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朱翊钧是个酒色之徒,大婚以后沉迷于酒色,年纪轻轻,身体却虚亏得很。
万历十四年九月十六日以后,因病连日不去上朝。二十六日,又通知外廷继续暂停上朝。到了三十日,他不得不向内阁讲明自己的病情:“朕前御门,已于卯初起矣。一时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已谕卿等暂免朝讲数日,以为静摄,服药庶效。近连服药饵,身体虚弱,头晕未止。”
卢洪春,万历五年进士。万历初授旌德知县,治绩卓著,擢礼部主事。神宗久不临朝,洪春上疏极谏。帝怒,发午门外杖六十,削职回籍。
皇帝老是“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引起了官员们的高度关注。礼部祭祀司主事卢洪春 (字思仁,浙江东阳人) ,因为主管祭祀事务,听说皇上因为头晕眼黑不去享祭太庙,便郑重其事地上疏,要皇上“慎起居”,注意节制酒色之欲。卢洪春似乎精通医术,为皇上分析病理,说得头头是道:“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强固,头晕眼黑等症,皆非今日所宜有者,不宜有而有之,上伤圣母之心,下骇臣下之听。而又因以废宗庙之大典,臣不知陛下之心何安也?”他加重语气颇为危言耸听地指出:“果如人言,则偶以一时驰骋之乐,而昧周身之防,其为患也浅。果如圣谕,则似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说得再明白不过,外间传闻皇上驰马受伤导致“头晕眼黑”并非事实,病根在于“衽席之娱”,即耽于女色,房事过密。卢洪春警告说,万一有稗家野史掇拾道听途说之言,私托笔记,传之后世,陛下又何以自解?
卢洪春一片赤胆忠心,诚心希望皇上保养身体,无奈此等情事激起敏感,有损帝王尊严,朱翊钧哪里承受得了,看了奏疏顿时震怒,马上传谕内阁:卢洪春悖忤狂妄,命阁臣拟旨重治。这一下内阁首辅申时行感到左右为难,卢洪春并无错误,却要重治,又不能抗旨。于是出现了很滑稽的局面:申时行一面代皇帝拟旨,将卢洪春革职;一面上疏极力申救卢洪春。
申时行吃力不讨好,皇帝以为他代拟的革职处分太轻,亲笔写了一道谕旨,轻描淡写地把头晕目眩的病因归结于“动火”,对卢洪春的分析只字不提,反而狠狠斥责:“卢洪春这厮,肆言惑众,沽名讪上,好生悖逆狂妄。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六十棍,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
卢洪春赤胆忠心的劝谏,得到的回报却是廷杖、革职的处分,显然处置不当,引起言官们的不满。吏科给事中杨廷相等人冒险上疏,申救卢洪春。皇帝依然寸步不让,如果稍一让步,人们便以为卢洪春所讲不无道理,于是下旨谴责那些言官:“卢洪春狂肆无上,特加谴责,如何渎救!念言官,姑不究。”意在警告言官,不必就此大做文章。言官们偏偏有一股执拗劲,仍然议论不休,继续为卢洪春讲好话。皇帝认定他们是“党救”——结党渎救,为首的扣罚俸禄一年,其余各人扣罚俸禄八个月。
到了万历十五年二月,皇帝头晕目眩的毛病仍不见好转,再次派文书官向内阁传旨:暂免经筵。申时行等阁臣连忙向文书官询问皇上起居情况,得知还是“连日动火,时作晕眩”。申时行判断决非偶然“动火”所致,赶紧写了奏疏,劝皇上注意养身之道,不过措辞十分谨慎,没有言官们那样露骨,只是说“因励精宵旰,临御勤劳,以致圣体不宁。唯望皇上清心寡欲,养气宁神,而倍加慎重”。 申时行把皇上的病因归咎于“励精宵旰,临御勤劳”,不过是为尊者讳的门面语。他后面所说的“清心寡欲,养气宁神”,才是关键所在,其中不乏微言大义,却无损皇上的面子。过了几天,皇帝又因病不上朝,申时行再次奏请皇上“宜节慎起居”。 依然是极其委婉的劝告,与日前所说“清心寡欲”有异曲同工之妙,仅仅点到为止而已。犹如一帖甘甜性温的甘草剂,当然于病无补。
皇帝的病情总是不见起色,万历十七年六月,皇帝传谕内阁:“朕自前月服平肝清心之剂,至今头尚眩晕眼黑,心满肠涨,饮食少思,寝不成寐,身体尚软。”刑科给事中刘为楫针对皇上自己所说“饮食少思,寝不成寐”云云,提请皇上“圣躬之保护宜慎”。他开出的“药方”更加温和:“人主深居法宫,一切柔曼靡丽,悦目娱心甚众,自非大智大勇,鲜有不为所动者……臣伏睹圣谕云,皆属精神不足,以致诸症俱作。请自今独坐静思,凡一切声色嗜欲,万一有乘间而动者乎,即不能黜而不御,但使御而有节,则去其耗精神者,而精神日就完固,所以培养本原。” 他强调的是,对于“一切声色嗜欲”,不能“不御”,但要“御而有节”。南京吏部右侍郎赵志皋也是主张“御而有节”的,不过更加切近病根。他在奏疏中说:“臣近岁以少詹事侍朝讲,恭睹天颜和睟,稍有不豫,一养旋复,何自冬相沿至今也?得非衽席之爱不能割,曲蘖之好不能免乎?有一于此,足耗元气。皇上行之有节,而不沉溺,则元气自充矣。” 所谓“衽席之爱”“曲蘖之好”云云,便是酒色二字,点到了病根所在。但是讲得比较含蓄,似乎没有引起皇帝的注意。
八月初四日,新任礼部尚书于慎行针对皇上所说“至今头尚眩晕眼黑,心满肠涨,饮食少思,寝不成寐,身体尚软”,向皇上进谏:“理国之道譬如养身,养身者必早起夜卧,不敢放逸,然后血脉流通,肢体强固,而六气不沴。理国者必夙兴夜寐,不敢宴安,然后精神贯彻,臣工警惕,而万几无壅。伏惟皇上锐志化原,游心经术,自然形神和适,志意清明。不惟图治之要机,抑亦摄生之至道也。” 生怕得罪皇上,说得小心翼翼,近乎轻描淡写,说了等于没说。
不满于大小臣工开出甘甜性温的甘草剂,大理寺评事雒于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皇上开出一帖猛药,以其直言不讳的泼辣风格,激起朝野上下的强烈反响。
雒于仁,万历十一年进士。历任肥乡县、清丰县知县,均有美政。万历十七年入朝为大理寺评事。
雒于仁,字少经,陕西泾阳人,雒遵之子。万历初年,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弹劾冯保,说他不过是一个侍从之仆,竟敢立于天子宝座之旁,文武大臣是拜天子呢,还是拜太监呢?欺陛下幼冲,无礼之极。雒于仁似乎继承了父亲敢于直言无忌的精神,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以极大的勇气呈进《恭进四箴疏》,指出皇上的病根在于酒色财气,批评皇上的私生活,讲得头头是道,句句触及要害。他说:“ (皇上) 经年动火,常日体软,圣政久废而不亲,圣学久辍而不讲。臣以是知皇上之恙医术难明,药饵难攻者也,惟臣四箴可以疗病。请敬陈之。”他要敬陈的四箴,就是酒色财气四字:“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者也。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下面他一一列举纵酒、好色、贪财、尚气的症状:
——以皇上八珍在御,宜思德将无醉也。何醲味是耽,日饮不足,继之长夜。甚则沉醉之后,持刀舞剑,举动不安。此其病在嗜酒者也。
——以皇上妃嫔在侧,宜思戒之在色也。夫何幸十俊以开骗门,宠郑妃册封遍加。即王妃有育皇冢嗣之功,不得并封。甚则溺爱郑妃,而惟言是从,储位应建而久不建。此其病在恋色者也。
——以皇上富有四海,宜思慎乃俭德也。夫何取银两动支几十万,索潞至几千匹,略不知节慎。甚则拷宦官,得银则喜,无银则怒而加杖。如张鲸以贿通而见用,给事中李沂之言为不诬。若使无贿,皇上何痛绝忠良,而优容谗佞?况 (李) 沂之疮痍未平而 (张) 鲸凭神钱复入,虽皇上无以自解,何以信天下而服 (李) 沂之心耶!此其病在贪财者也。
——以皇上不怒而威,宜思有忿速惩也。夫何今日杖宫女,明日杖宦官矣。彼诚有罪,置以法律,责之逐之可也,不必杖之累百而不计其数,竟使毙于杖下。此辈密迩圣躬,使其死不当罪,恐激他变。甚则宿怨藏怒于直臣,范儁、姜应麟、孙如法,俾幽滞于林下,拘禁于散局,抱屈而不伸。此其病在尚气者也。
他的结论是:“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会?皇上诚恋色矣,何以止臣下之淫荡?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四者之病缠绕于心,系累其身,圣恙何时而可已?皇上春秋鼎盛之时,经年不朝,过此以后之年,当何如耶?今春会场,辅臣出题曰‘圣贤所以尽其性’,是默指皇上好货好色,但其指引而未发。恐皇上亦未之悟也,臣特撰四箴以进之。但臣之说,逆耳之言,格心之论,对症之药石也。倘蒙俞允,出御便殿,多接正人,远彼宫妾,除此四累,将静摄不逾半年,而圣体必强壮康豫。如其不然,愿碎臣之首,甘当欺诳之罪。”
针对以上分析,雒于仁开出了一张药方——“四勿之箴”,即戒酒、戒色、戒财、戒气四句箴言:
——戒酒箴曰:耽彼曲蘖,昕夕不辍。心志内荒,威仪外缺。神禹疏狄,夏治兴隆。晋武衔杯,糟丘成风。进药陛下, 醑勿崇。
——戒色箴曰:艳彼姝冶,食息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汉成昵姬,历年不久。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戒财箴曰:竞彼镠镣,锱铢不剩。公廪称赢,私家尘甑。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赂勿侵。
——戒气箴曰: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盩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怼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
这四条箴言,文字深奥,意思却很简单,希望皇上以虞舜、夏禹、成汤等圣贤为楷模,对秦始皇、汉成帝、晋武帝、隋炀帝等的酒色财气,引以为戒。
平心而论,批评皇帝的酒色财气习性,有根有据,他确实酒色财气样样俱全。
万历八年十一月,他在太监客用、孙海陪伴下,豪饮过量,酩酊大醉,将一名宫女的头发割下,又将两名宦官杖责得差一点死去。 这是他纵酒肇祸的突出事例。
近年以来“眩晕眼黑”,是他好色的结果,这一点与乃祖乃父一脉相承。明朝皇帝大多是好色之徒,讲求房中术。他的祖父 (世宗) 痴迷于道家的修炼,说穿了就是用房中术来养生,正如陈继儒所说:“志在长生,半为房中术所误。” 他的父亲 (穆宗) 也精于此道,据给事中程文揭发,太监头子冯保投其所好,“平日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 。穆宗的短命,与讲求房中术和春药密切相关。他大婚以后,冯保仍是“大伴”,安知不故伎重演。他的头晕目眩、肝火过旺的症状,与其父何其相似乃尔。明代上流社会中人,饱暖思淫欲,似是一种社会风尚,都沉迷于房中术。连道貌岸然的张居正也不例外,他的“下部热症”,据王世贞说,“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 沈德符也说,这种“以饵房中药过多”,内热不仅发于下部,还发于头部,冬天不能戴貂皮帽。朱翊钧二十几岁患上头晕目眩、肝火过旺的病症,病根盖出于此。 何况他比乃祖乃父又有所发明,在沉湎女色的同时,又有恋童癖,玩弄“十俊”——十名小太监,“给事御前,或承恩与上同卧起”。
沈德符,浙江秀水人。自幼喜闻朝野故事,著有《万历野获编》,记录明初至万历末年朝章国故等,是研究明代历史的重要史料。
至于贪财,他在明朝诸帝中尤为突出。下旨查抄冯保、张居正的家财,全部搬入大内,归自己支配,最明显地暴露了他的贪财本性。司礼监太监张鲸以贿赂皇上而受重用,遭到外廷大臣李沂等人弹劾,又以贿赂皇上而消灾避祸。以后变本加厉,派遣矿税太监四出搜刮钱财,成为社会的大祸害。
至于尚气,大抵是帝王的共同秉性,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廷臣稍不合意,就下旨廷杖,残酷无比。前不久,礼部主事卢洪春要他节制酒色,他尚气使性,狠狠斥责:“卢洪春这厮,肆言惑众,顾命讪上,好生悖逆狂妄。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六十棍,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 不过是众多廷杖者中的一例而已。
对于雒于仁的进谏,他又一次尚气使性,讳疾忌医,恨得咬牙切齿。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即民间所谓大年初一,申时行等阁臣到会极门行礼祝贺。忽然听得太监传达皇上宣召。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人,急忙跟随太监前往毓德宫西室。阁臣行礼祝贺后,才明白皇上对雒于仁的奏疏耿耿于怀。
皇帝首先开口:“朕昨年为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胸膈胀满。近调理稍可,又为雒于仁这本肆口妄言,触起朕怒,以致肝火复发,至今未愈。”
申时行开导说:“圣躬关系甚重,祖宗神灵、两宫圣母皆凭借皇上,当倍万珍护。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足以动圣意。”
皇帝没有搭话,把雒于仁的奏本递给申时行,说道:“先生每看这本,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评一评。”
申时行展开奏本,还没有来得及回话,皇帝急急忙忙说:“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若酒后持刀舞剑,非帝王举动,那是有事。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朕只因郑氏勤劳,朕每至一宫,她必相随。朝夕间她独小心侍奉,委的勤劳。如恭妃王氏,他有长子,朕着他调护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曾有偏?他说朕贪财,因受张鲸贿赂,昨年李沂也这等说 。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又说朕尚气。古云:少时戒之在色,壮时戒勇戒斗。勇即是气,朕岂不知!但人孰无气?且如先生每也有僮仆家人,难道更不责治?如今内侍宫人等,或有触犯及失误差使的,也曾杖责,然亦有疾疫死者,如何说都是杖死?先生每将这奏本去票拟重处。”如此长篇大论细细批驳臣下的奏疏,以前从未有过,可见他对此十分在意,也可见雒于仁击中了要害。
申时行当然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面对皇上的辩解,只能顺其意而劝慰:“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轻率渎奏……”
皇帝打断他的话,气愤地说:“他还是出位沽名。”
申时行接着说:“他既沽名,皇上若重处他,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惟宽容不较,乃见圣德之盛。”说完便把雒于仁的奏本送还皇上。
皇帝沉吟片刻,说:“这也说得是,倒不是损了朕德,却损了朕度。”
申时行补上一句:“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
这场君臣对话,至此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是皇帝意犹未尽,再次拿起奏本递给申时行,要他仔细看一看。毓德宫高大而阴暗,五十多岁的申时行看不真切,只是略表形式地翻阅一遍。其实这本奏疏在送达皇上之前,阁臣们已经看过,都了解其中内容。
皇帝的怒气、怨气还未平息,气呼呼地叮嘱:“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申时行毕竟老练,劝皇上将此疏“留中”不发,防止扩散。他说:“此本原是轻信讹传,若将此本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而当做实话了。臣等见前疏久留中,在阁中私相颂叹,以为圣度宽容,超越千古。臣等愚见,谓照旧留中为是。容臣等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万世称皇上是尧舜之君,此乃盛事。”
皇帝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怒火,问道:“如何设法处他?只是气他不过。”
申时行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回答:“此本既不可发出,亦无他法处之。还望皇上宽宥,容臣等传谕该寺堂官,使之去任可也。”
王锡爵,苏州太仓人,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及第。万历二十一年官至内阁首辅,后在国本之争中遭到弹劾下野。
皇帝原本要重处雒于仁,申时行却主张革职即可,便盯着旁边的王锡爵问道:“卿意云何?”王锡爵赞同申时行的意见,解释道:“ (雒) 于仁诚有罪,第当以重法,则 (雒) 于仁之罪,人不知以为讪上,而以为纳忠;皇上之法,人不知以为治狂,而以为拒谏。”听了这样的解释,皇上的怒气顿时释然。
在谈话过程中,皇帝无意之间流露了“如今掌灯后看字不甚分明”,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居然未老先衰,足见沉迷于酒色对身体危害之深,也足见雒于仁所言不虚,并非轻信流言蜚语。申时行心中也有数,雒于仁所说确有所据,只是不便说也不敢说,只能旁敲侧击地要皇上注意“清心寡欲”,其微言大义尽在不言中。
叩辞皇上后,申时行返回内阁,起草一份帖子,传谕大理寺少卿任养心,要他代替雒于仁请病假。接到大理寺的“雒于仁有病”的报告,申时行当即代皇上票拟谕旨:“雒于仁前出位妄言,朕始容了。今又托疾规避,姑着革了职为民。” 申时行的这种处理方式,既顾及了皇上的面子,不使酒色财气之说过于扩散,又保护了雒于仁,避免了廷杖之类严惩。雒于仁只不过丢了乌纱帽,比其他进谏的官员幸运多了。
内阁辅臣王家屏在召对时没有发言,回到内阁后,写了一篇奏疏,为雒于仁辩护,并且主动检讨自己的失职,因为他是“相臣”,早就应该提醒皇上。他的逻辑很有意思:“人主出入起居之节,庶官所不及知者,相臣得先知之;人主耳目心志之娱,庶官所不敢谏者,相臣得豫谏之。是以能止匿于未形,防欲于微渺…… (雒) 于仁庶官也,于皇上之起居尚及知之,于皇上之愆违尚能谏之。臣职亲于庶官,任专于辅导,乃尚有不知不谏。夫不知,失职也;知之而不谏,失职也。安可独罪 (雒) 于仁哉!”他认为,倘若雒于仁所说都有根有据,而遭此处分,实在于心不忍。雒于仁以箴言规劝皇上似乎有些狂妄,但有利于养生延年,所以臣以为雒于仁是忠臣。而反观自己,做不到这一步,理应请辞。他的姿态很有风度:“若臣者从谀承意,缄默苟容,无能匡正宸枢,弥缝衮阙。上亏圣明之誉,而下陷庶官,俾以愚戆蒙不测之威,此乃真所谓不忠之臣,不可一日在左右者也。伏乞皇上罢臣归里,以示尸 (位) 素 (餐) 之惩,矜宥 (雒) 于仁,以廓优容之度。”
王家屏像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庆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参与世宗实录的编撰。万历初年担任皇帝的日讲官,因讲书恳切尽心,受到器重。万历十二年王家屏成为内阁辅臣。此时内阁首辅是申时行,其次是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位居最后。
王家屏不愿意做尸位素餐的不忠之臣,以“自劾请罢”的方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接连上了三本奏疏请求辞去官职。他颇动感情地说:“自臣至京一岁,皇上静摄之旨屡形传谕,曰眩晕动火,曰饮食稍思,曰眼目障涩,如此者不止一次,臣子之心能自安乎?否也。”“中外臣民系心已久,请册立未许,请豫教未许,国本莫定,群情危疑……禁庭深密之中,侍御仆从之事,喜怒过当,则圣情累其和平;苛责太严,则群小震于摧压。” 皇帝既不接受他的建议,也不允许他辞官,依然故我。
皇帝如果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话,在挽回面子的同时,应当扪心自问,切实自律,防微杜渐。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仍旧我行我素,官员们意见很多。
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 (字叔濂,山东益都人) 说,陛下临朝之初是一位励精图治之主,现今大不如前:“乃者偶以圣体违和,暂免朝讲已几半载,遂以为常。大小诸臣连章进谏,陛下卒不听也……向也数朝讲矣,而形神康泰;今也不朝不讲矣,而时复违和。则劳烦动火者,似不在一朝一讲之间;而所谓静摄者,似不在深居燕息也。” “皇上励精图治十九年于兹,方其初政,旬日三朝,既无愆期矣……乃今静摄日久,黼座稀临,朝廷百执事之臣不睹耿光者数月矣。”
讲得最厉害的当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养蒙 (字泰亨,号元冲,山西泽州人) 。此人作为监察机构高官,很敢讲话。万历二十四年 (1596) 十月,他针对朝政废弛,条陈五事:一曰部院之体渐轻,二曰科道之职渐轻,三曰抚按之任渐轻,四曰进献之途渐重,五曰内差之势渐重。 次年七月,他上疏指出,“重灾不可再玩,实政不可再虚”,希望皇帝以“正己心”来“回天心”,认为“罪己不如正己,格事不如格心”,十分坦率地批评皇上的四种“平日成心”:好逸、好疑、好胜、好货。他一一分析如下:
——一曰好逸。夫君德主于勤,故未明求衣,日晷忘食。一有好逸之心,则禋祀倦于时享,朝堂倦于时御,章奏倦于披览,卧起倦于晦明,恶烦恶劳,任情任性。斋居何作,静摄何功?乾健不息,似不如此。陛下以此思勤,则逸心当知戒矣。
——一曰好疑。夫君道主于诚,故明目达听,推心置腹。一有好疑之心,则逢人疑人,遇事疑事。疑及于近侍,则左右莫必其生;疑及于外廷,则僚寀莫奉其职。究且谋以疑败,奸以疑容。为物不二,似不如此。陛下以此思诚,则疑心当知戒矣。
——一曰好胜。夫君道先于虚己,故设轺求谏,止辇受规。一有好胜之心,则属威严而笼愚智,喜谄谀而恶鲠直,厌封驳而乐传宣。将逞志于一夫,亦甘心于众口。下济光明,似不如此。陛下以此思虚,则胜心当知戒矣。
——一曰好货。夫君道在乎富民,故投珠抵璧,发粟散财。一有好货之心,则以聚敛为奉公,以投献为尽节,珠玉唯恐不丰于帷幄,锦绣唯恐不侈于箧笥。琼林大盈,竟为谁积?造物忌满,似不如此。陛下以此思富,则利心当知戒矣。
他希望皇上戒除“好逸”“好疑”“好胜”“好货”四种成心,进入一种新的境界:“百志惟熙,必真见弊政不可不亟除,大典不可不亟举,以此光于祖宗,以此对于臣民,以此回天心,以此凝天福。”
张养蒙的措辞并不比雒于仁委婉,却不见皇帝勃然大怒,也未将张养蒙严惩,只是不予理睬而已。可能是汲取雒于仁事件的教训,一事张扬反而扩大影响,不予理睬,淡化处理,使得进谏者自讨没趣,也就不至于引起回响。但是这种鸵鸟式的处理,丝毫不能掩盖他身上的毛病,纵酒、好色、贪财、尚气,好逸、好疑、好胜、好货,终其一生都未曾改变,给朝政带来了极大的危害。张岱为雒于仁、张养蒙立传,对于神宗皇帝何以总是拒绝言官的进谏,有别出心裁的分析,以为是受了张居正的影响:“张江陵恨言官入骨,于冲主之前极力丑诋,不曰套子,则曰沽名,遂使冲主不复以人言介意,而痛哭流涕之言,悉以谈笑置之。盖日堕其云雾中,而惝恍不之觉也。嗣后二十余年,不痛不痒之世界,总以江陵一语酿成,其害可胜道哉!” 是耶非耶?读者诸君自己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