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王氏秉性端谨,专心侍奉慈圣皇太后,颇得其欢心。在皇上疾病缠身静摄休养时,协助封识整理堆积如山的章奏公文。每当皇上提及某事,随即取出公文呈上,毫无错谬。她母仪天下四十二年,以孝慈著称。但万历六年 (1578) 大婚后,皇后多年没有身孕,直到万历九年 (1581) 十二月才生下皇长女。因无子嗣,皇太后未免有些焦急,文书房太监向内阁传达皇太后懿旨:“命专选淑女,以备侍御。”内阁首辅张居正心领神会,乘着经筵的机会,对皇上说:皇上仰承宗庙社稷重任,远为万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臣等日夜悬切。但选用宫女事体太轻,恐怕名门淑女不乐应选。不如参照嘉靖九年 (1530) 选九嫔事例,上请皇太后恩准。
慈圣皇太后像 慈圣皇太后,即孝定皇后,李氏,明穆宗皇贵妃,万历帝生母。
就在册选九嫔的时候,皇帝看中了皇太后身边的宫女王氏。此人一直在慈宁宫当宫女,多年来未曾引起皇帝注意。一天,皇帝往慈宁宫探望母后,索水洗手,宫女王氏捧了面盆服侍,皇帝见了甚为欢悦,看中了她。于是就有了所谓“私幸”,还赏了她一副“头面” (首饰) 。一来二往,宫女王氏有了身孕。
按照宫中惯例与祖宗家法,宫女受到皇上“宠幸”,必有赏赐,随侍的文书房太监必定记注皇上“宠幸”宫女的年月日,以及所赏赐的物品,以备日后查验。这就是所谓“内起居注”。皇帝自己对此却讳莫如深,左右内侍当然也守口如瓶。某日,皇帝侍候生母慈圣皇太后宴饮,母后问起此事,他沉默不语,继而矢口否认。太后命太监取来《内起居注》,让他自己看。皇帝面红耳赤,不再隐瞒,低头聆听母后的规劝:“我年老矣,尚未弄孙,若生男,宗社之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深受宠幸的德妃郑氏,常在皇帝面前戏弄宫女王氏,动辄叫她“老嫫嫫”,暗含讥刺之意,皇帝也默然不自得。 听了母后的规劝,皇帝在万历十年 (1582) 六月册封怀孕的宫女王氏为恭妃,派定国公徐文璧、大学士张四维举行册封礼仪。 册封之后两个月,恭妃王氏果然生了一个男婴,就是皇帝朱翊钧的长子朱常洛。
皇长子诞生于大婚数年之后,当然是非同小可的喜事。成国公朱应祯等勋戚贵族代表皇帝前往郊庙、社稷,举行祭告仪式。皇帝本人则在皇极殿接受群臣祝贺。 次日,内阁辅臣张四维等题奏,皇子诞生,诏告天下,宜有颁恩条件,请皇上“乘此大庆,明降德音,蠲荡烦苛,弘敷惠泽”。 九月初六日,在皇长子满月日子到来之前,皇帝诏告天下,宣布大赦。诏文写道:“以今年八月十一日第一子生,系恭妃王氏出,上副两宫圣母忧勤之念,下慰四海臣民仰戴之情。”因此颁布若干恩例,以示普天同庆。
仁圣皇太后像 仁圣皇太后,即孝安皇后,陈氏,明穆宗皇后,万历帝嫡母,无子,与万历帝生母交好。
皇长子的诞生,按照惯例,两宫皇太后应该加奉徽号。九月初九日,皇帝亲自到慈庆宫,向嫡母仁圣皇太后恭上“仁圣懿安康静皇太后”徽号,群臣随至徽音门行礼。次日,他又到慈宁宫,向生母慈圣皇太后恭上“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徽号,群臣随至思善门行礼。
申时行,苏州长洲人,嘉靖四十一年状元及第。累官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万历十一年升内阁首辅。后因建储事为言官所劾,罢归。
诞育皇长女的皇后王氏、诞育皇长子的恭妃王氏,不受皇帝宠爱,真正受宠的是诞育皇二女的德妃郑氏。万历十一年十一月,德妃郑氏生皇二女,皇帝十分欣喜,破例赏赐内阁首辅申时行红云苎丝二匹,银抹金脚花二枝;赏赐内阁次辅余有丁、许国及讲官沈鲤等人,各红苎丝一匹,银脚花一枝。 这种做法已经有点出格,更为出格的是,万历十二年八月,册封德妃郑氏为贵妃 ,其地位仅次于皇后,而高于恭妃及其他嫔妃。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日,郑贵妃生了皇三子朱常洵,进一步巩固了她受宠爱的特殊地位。由于生于万历十二年的皇二子于次年夭折 ,因此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实际上就是次子。皇帝见爱妃喜得贵子,比皇长子诞生还要高兴,准备大加庆贺,特地传谕户部:“朕生子喜庆,宫中有赏赉,内库缺乏,着户部取太仓银十五万两进来!”
郑贵妃,明神宗宠妃,晋升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生子朱常洵,郑氏欲立其子为太子,从而引发了长达十数年的国本之争,也是其后“妖书案”“梃击案”“红丸案”的矛盾焦点。
皇帝对皇三子的偏爱超过了皇长子,使朝廷大臣预感到即将面临一个棘手的难题:册立谁为太子?册立皇长子朱常洛,还是册立皇三子朱常洵,是牵涉到“国本”的头等大事。由此而引起旷日持久的所谓“争国本”事件,廷臣与皇帝争论不断,使人们的关注程度盖过了其他政治话题。
二月初三日,皇三子即将满月之际,内阁首辅申时行向皇上提议,尽快册立太子,奏疏的题目就是《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他委婉地建议尽快册立皇长子:“窃惟国本系于元良,主器莫若长子……自万历十年元子 (长子) 诞生,诏告天下,五年于兹矣。即今麟趾螽斯,方兴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兹……惟国家大计,以今春月吉旦,敕下礼官,早建储位,以慰亿兆人之望,以固千万世之基。” 申时行毕竟不是张居正,皇帝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寥寥数语搪塞了事:“卿等以册立元子请,朕见婴弱,少候二三年举行。” 所谓“少候二三年举行”,是一个托词,其实他另有算盘:不满意宫女所生的皇长子常洛,想册立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来个缓兵之计。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决定把郑贵妃的身份再提高一步——进封为皇贵妃。
此议一出,举朝哗然。
万历十四年二月初八日,户科给事中姜应麟 (字泰符,浙江慈溪人) 上疏劝阻。他指出,郑贵妃虽贤,所生只是皇上第三子,而恭妃所生才是长子,理应“主鬯承祧,乃其发祥”,为什么反而使恭妃屈居其下?伦理不顺,人心不安,难以重储贰,定众志。希望皇上收回成命,以协舆情。如果以为事势难以挽回,不妨先册封恭妃王氏为贵妃,再册封贵妃郑氏为皇贵妃。他还请求皇上采纳申时行的建议,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以定天下之本。
姜应麟的这一番议论,不温不火,句句入情入理,却触到了要害,令皇帝大为震怒,把奏本丢到地上,仍不解恨,把身边的太监统统叫来,无端地把他们当做靶子,发泄道:“册封贵妃,初非为东宫起见,科臣奈何讪朕!”越说越气愤,情不自禁地一再拍打桌子,吓得太监们纷纷跪下叩头请罪。 少顷,怒气稍解,他在姜应麟的奏疏上批示:“这册封事,非为储贰,因其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这厮心怀别故,窥探上意,疑君卖直,好生无礼,着降杂职于极边,该部不许朦胧升用。”
姜应麟贬为山西广昌县典史,舆论不但没有被压服,反而更加汹涌了。吏部验封清吏司员外郎沈璟 (字伯英,号宁庵、词隐,苏州吴江人) ,步姜应麟后尘,上了一本奏疏——《恳乞圣明定大本详大典以固国脉事》,请求皇上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并且进封恭妃王氏为贵妃,庶几无独优贵妃郑氏之嫌。 皇帝不听,下旨切责:“已有旨了,这厮如何又来渎奏?姑降三级调用。” 皇帝不想听臣下“渎奏”,臣下偏偏“渎奏”不已。礼部官员出于职责有关,上疏请求皇上册立皇太子,并封恭妃王氏和贵妃郑氏为皇贵妃,与姜应麟、沈璟相呼应。不仅如此,吏科给事中杨廷相 (字君赞,号宗鲁,福建晋江人) 等言官挺身而出,上疏论救姜应麟、沈璟,造成强大的舆论压力。
二月十二日,皇帝与内阁辅臣谈及此事,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朕之降处 (姜应麟、沈璟) ,非为册封,恶其疑朕立幼废长,揣摩上意。朕思我朝立储自有成宪,岂敢私己意以坏公论。彼意置朕不善之地,故有是处。” 他要求内阁票拟谕旨,替他解围,并在杨廷相等言官论救姜、沈的奏疏上批示:“立储以长幼为序,祖宗家法,万世当遵。朕仰奉成宪,俯察舆情,岂肯以私意违拂公论。姜应麟等揣摩上意,动辄以舍长立幼为疑,置朕于有过之地。特降处示惩,非为奏请册立之故。国本有归,朕已明白晓示,待期举行。各官宜体朕意,再不许妄疑渎扰。” 这种欲盖弥彰的语调,意在压制舆论——“不许妄疑渎扰”,效果适得其反。
几天后,刑部山西司主事孙如法的奏疏,“渎扰”得更为厉害。他从申时行的《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谈起,再提及姜应麟的《慎封典重储贰以慰人心事》,沈璟的《恳乞圣明定大本详大典以固国脉事》,对皇上的处理有所质疑。并且针对皇上所说,进封贵妃郑氏为皇贵妃,“非为储贰,因其敬奉勤劳,特加殊封”,予以辩驳。他认为这是一种托词:“天下之人但见恭妃王氏诞育元嗣,已及五年,是固左右宸居,朝夕奉御者也,岂毫无敬奉之劳?而未闻有奇封之典。贵妃郑氏敬奉勤劳,积有月日固然,而何其一生皇子,即有皇贵妃之封也?奇封之典贵妃能得之于皇子方生之日,而恭妃不能得之于五年敬奉之久?此天下之所以不能无疑也。”他为姜应麟、沈璟辩护,认为二人被贬,反而导致人心更加怀疑。姜、沈二臣所说,不过是“重储贰”“定大本”,因为立嫡以长自有定分,希望陛下早定而豫教,与陛下“立储自有长幼”之意,正好相合。他们所说的“慎封典”“详大典”,不过是说,恭妃、贵妃都诞育皇子,贵妃不应该独封,希望并封恭妃,并没有阻止贵妃之封。这也和皇上所说“册封非为储贰”之言,并不违背。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姜、沈二臣放逐、降级呢?这正是天下之所以深深怀疑的地方。所以他主张,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将恭妃、贵妃同时进封为皇贵妃。
恭妃像 恭妃,王氏,明神宗孝靖显皇后。原为慈宁宫宫女,虽生长子朱常洛,但不为明神宗所喜。朱常洛成为太子后,恭妃并未母凭子贵,后幽闭而死。
孙如法的奏疏,言词虽然和缓,气势却很凌厉,皇帝看了大为光火:“立储定序已屡颁明示,孙如法不系言官,如何出位渎扰救护!宫闱事体彼何由知?好生狂躁。本当重处,姑降极边杂职。再有妄言者,重治如法。” 皇帝一再严厉封杀批评意见,官员们只得缄默不响了。
三月初二日,贵妃郑氏正式进封为皇贵妃,进封册文对她赞誉有加,什么“妙膺嫔选,婉娩有仪”,什么“辄宣劳于视夜,厥有鸡鸣之助匡”云云。 进封郑贵妃为皇贵妃,是皇帝对她的最高册封。据当时人说,内廷嫔妃的尊称至贵妃而极;截至万历朝,二百五十年中,嫔妃册封为皇贵妃尊号的仅十六位,其中两位是死后追封的。 皇长子的生母恭妃王氏,在郑贵妃进封为皇贵妃后,始终未曾封为贵妃;万历二十九年册立长子为皇太子后,仍不封如故;直到万历三十四年,皇太子的长子诞生,才进封恭妃王氏为皇贵妃。 可见册封贵妃、进封皇贵妃,并非易事,皇帝在郑氏与王氏之间,厚此薄彼竟然如此悬殊,无怪乎“争国本”永无宁日。
郑贵妃进封皇贵妃已成定局,朝野上下仍然议论纷纭,官员们在猜测,皇上究竟立谁为皇太子,是否立幼不立长?一时间流言四起。礼部身负此责,首当其冲,不得不再次向皇上反映:先前阁臣及言官奏请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不蒙允准,却进封郑贵妃为皇贵妃,群臣请求同时进封恭妃为皇贵妃,又不蒙允准,因此人心猜疑,讹言相煽。 这完全是按照祖宗旧制及皇室礼仪提出问题,皇帝无法驳回,不予理睬。河南道御史杨绍程试图再做一次努力,劝谏皇上:“皇贵妃位亚中宫,分位甚尊。恭妃诞育元子,系则至重。其间礼仪相接,名分相临,或恐有不自安者。”皇帝根本听不进,怒斥杨绍程是“掇拾余言,沽名渎奏”,剥夺他俸禄一年,并且警告言官,不得“再讪君卖直”。
外廷议论得沸沸扬扬之时,宫内的慈圣皇太后也有所耳闻。她是喜欢恭妃王氏的,也心疼她的长孙。据文秉记载,某日,皇帝到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太后对儿子说:“外廷诸臣多说该早定长哥 (原注:宫中呼太子为长哥) ,如何打发他?”皇帝脱口而出:“道他是都人 (原注:宫中呼宫人为都人) 的儿子。”太后听了心生不快,正色训斥道:“母以子贵,宁分差等?你也是都人的儿子!” 这一下点中了要害。原来慈圣皇太后李氏也是宫女出身,早年作为宫女进入裕王 (即后来的隆庆皇帝) 府邸,生了朱翊钧以后,才进封为贵妃,朱翊钧即位后,上尊号为慈圣皇太后。听了母亲的训斥,他自知理亏,如果自己的长子因为宫女所生不能立为太子,那么他本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太子,更遑论皇帝了。面对母亲,他惶恐万状,伏地请罪,迟迟不敢起来。 对于朱翊钧而言,母后训示的压力非同小可,超过外廷大臣的千言万语。以后皇长子常洛之所以能有转机,郑贵妃欲立皇三子的图谋之所以不能得逞,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