,而妄意陛下牵系欲迟,故阳附和乎群臣请立之议,而阴缓其事以别取乎内交之计。使请之而得,则其阳之说行,而明居劳于羽翼;请之而不得,则其阴之说行,而暗收功于侥幸。盖 (申) 时行之窥陛下甚微,而所以取之者甚巧也”。因此他向皇帝请求,将自己和申时行一并罢斥,以重纪纲之地,以图万世之安。 如此狂妄无礼的言论,惹得皇帝火冒三丈:“元辅奏揭,原为解朕之怒,非有别意。罗大纮这厮,见前疏所逞私臆,图报之心不遂,借言诬诋辅臣,实欲迟于册立。况且屡有明旨,不许激聒渎扰,以迟大典。罗大纮这厮明知故违,好生可恶,姑着降杂职于极边方用,不许朦胧升转。册立之事本该改更,姑且存此一次,再有党救烦扰的,定行延改。”
申时行遭到罗大纮肆意抹黑,立即上疏声辩,深恨张有德之轻信,也颇悔阁臣上疏过早,因此仓促进呈密揭。既然皇上意思已定,无可再议,皇上勿因小臣屡言而误册立大典,希冀有所挽回,尽量调停斡旋。 尽管皇帝已经严厉谴责罗大纮,申时行也作了辩解,但是舆论难以压制,群情激愤,在声援罗大纮的同时,矛头直指申时行。
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吏科给事中侯先春率先声援。他们在奏疏中说:“ (罗) 大纮不免于得罪者,则以言之太激耳。顾臣等以为大纮言诚过激,意无他也……大纮书生也,为谏官之日新,见隐约之词,则不能不疑;见异常之迹,则不能不骇。骇且疑,蓬勃愤懑于中,故不择词而出之,又安能委曲和平,以回明主之心。此大纮之所以得罪也。伏乞皇上矜悯大纮服官未久,免其降罚,仍将元辅原揭发科通抄,明示天下,则元辅之心迹白,而众论自息,大典不淆矣。” 这显然是要把申时行的密揭曝光,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使他没有回旋的余地。皇帝当然不会答应,不仅对钟羽正、侯先春罚俸三个月的处分,而且将罗大纮“革了职为民”。
黄正宾,徽州歙县人,以议政、阐发己见闻名。任武英殿中书舍人,万历十九年因册立太子事上奏章,遭廷杖削职为民。熹宗即位,官复原职,再任尚宝少卿,引病告归。受汪文言案牵连,被遣戍大同。后又因上疏事,被遣回原籍。
严厉的惩处并没有吓倒敢于讲话的官员,武英殿办事中书黄正宾官卑职微,胆量却不小,揪住申时行密揭不放,逐段逐句予以批驳:
——顾诸臣之请,有奏本而无揭帖,唯阁臣之请有公奏而更有密揭。以阁臣出入帷幄,得与闻国家机密故耳。然睹申时行所进揭帖,与所奏本大是矛盾。臣反复详参,不胜骇异。请诛其心,正言无讳,阁臣奏议,必次序书名,我国家设立政府以来,未有此甲而彼乙者。乃时行之揭曰:“中书官抄达揭帖,犹列臣名于首”,不胜局蹐,此何心也?
——册立盛典建议有年, (申) 时行不致废耳目,谓未尝闻且见之,将谁欺乎?乃 (申) 时行之揭曰:“臣自抱病以来,不复与闻政事,近日票拟茫无所知。”此何心也?
——往岁明旨已定,朝野欣欣,诸司百执事唯有翘首乐观盛典。陛下试问 (申) 时行,圣寿未祝之前,有谁小臣妄窥圣意,烦言欲奏者乎?乃 (申) 时行之戒曰:“每见诸司,但有言及,辄谕止之。此何心也?”
——自来股肱耳目比于四邻,同心一德,事乃有济。有如昨者奏请册立之事,阁中平时有不议者,必无人心而后可。乃 (申) 时行之揭曰:“臣在阁时,同官未尝言及,臣亦以为未可。”此何心也?
黄正宾由此得出结论:“皇上聪明睿智,独奈何为 (申) 时行所蔽,竟以祖宗数百年之命脉,而消磨于 (申) 时行奸诡之谋乎?”
皇帝根本不吃这一套,严厉斥责:“黄正宾这厮,以卑官逞臆,出位狂吠,擅言国是,诬论辅臣,好生可恶!内必有主使之人,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了来说,不许徇情容隐。”
内阁次辅许国对于首辅申时行遭到李琯等人攻击,导致申时行不得已而求去,深为不满,挺身为之辩护。先是说:“近日以来人习倾险,俗工揣摩,以为非排当事大僚,不足以成名;非招同好私助,不足以取胜。此唱彼和,一哄众咻,为此扰乱,岂成政体!” 继而说:“首臣在阁十四年,事上最久,受知最深,以感皇上高厚之恩,不宜求去。即今时事多艰,边患尤亟,以大臣委身殉国之义,不宜求去。” 随之又引咎乞休:“臣误随小臣之后,竟忘首臣之规,蹈激聒之烦,犯迁延之戒。上干圣怒,遂改前期,以致首臣不安,多言竞起。罗大纮移怒于 (申) 时行,而有丑诋之疏;胡汝宁归怨于臣 (许) 国,而有戕陷之疑。皆臣愚所自取,致衅孽之滋多,千指有余,万悔无及。虽横分碎磔,不足以快天下之心;虽远窜穷投,不足以泄天下之忿。”
万历十九年九月初十日,皇帝终于批准许国“回籍调理”。许国罢归两天后,申时行也向皇帝乞休:“以数年劝导之苦心,蓦被无根之谤;以一时调停之微意,翻蒙不白之冤。有口不能自明,无颜可以就列。”连续上了二十七本乞休奏疏,才得到皇帝恩准,赏赐路费一百两、彩缎七表里、新钞三千贯,差行人司官员护送回乡。
申时行有他的苦衷,作为内阁首辅,要在册立事件上调停皇帝与群臣的矛盾,充当和事佬,未免吃力不讨好。他没有张居正的胆略魄力,难以和皇上一起压制舆论,只能委曲求全。由于周旋太过,遭到群臣的嫌疑和非议,只能一走了之。
申时行的才学识在当时廷臣中堪称佼佼,万历十年之前被张居正的光辉所掩,万历十年之后又受亲操政柄的皇帝掣肘,难以施展才干,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无奈地隐退,令人感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纷争,他依然有些激动:“庚寅 (万历十八年) 冬,忽遣文书内臣语阁中:‘若诸司不来激聒,明冬传后年册立,如不遵者,待十五岁举行’,余乃与同官约:上已有明谕,臣下自当遵奉,稍需一岁,大事定矣。每诸司接见,皆以此告之,故辛卯 (万历十九年) 之岁自春及秋,未有言建储者。而工部主事张有德忽复言之,余时引疾在告,不胜惊愕。方欲待二公商榷,而新安 (许国) 故健忘,若不知有前谕者,乃曰:‘小臣以建储请,而吾辈大臣噤无一言可乎?’仓促具一疏,首列余名以进。余闻之叹曰:‘大事去矣,小臣虽犯激聒之戒,而吾辈大臣恪守明谕,不失信于上,乃可以要上之全信。今吾辈与小臣接踵上疏,上必呵责,小臣故犯,从中处分,册立事必且改期,吾辈疏特报闻耳,奈之何哉!’余乃别具一揭云:‘臣已在告,不预阁中事,同官疏犹列臣名,臣不知也。臣谓册立之事圣意已定,谕旨已明,向来兢兢恪守,不敢违越,以俟来春举行。小臣愚妄,不谙大计,不足责也。惟上宸断亲裁,勿因小臣妨误大典。’上手赐批答,趣余亟出,而不及建储事。故事,阁臣密揭皆留贮阁中,不发科,而新安 (许国) 亦与诸疏同发。时罗大纮新任,余令典籍从科取回送阁,次日科臣来索,以故事却之。 (罗) 大纮乃疏论余‘迎合上意以固位’;而武英黄中书正宾继之。余有疏辩,荷上优答。然观人情世局如狂澜沸鼎,万万不能久安,遂决计归。归十余年,而储位定矣,向之纷纷竟何如哉!” 他在给顾宪成的信中,回顾自己担任首辅的九年,感慨系之:“不肖归田二十年矣,追忆曩时,当事九年,颇竭心力,即庸庸碌碌无足比数。至于招权纳贿,妒贤嫉能,欺公坏法之事,盖亦深惩切戒,不敢少循覆辙,自丧其生平。” 这些坦诚的自白,并无粉饰或夸张成分,正如王家屏所说:申时行“在阁中十四年,事上最久,受知最深”,他一向“翼翼小心,孜孜为国,忠诚廉介,周慎包容”。 焦竑对申时行的人品给予很高评价:“往公柄国者十有余载,推其至诚,与世相悃悃款款,无标奇猎异之心纤芥于其中。推毂贤者,杂遝而进,乃天下不知公之有所荐,曰:彼自以其材见拔也。博咨群言,择可而用,乃天下不知能择之为功,而曰某与某实议之也。亦且引绳批根,求多于公而鲜忌,乃不知公之能容止,而曰我固敢言也。当其时,公苦心密画,不激不随,靡以秋毫之端稍动于意气。故上贤重公而倚信之。方言者争为讦以忤上,与 龁公以自名,公宛转徐解,不令大有摧折。”
顾宪成像 顾宪成,常州无锡人,万历八年进士。因创办东林书院而被人尊称为“东林先生”。任京官,授户部主事,后被削籍革职。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会同顾允成、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叶茂才(时称“东林八君子”)等人,发起东林大会。
王锡爵早已引疾归去,现在许国、申时行又相继辞去,内阁辅臣只剩下王家屏一人。其实,王家屏在申时行乞休之前,也曾乞赐罢归。他说,臣方以患病请假调理,忽于今早接到同官许国“准回籍调理”的圣旨,不胜惊悚,不胜震慄。“切念阁臣辅导,谊均一体,有罪斥罚不宜异同。臣与 (许) 国并厕机庭,协赞政务,即顷册立之事, (许) 国与臣居平商议数矣。 (许) 国始具揭时,臣实赞之属草;揭既具,臣实与之连名,其始也谋同也。上揭之日,适值主事张有德疏至,初恐事势促迫,尚在逡巡。已见事机凑合,难复延缓,其从小臣之后附和,同也。既冒天威,致仅谴责,不思调停度处,从容转旋,徒以雷霆震惊,不遑宁息。虽引罪自劾,移疾求归,以致庶政壅滞,其耽误阁事之罪,抑又同也。臣罪既与 (许) 国同,则罚不应与 (许) 国异, (许) 国既荷圣恩准其回籍,乃臣未蒙罢斥,尚此瓦全,在国体非所以示平,在臣愚能安于幸免……伏乞皇上垂悯迷冥,兼察衰惫,将 (许) 国留用,放臣早还,或并赐罢归。” 皇帝没有接受他的请求,有意让他升任内阁首辅。
王家屏,字宗伯,号对南,山西大同人,累官至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每议事能秉公持法,不卑不亢,但毕竟资历声望稍显逊色,在此多事之秋,难以胜任首辅之职。所以在申时行辞职的次日,赶忙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予以挽留。申时行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乞休,何况现在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皇帝不可能再挽留,只能叮嘱王家屏:“今内外章奏每日朕自亲览,应行的朕自批拟。”言外之意,大政方针有皇帝自己决定,王家屏作为内阁首辅只消协助处理政务即可。连日来,阁臣们请假的请假,辞职的辞职,章奏堆积盈几,皇帝希望他扶病入阁办公。
两天后,皇帝按照申时行辞职前推荐的名单,不经会推手续,由他直接任命两名内阁成员。一名是赵志皋,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另一名是张位,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赵志皋、张位早先都与张居正意见不合,由翰林出任州同,不料十年以后两人同时拜相,楚中周御史写诗戏之曰:
龙楼凤阁九重宫,新筑沙堤拜相公。
我贵我荣君真羡,十年前是两州同。
册立东宫之争导致内阁大换班,但是廷臣与皇帝在这一“国本”问题上的意见,仍然尖锐对立,丝毫不见松动迹象。
万历二十年正月,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 (字尧俞,福建同安人) 等言官联名上疏,请求皇帝“豫教元子”,显然是委婉地建议册立皇长子的一种迂回策略。他的奏疏写道:“皇长子今年已一十一岁,去古人八岁始学之期,已逾其三,过此则入大学时也。设或蒙养之道尚有未端,则作圣之功将何所赖?”他列举本朝以治平独称的宣德、弘治为例,宣宗出阁讲学时年仅九岁,孝宗出阁讲学时亦仅九岁。所以应该在今年孟春,安排皇长子出阁讲学事宜。他们反驳所谓宫内太监也可以辅导皇长子读书的说法:“或以为内侍中有知书直道如昔时覃吉其人者,亦可充辅导,尤非正论。夫内侍虽知书,不如讲幄之臣,虽抱直道,不如保傅凝丞,足以起敬惮而消邪心之为愈也”。
这种机智而严密的论辩,使得皇帝再无推脱回旋的余地,令皇帝恼羞成怒,抓住奏疏中把年号“弘治”误写成“弘洪”,大发雷霆,强加一个“侮戏君上”的罪名,把李献可的奏疏以及他的亲笔御批转给内阁。皇帝的亲笔御批写道:“册立已有旨了,这厮每又假豫教,辄来烦激。且奏内‘弘治’错写‘弘洪’,显是逞意渎扰,侮戏君上,好生可恶!为首的姑降一级调外任,其余的各罚俸六个月。”
内阁首辅王家屏态度十分明朗地支持李献可等人,不同意皇上这种强词夺理的做法,原封不动地把皇帝的御批退了回去,并且附上自己的意见,为李献可等人辩护:这只是敦请豫教,并非请求册立。皇上如果以为豫教还早,也应该采纳其言,即使不能采纳,也不应该遽加降罚。“窃恐严旨一出,群情惊异,益起疑端,众口沸腾,转滋争论,哓哓烦聒当无宁时。不将益溷宸聪,而增圣怒耶?臣敢封还批札,冒恳天恩,伏乞垂悯狂愚,特从矜宥,姑准留中。” 皇帝没有料到新任内阁首辅王家屏竟然敢于封还他的御批,内心十分不满,却又不便发作,干脆不予理睬。王家屏见皇上对他不屑一顾,只得托疾告假,无心再理阁务。
言官们不依不饶,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吏科给事中舒弘绪上疏申救李献可。钟羽正说:“ (李) 献可之疏,臣实赞成之,请与同谪。” 舒弘绪说:“若旋请旋改,将待何时?况今所请者乃豫教,非册立也。请豫教而加降罚,则请册立者将尽加乎罢斥乎?”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钟羽正降调杂职,舒弘绪降调南京。内阁次辅赵志皋请求宽恕,遭到皇帝一顿训斥:“辅臣 (王) 家屏希名托疾,卿勿效尤。” 王家屏得到皇帝“希名托疾”的批评,更加无心问政,干脆请求罢免。
言官们仍旧前仆后继,一往无前,就在钟羽正、舒弘绪受处分两天以后,户科给事中孟养浩 (字义甫,湖广咸宁人) 继续为李献可鸣不平:“ (李) 献可甫跻礼垣,骤议巨典,一字之失,似属无心,遽蒙显斥,臣之私心以为不可者五。”他一一列举五个不可:
一不可——皇子天下根本,豫教之请是为根本考虑。皇上不但不听,反而斥责,今后谁再愿意就此进言?难道皇上忍心让皇子失学?
二不可——豫教和册立原非两事,既可以册立,为何不可以豫教?今日既迟疑豫教,来年又怎能慨然于册立?皇上先令天下人怀疑,难以昭示臣民。
三不可——父子之恩,根诸天性。豫教之举有益于皇子,皇上怒而罪责提议豫教者,非所以敦一体之恩,而示曲成之义。
四不可——皇上能容忍触犯雷霆的言者,为何言及宗社大计,反仅天威,士人愈加疑惑,莫测圣意所向。
五不可——李献可所说,真中外臣民之意。皇上一旦震怒,所罪者李献可一人,而所失者千万人之心。
好个孟养浩,字字句句触及皇帝痛处,措辞之尖锐远远超过李献可。皇帝大发雷霆:“孟养浩这厮,疑君惑众,狂吠激上,好生可恶。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一百棍,革了职为民,永不许朦胧叙用。”
言官以监察为职责,其言论权理应受到保护。孟养浩以言官身份进谏,居然无端遭到廷杖,激起了言官们的义愤。六科的都给事中张栋、丁懋逊、叶初春、吴之佳、杨其休、陈尚象等,云南道御史邹德泳,河南道御史贾名儒等,纷纷上疏,表示不满。结果,不是降级,就是革职为民。
其中贾名儒的奏疏写得最为厉害:“近该礼科给事中李献可忠犯九重之怒,奉旨切责。初犹薄示降罚,诸臣相继疏救,愈激陛下风雷之威,一朝而斥逐者十人。群心惶惧,光景惨凄,九列大臣欲救不敢,欲正不能,相聚而咨嗟太息,计无所出。当此泰开物亨之时,万国展觐之日,乃有此番举动,传之四方,书之史册,皇上之盛德,国家之大体,不无少损。蒙谴诸臣业有成命,臣不敢望今日即召还原职。惟是言官可逐,而其说终不可不行;天下之口可钳,而豫教之道必不可不讲也……今二十四日事,臣非敢谓言者不当得罪,恐臣下自此以言为讳,国家从此多事矣。”
如此有礼有节的进谏,皇帝一点也听不进去,依然是下旨切责:“李献可轻疏欺侮,逞臆窥探,姑从轻处了。贾名儒这厮又来党救激君,好生可恶,姑着降杂职于极边方用,不许朦胧推升。”
已经乞求罢免的内阁首辅王家屏,眼看舆论如此汹涌,请求皇上宽宥诸臣,并向皇上解释封还御批的缘由。他在奏疏中说:“顷因科臣李献可等疏请豫教,蒙旨降罚,臣不揣轻鄙,冒昧封还。意以事系储闱,不宜盛怒,以损天亲之爱;言出台省,不宜峻斥,以塞中谏之门。乃为圣德虑,为国体虑,非为 (李) 献可一人。揭请宽原,未蒙俞允。方当退而补牍,再沥悃诚。而科道诸臣申救 (李) 献可者,若钟羽正、张栋、陈尚象、邹德泳等,又已得罪。两日之内,严旨迭出,或夺其俸,或谪其官……至于孟养浩之杖一百,则更惨矣。雷霆横击,风日凄阴,凡举朝士绅,远方外吏,见者无不丧气,闻者无不摧心。诚不意圣哲之君有此举动,平明之世有此光景。而原其衅端由起,则自臣揭救 (李) 献可始……用是自陈愚戆,疏乞罢归。” 数日以来,惊悸不宁,因此他连上两份奏疏,乞求罢官归去。
皇帝根本不把这个首辅放在眼里,于三月三十日派文书官赴王家屏私第,当面递交一份手谕:“迩年以来,善事小臣狂肆不道,逞臆激扰,姑以薄罚。卿为佐治,见此要名不义之徒,自宜调停措处,缓词解谏,却乃径驳御批,故激朕怒,甚失礼体。及朕怒起,卿又不忍受,假疾具疏,文言求去。朕思卿真欲以此挟君废政,沽名逸卧,岂人臣之义哉?且卿辅朕,燮理赞襄,佐治有年,方今国务多艰,卿恝然高卧,其心可安乎?卿既有疾,准暂假数日,即出入阁办事。”
朝政到了这般地步,王家屏封还不允,调停不能,除了引疾求去,别无他途。他向皇帝请求“罢归”,以保全自己的晚节,感慨地说:“乃今数月之间,请朝讲不报,请庙享不报,请元旦受贺不报,请大计临朝臣不报。臣犬马微诚,不能感回天意,已可见于此矣!” 接连上了五份奏疏,才得到皇帝批准:“览卿所奏,情词恳切,既有疾,准回籍调理,着驰驿去。” 王家屏的首辅生涯是短暂的,却显示了宁折不弯的士大夫精神,他的“以去格主”,被后人赞誉为“先正模范”。 当时的礼部郎中于孔兼就此发表义正词严的评论:“辅臣王家屏调停之不能,封还之不允,古大臣风节,今仅见之,而无何且引疾矣,乞归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义固如斯。独惜皇上昵内嬖之情,而欲摇主鬯之器,逐言事之臣。近传四方,远垂万世,不知谓皇上为何如主。”
临行前,王家屏还向皇上条陈君德、时政大略,念念不忘册立之事。这位耿介大臣的告别辞是颇动感情的:
情依依而恋主,犹回弃妇之头。
心惙惙以忧时,横洒孤臣之泪。
万历三十八年 (1610) 进士及第的钱谦益,以词林后辈的身份拜访退休在家的申时行,谈及王家屏的罢官,申时行说:“政有政体,阁有阁体。禁近之臣,职在密勿论思,委曲调剂,非可以悻悻建白,取名高而已。王山阴诤留一谏官,挂冠而去。以一阁老易一谏官,朝廷安得有许多阁老?名则高矣,曾何益于国家?” 此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反映了申时行的为官之道,王家屏宁折不弯的品格,申时行难以理解。何况王家屏的“挂冠而去”,并非仅仅为了“诤留一谏官”,而有复杂得多的原因,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朱赓对他有理解之同情:“方务恢绰,而朝士多用诡激为声,公引大义委曲调剂,卒成和衷之美。迨居铉席,开诚布公,正色侃辞,庶士敛服终”;“天子之用公,不能尽公之用”。 朱赓所言比申时行更近于实情。
钱谦益像 钱谦益,号牧斋,苏州常熟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论士喜狂简,论文善养气。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天启三年出任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时魏忠贤掌权,指其为东林党魁,被劾归。崇祯元年起复,官至礼部右侍郎。十七年甲申之变后,福王在马士英等拥立下即位于南京,改元弘光,钱谦益得授礼部尚书。后降清。著有《初学集》《有学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