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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动声色逐元凶处奸党

1.“奉圣夫人客氏出外宅”

客氏,明熹宗朱由校乳母,被封为“奉圣夫人”。与魏忠贤是“对食”关系,勾结作乱。明熹宗死后,被笞死于浣衣局。

朱由检登极后首先要面对的棘手问题,便是如何处置专擅朝政、气焰嚣张的客氏与魏忠贤。如果听之任之,放任客、魏继续为非作歹,那么他就可能成为第二个熹宗,当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一个刚毅自强的君主所不能容忍的。而魏忠贤则试图使他成为第二个熹宗,继续玩弄于股掌之上,因此故技重演,进奉绝色女子四名,既是讨好,又是迷惑。朱由检和他的列祖列宗绝不相同的一点,就是不好女色,本想拒绝,唯恐引起魏忠贤疑心,顺水推舟收下。随即对她们搜身检查,发现每个人都在裙带顶端佩戴香丸。此物名叫“迷魂香”,它的独特功用在于:男子一接触便产生“迷魂”效应,性欲顿起。朱由检毫不犹豫毁弃这些“迷魂香”,以杜后患。魏忠贤第一招失灵,又生一计。几天后一个晚上,朱由检与大臣议论朝政后,正在静心思考,一阵阵奇异香味幽幽传来,似有若无,缕缕不绝,使他这个不好女色的人也“闻香心动”。立即命近侍太监秉烛检查,查遍了墙壁角落,一无所获。少顷,望见远处角落有微弱的火星闪烁,前往一查,是一个小太监持香端坐于复壁内。经审问,原来是魏忠贤派来的。朱由检不由得长叹一声:“皇考皇兄皆为此误!” 他不愿意如同皇兄那样,听任客、魏摆布,但是要摆脱这两个人,并非易事。

客、魏一个自称“老祖太太千岁”,一个自称“九千岁”,宫内宫外布满了亲信党羽,内外呼应,盘根错节,朝廷上下都在他们控制之下,稍有不慎,局面就难以收拾。朱由检是一个既有主见又有韬略的君主,心有城府,不露声色,以大智若愚的姿态应付自如。他需要等待时机,一方面,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集中精力册封后妃,筹办先帝丧葬事宜,让客、魏感到与以前没有什么异常。另一方面,一如先帝那样,继续优容客、魏,对于弹劾客、魏及其党羽的奏疏,一概置之不理,给客、魏之流造成错觉。

即位次日,他要礼部详议追尊生母贤妃刘氏的相关事宜,尽自己多年思念的一片孝心。 几天后,他又要礼部挑选吉日,册封元妃周氏为皇后。礼部遵旨议定,九月二十一日,追谥贤妃刘氏为孝纯皇太后;九月二十七日,册立元妃周氏为皇后。皇后的册封礼举行完毕,又把皇后之父周奎由南城兵马司副指挥提升为右军都督同知,任命皇后的兄长周文炳、周文燿为兵马司副指挥。与此同时,内阁大学士施凤来会同司礼监太监、工部尚书侍郎、礼部郎中、钦天监正等官员,选择大行皇帝陵墓地点。

孟绍虞,河南杞县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历少詹事、礼部侍郎、礼部尚书。崇祯初年因结交近侍被罢官,甲申之变后忧愤而死。

徐时泰,浙江杭州人,天启二年进士。天启七年升翰林院侍讲,崇祯元年被革职。

十月十五日,朱由检自己开始接受皇帝必需的传统教育——日讲。他来到文华殿,听礼部侍郎孟绍虞、翰林院侍讲徐时泰等官员讲解《大学》《尚书》首章,以及《帝鉴图说》一则。三天后,他决定免讲《帝鉴图说》,改讲《祖训》《资治通鉴》。

一切如同往昔新皇帝登极一样,按部就班,丝毫没有什么异样。

然而,对于魏忠贤、客氏而言,这种平静似乎于无声处听惊雷,惴惴不安。九月初一日,魏忠贤率先打破沉默,向皇帝提出辞去东厂总督的职务,这显然是一种试探。朱由检为了稳住魏忠贤与客氏,明确表示不许辞职。九月初三日,客氏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客氏原先是作为熹宗乳母兼保姆的身份居留内宫的,熹宗已死,继续留在宫中已经没有丝毫理由,朱由检当即予以批准。这显然是把魏忠贤和客氏分开的重要一步,名正言顺又不露痕迹。客氏接到皇帝圣旨——“奉圣夫人客氏出外宅”,于五更起身,穿上缞服,前往熹宗灵堂祭奠一番,从一个小盒中取出黄龙绸缎包袱,把熹宗幼年时的胎发、痘痂,以及历年剪下的头发、指甲,一并焚烧,化作一缕青烟,痛哭而去。 客氏对熹宗的复杂感情,剪不断,理还乱,从此丧失“老祖太太千岁”的权位,种种失落感交织在一起,从哭声中喷发而出。

客氏的出宫是名正言顺的,对于魏忠贤的党羽来说,无疑是一大震慑。由于巴结客魏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体乾,预感到事态的严重性,立即在次日向皇帝提出辞职请求。朱由检自然明白,这又是一次试探,不予批准。王体乾为人柔佞深险,从尚膳监太监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仍不满足。王安推辞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他急忙谋求于客、魏,终于登上太监的最高职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从此一心一意附和客、魏,竭力效劳。按照宫中规矩,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在秉笔太监兼东厂太监之上,王体乾为了讨好魏忠贤,破例把自己置于魏忠贤之下。魏忠贤目不识丁,无法代替皇帝“秉笔”,一切由王体乾代劳,做他的“谋主”,凡是“票红文书”“改票”,都出于王体乾之手。 朱由检深知王体乾与魏忠贤二人之间的关系,暂时不动王体乾,也就稳住了魏忠贤。

对于政治动向十分敏感的官员,嗅出了政治气候的微妙变化。九月十四日,由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调任南京通政使的杨所修,弹劾魏忠贤的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理由是十分冠冕堂皇的,而且和天启朝的政治毫无关系。他说:皇上御极之初,首崇圣母之封,表明以孝治天下。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且缞绖视事殊为不祥。但是近日崔呈秀、李养德、陈殷、朱童蒙等人,父母过世,都因先帝“夺情”而留任,有悖于以孝治天下的准则,希望皇上准令他们辞官回籍守制,以明万古纲常。他还附带批评吏部尚书周应秋没有恪守职责。 醉翁之意不在酒,很明显,杨所修的言外之意是在以孝治天下的幌子下,以回籍守制的方式,削去他们的权力,试探皇帝的态度。朱由检何尝不想这样做,可惜时机还不成熟,不能操之过急。他不但没有接受这一建议,反而斥责杨所修“率意轻诋”,在圣旨中发了一通议论:“朕初御极,政当肃清。崔呈秀、李养德、朱童蒙皆先帝以殿工边警,谕使夺情料理。周应秋秉铨清慎,大计在迩,倚毗方殷。杨所修既离言职,岂得辄加轻诋,使大臣不安其位,本该降处,姑免究。以后有纷嚣乱政的,定行重处。” 遭到弹劾的崔呈秀、李养德等人毕竟心虚,陆续请求回籍守制,皇帝统统不予理睬。

老奸巨猾的魏忠贤如堕五里雾中,摸不透皇上意欲何为。为了试探虚实,九月二十五日,他向皇帝乞求停止为他建造生祠的活动。为此,不识字的魏忠贤特地请人帮他写了一本奏疏。朱由检看了他的《久抱建祠之愧疏》,轻描淡写地批复:“以后各处生祠其欲举未行者,概行停止。” 从这些话中揣摩,皇上对魏忠贤生祠似乎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其实不然,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账还是要算的,只是时机未到。

2.“崔呈秀令静听处分,回籍守制”

阉党分子当然不会甘心束手就擒,这场斗争牵涉每个人的政治前途、身家性命,必然要继续下赌注,负隅顽抗。

陈尔翼,浙江绍兴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官至吏科都给事中,崇祯二年以阉党被削籍。

谈迁,原名以训,明亡后改名迁,浙江海宁人,自称“江左遗民”。以佣书、幕僚为生。明末清初史学家,著有《国榷》。

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以攻为守,倒打一耙。他在奏疏中抓住前几天南京通政使杨所修弹劾崔呈秀、周应秋之事,大做文章,斥之为“播弄多端,葛藤不断”,归结为“东林余孽遍布长安,欲因事生风”,公然请求皇帝下令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兵马司严加缉访,企图再度造成恐怖气氛,钳制舆论。这种明目张胆的反扑,意在把水搅浑,以朋党之争来为阉党开脱罪责。朱由检的表态恰到好处,以表面上不偏不倚的态度,果断地制止了阉党专政再现:“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业已清明,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倘有奸人诪张变幻,暗布机关,搅乱新政,缉事衙门严行缉访,确有实据,重处不宥。亦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对此历史学家谈迁有精彩的评论:“甚哉!佥人之过虑也。 见将销,兔窟欲避,遂以缇校钳结将来之口…… (新主) 幸未中其说,薄示优容,彼辈益自以为得计矣。” 所谓“薄示优容”,是指皇帝在驳斥陈尔翼主张缉拿“东林余孽”的同时,嘉奖魏忠贤、王体乾赞襄登极典礼之功,给他们的亲属恩荫锦衣卫指挥佥事;几天后又以表彰东江战功,再次嘉奖魏忠贤、王体乾及兵部尚书崔呈秀,恩荫亲属锦衣卫指挥同知。

杨维垣,山东文登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依附魏忠贤,天启五年首先提出重新评定“三案”。

冯铨,顺天涿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曾附会魏忠贤担任《三朝要典》总参判官,崇祯元年削籍居家。

吴淳夫,福建泉州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天启五年经崔呈秀推荐成为魏忠贤义子,官至工部尚书、太子太傅。思宗即位,以阉党处死。

倪文焕,扬州江都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魏忠贤义子。思宗即位,以阉党处死。

陈尔翼的以攻为守策略无法奏效,另一个阉党分子云南道御史杨维垣施展“丢车保帅”之计。他接连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崔呈秀,力图把人们对魏忠贤专政的不满情绪全部转移到崔呈秀身上。他在十月十三日的奏疏中说:兵部尚书崔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初以淮扬巡方败事,舆论一时称快。及大行皇帝召环,奴颜婢膝,趋向愈下。上言大臣德政律有明禁,何况内臣!崔呈秀交结宦寺,肆作威福,因与旧辅冯铨有隙,招募吴淳夫攻讦,数月间由郎官骤跻卿贰。又勾结倪文焕为死党,报复夏之令,提拔为掌河南道御史。尤有甚者,以其弟为浙江总兵,以前曾有兄为兵部尚书而弟握兵权于外之先例否?种种欺君误国,不可枚举。令人震惊的是,杨维垣揭发一条重要信息:“当大行皇帝崩逝之日,百官闻皇上将御文华殿,急自乾清宫趋出,忽有数内臣招呼:‘兵部尚书崔家来!’闻者莫不错愕,所言公,当与众公言之,天下事岂 (崔) 呈秀一人所可私与者?言及此,又不觉而悚矣。”看起来声讨崔呈秀义正词严,其实不过是虚晃一枪,目的是为魏忠贤开脱而已。他紧接着说:“总之,先帝信任厂臣甚专,而厂臣亦孜孜竭力,任劳任怨,以图报称。独是误信 (崔) 呈秀一节,而呈秀又交结厂臣王掌家,而厂臣未之知耳。且内谀厂臣,外擅朝政,又有吏部无骨大臣周应秋,专与朋奸,而其秽状不可胜道也。” 整篇奏疏只字不提魏忠贤的罪状,反而为他评功摆好,错误只有一点,“误信呈秀”,而且是太监王掌家 (王朝辅) 误导所致,丢车保帅的意图暴露无遗。朱由检佯装不知,甚至连“车”也不让“丢”,下旨谴责杨维垣:“先帝振刷积弛,澄清流品,克副皇考尧舜之训。朕丕绍大统,亦欲中外臣工和辑安静,共臻宁一之理,屡旨自明。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如何率意轻诋!厂臣孜孜竭力,任怨任劳,功绩彰灼,岂得轻议!念朕临御之初,优容言路,姑不深责。” 对魏忠贤、崔呈秀、周应秋不予追究。

既然皇帝声称“厂臣孜孜竭力,任怨任劳,功绩彰灼”,声称“优容言路”,十月十八日,杨维垣再次弹劾崔呈秀“通内”,基调依然是“丢车保帅”,不过这次重点是美化魏忠贤。他揭发崔呈秀担任工部尚书时,既管大工,与厂臣周旋,“时时称功颂德,私密之处,更复备极丑态。凡求拜于厂臣,呈秀尸其德;凡急于仕进者,无不奔走其门。此明白彰著,非止鼠窃行径已也。故当杨左之时,人皆以不参厂臣为罪;当呈秀之时,人又以不誉厂臣为罪。不为呈秀所惑者,满朝不过数人而已。”话说得一本正经,似乎无懈可击,不过是一个幌子,其本意是要引出下面赞扬魏忠贤的话语:“不知者谓呈秀于厂臣为功首,于名教为罪魁。臣谓呈秀毫无益于厂臣,而且若为厂臣累。盖厂臣公而呈秀私,厂臣不爱钱而呈秀贪;厂臣尚知为国为民,而呈秀惟以恃权纳贿为事。” 杨维垣兜了一个圈子,真正要讲的话无非三句:“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尚知为国为民”。

一年后,杨维垣和杨所修都列入阉党逆案名单,明白了这一点,他们言论之形左实右就不足为奇了。

贾继春,河南新乡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李选侍“移宫案”中曾上书指责东林人士干涉内政。

对于另一个名列逆案的贾继春,也应作如是观。十月二十三日,直隶提学御史贾继春上疏,和杨所修、杨维垣一唱一和:“人臣立朝事君,惟忠与孝。忠者洁己奉公,砥名义以奉一人;孝者明伦尽礼,敦人纪以笃天性。兵部尚书崔呈秀狐媚为生,狼贪成性,以听勘御史未及二年骤升宫保,卖官鬻爵,家累百万,种种贪淫秽迹难以枚举。堂堂盛朝,当边尘少净之时,而必藉才于苫块方新之人,吏部娓娓拥戴,知有佞而不知有君;呈秀罔罔丧心,知有官而不知有母。岂有三纲废绝人禽不辨,而望以安攘之献,可责以君父之义者乎?至若田吉,以二载曹郎而尚书极品;单明翊以作令不逾期,而督抚侍郎。此真笑破士绅之口也。”

皇帝朱由检考虑到崔呈秀的罪状已经暴露无遗,作为第一步,斩断魏忠贤的左右手,无论如何是极其必要的,所以在奏疏上批示:“令静听处分。”经过两天周密思考,他终于作出惩处阉党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免除崔呈秀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两项职务,令其回籍守制。 魏忠贤手下掌握实权的崔呈秀,以一种体面的方式下台,官员们敏锐地察觉到,皇上打击阉党的决心已经初露端倪,在政坛上激发出强烈的震荡。

陆澄源,浙江平湖人,天启五年进士。官工部主事,在魏党与东林之间不偏不倚,政见独特。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首先把矛头指向魏忠贤,“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明书忠贤姓名,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釐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已经触及魏忠贤专权乱政的实质问题,皇帝朱由检不但没有赞扬,反而严词谴责:“陆澄源新进小臣,如何出位多言,且言之不当,本该重处,姑不究,以后再有渎扰的定行重处。” 这位陆澄源颇值得注意,在阉党与东林之间不偏不倚,特立独行,所以他的言论与以上诸人截然不同。朱彝尊为他立传,特别强调他的独特政见:“有市恩修怨,举劾失平者,虽东林亦可谓之小人,不得以杨左为护身之符。有特立独行,恪共厥职者,虽非东林,不失为君子,不得以崔魏为陷人之阱。”“臣宁寡援孤立,为硁硁之小人,绝不依草附木,为疑似之君子。” 他向皇帝直陈利弊四款: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颇有深度。比如“正士习”指出:“台省庶僚不闻靖共尔位,惟日以称功颂德为事……以周孔等王莽,称功德者至四十八万人,士大夫首上建祠之疏,以致市蠹儒枭在在效尤。木匠夫头俱为卿贰,内臣总理库藏,使户工二部司官罗拜堂下,成何体统?”稍稍触及为魏忠贤歌功颂德、建造生祠之类敏感话题。第三款“安民生”,则对阉党专政滥用刑罚提出质疑:“欲安民生,在慎刑罚,今立枷之设,罪未定,而三四日内命已绝矣。且一经厂卫捕风捉影,严刑酷拷,遂无生理。”

3.“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爵”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兵部主事钱元悫的奏疏,把弹劾魏忠贤的声浪提升到新的高度:“臣尝读《诗经》假乐之章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乃迩年以来,不媚天子,而媚权珰,以至仆厮贱隶夤缘扳挤,立跻要路,玷列卿贰朝署,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纲维既隳,廉耻日丧,于是有败伦犯义、伤坏名教如呈秀者。夫呈秀之败于贪横无忌,皆缘借厂臣魏忠贤。今呈秀虽去,而忠贤犹存,威权所在,群小蚁附,极重之势渐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吉网。”这篇奏疏开篇与众不同,由《诗经》入手,揭出“不媚天子,而媚权珰”的怪现象。中篇写得极有气势,一连几个排句,用历史上的奸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节甫、桓温、武则天,来比拟魏忠贤的专权乱政。由此转入下篇:“彼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亦宜速令解组。至如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奉委开棍之陈大同,号称长儿之田尔耕,宁国契交之白太始、龚翼明等,与凡牙爪鹰犬,俱令廷臣明正其罪,令奸党清肃,人情安,士气振。从此平台暖阁不时宣召大臣,军国利弊臣下咸得面陈,俾假托者无所售其奸,而上下血脉常流矣。”钱元悫的奏疏写得漂亮,无奈皇帝朱由检以为时机还不到,还有待加温,淡淡地驳了回去:“这本说崔呈秀等,朕自独断,已有旨了。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该部知道。”

钱元悫,浙江湖州人,天启五年进士。崇祯帝即位后进言诛杀魏忠贤,弘光时任尚宝卿、太仆少卿。

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弹劾魏忠贤“罪在三爵重封,生祠广建,倾动天下至举朝不敢论事” 。山东道御史吴尚默弹劾崔呈秀:“鬻身奥援之门,入宾阉寺之幕,炀灶者每假大柄以作威作福。而呈秀复假其所假,树丛者犹盗大柄以攘功。而呈秀复盗其所盗,凡负罪谴而获免者,未有不夤缘于呈秀而免者;凡邀显擢而诡得者,未有不夤缘于呈秀而得者。黄金白镪未厌,而罗奇珍以进;美珠宝玉未厌,而市丽姬以献。横开奔竞之门,广肆苞苴之窦,颠倒任意,翻覆在手。”谈了一大通崔呈秀之后,捎带提及魏忠贤:“列爵惟五而三,据之茅土,侈于一时,此尸祝而彼俎豆,庙食遍于天下。试从贼臣以问厂臣,能无 颜愧心乎?”

皇帝朱由检对这两名官员的奏疏并不满意,不痛不痒地批示:“崔呈秀已有旨了,厂臣魏忠贤事,各官不必牵扯。” 在众多奏疏中,唯独对于嘉兴府海盐县贡生钱嘉徵的奏疏比较满意。此疏题为“请清宫府之禁,以肃中兴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气”,揭发魏忠贤十大罪状:并帝、蔑后、弄兵、无二祖列宗、克剥藩封、无圣、滥爵、掩边功、朘民、通关节。这篇奏疏行文纵横恣睢鞭辟入里,它的作者钱嘉徵,字孚于,海盐人,天启元年顺天乡试,以国子监生中副榜。这样一名默默无闻之辈抨击魏忠贤,被后人视为豪杰之举,成为魏忠贤倒台的一个转折点——“自是言者相继而起,元恶乃除”。朱彝尊赞扬道:“孚于以秋试留国门,首上书论魏忠贤十大罪。自汉东京、宋南渡诸太学生后,久无此风节矣。或劝其勿上,孚于慷慨言曰:‘虎狼食人,徒手亦当搏之。举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为忠臣义士之倡,虽死何憾。’自是言者相继而起,元恶乃除,信豪杰之士也。” 我们不妨认真阅读这位草莽豪杰的文章吧:

切见权奸肘腋,道路寒心,如东厂太监魏忠贤,可容一日逭四凶之诛,窜魑魅之投畀哉?

一曰并帝。夫大行皇帝龙飞在御,天无二日,而阿附诸臣,凡有封章必先关白忠贤,至颂夸功德,必以上配先帝,及奉俞旨,必曰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否?此滔天之罪一也。

二曰蔑后。夫大行皇帝之中宫,天下臣民之母后也。皇亲张国纪未罹不赦之条,闻先帝令忠贤宣皇后,而忠贤灭旨不传,致皇后当先帝御前折逆权奸,遂罗织皇亲多方,欲致之死。赖先帝仁明,只膺薄谴,不然,几危中宫。滔天之罪二也。

三曰弄兵。祖宗朝不闻有内操之制,忠贤外胁臣民,内逼宫闱,操刀割刃,炮石雷击,谋图不轨。赖九庙有灵,潜消睥睨。滔天之罪三也。

四曰无二祖列宗。伏读高皇帝垂训,中涓不许干预国政,盖鉴前代之失,垂后来之戒,至法程也。乃忠贤军国重事一手障天,立仗之马必叱,吠尧之犬必庸,屠毒缙绅,株连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滔天之罪四也。

五曰克剥藩封。夫桐封大典皆金枝玉叶,自宜从厚,以体祖宗之心,以光先帝孝治者也。今三藩一时之国,其庄田赐赉合三藩不及福藩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田土,拣选膏腴不下万顷。是祖宗本支百世之亲,反不若一豪悍之家奴。滔天之罪五也。

六曰无圣。夫至圣先师为万世名教,主配天而享太牢,虽历代帝王践祚,必先躬亲释奠。忠贤何人,而敢建祠太学之侧?实逼处此以刀锯之余孽,而拟洙泗之俎豆。八月二十一日陆万龄等起工营祠,而先帝遽以次日傧天,亦可为凛凛矣。滔天之罪六也。

七曰滥爵。夫非军功不侯,古制凛然。祖宗册封公者,除魏国、定国、英国、黔国、成国外,虽开平伟迹,亦止封侯。今忠贤竭天下物力佐成三殿工,至激变江南,几成斩木揭竿,损朝廷威望。而公然袭上公之封, 不知省。滔天之罪七也。

八曰掩边功。自奴酋犯顺以来,堕名城,俘士女,杀大将,神人共愤。今未恢尺寸地,即锦宁之捷,差强人意。袁崇焕舒十年未雪之愤,而忠贤虚冒边功,封公封侯封伯。假使辽阳、广宁、开铁复归版籍,又何以酬忠贤功乎?且文武诸臣出死力以捍国,忠贤居樽俎以冒赏,致豪杰短气。滔天之罪八也。

九曰朘民。夫国课岁额不过四百九十万,况经连年水旱,东西交讧,或流离,或哨聚,以致仰屋司农泣告水府。而天下之请建祠百余所,计一所之费不下三万金,是岂四民所乐输,皆阿附之奸挨门敲剥而出之者……滔天之罪九也。

十曰通同关节。设科取士而揭榜在二十六,拆卷在二十四日,为忠贤所私者贴出三名,复上贤书,夤缘要结,不可胜数。此下第之刘蒉吁天叩阍,冀援祖宗朝考官刘三吾等故事,翘首皇上覆试,而逡巡踌蹰者。滔天之罪十也。

凡此十恶,有一于此,骈首夷族,况种种无法无天。社佣灶养,叨世袭于皇家;干儿荫子,滥襟裾于绅族……试询忠贤,弥留之旨何人伪传,大府之藏何故若扫?

因此,钱嘉徵请求皇上将魏忠贤交付法司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治。

皇帝朱由检对这本奏疏颇为欣赏,认为向魏忠贤摊牌的时机到了,命他听内侍朗读钱嘉徵的疏文。 内侍用尖细嗓音读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直刺魏忠贤的要害,令他惊慌失措,汗流浃背。奇怪的是,皇帝对于钱嘉徵奏疏的批示,竟然是一如既往的调子:“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书生不谙规矩,本当重处,姑饶一遭。” 这显然是引而不发的策略,所谓“廷臣自有公论”,意在借助舆论的强大压力,迫使忐忑不安的魏忠贤自己表态。

史躬盛,浙江湖州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首辅周延儒同乡,曾受周延儒所托罗织黄宗昌罪名,致使不愿代办的继任知县崔泌之下狱。

果然,群臣的“公论”接二连三而来,锋芒毕露,主张立即将魏忠贤明正典刑。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奏疏题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圣治”。其中写道:“切惟上所驭下者权,权不容轻假;下所自安者分,分不可僭逾。盖自忠贤以阉宦窃国柄,而朝野并归决裂。”史躬盛用五句话来形容“朝野并归决裂”的状况: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矣;

——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矣;

——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矣;

——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矣;

——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矣。

然后逐条予以解释:

何谓澌灭廉耻?夫赏足劝善,罚足惩贪,则廉耻生。夫既羶其途以为招,复严其绳以钳吓,彼以羽毛疮疴,供倏喜倏怒之资,人遂奴颜婢膝,效趋荣避祸之计。试想今日之官僚行径,其昼可告妻子,夜不愧衾影者,曾几人几事也!宁复有廉耻耶?

何谓剥削元气?国之有才品,其原委则祖宗培植之,起家则科名策励之,其入仕路也,则爵禄功名鼓舞之。况国家功令考核,年例森然,或降或推,亦宜还以应得之名目。乃魏忠贤意少不合,概曰久依门户,削职为民,追夺诰命。问其门户者何人,所依者何事?无论旁观骇然,即身受削夺者亦莫不自讶其无因。此不过悬坐之题,陷人之局也。致令孝子伤心,劳臣丧气,而宁复有元气耶?

何谓紊乱官常?臣该《会典》嘉靖十年准兵部官推曾按边邮练军务,或曾任兵备等官有将略才望者,疏请简用。彼 (崔) 呈秀有一相合者否?以一听勘之台臣骤躐崇阶于司马,至母死半年仍恋鹰犬于权门,任逍遥于蟒玉,笑骂由人,禽行自认,长安三尺儿童谁不掩口而笑……且令一部缙绅几成戏局。滥觞至此,良由忠贤欲自为地,假朝廷之名器,借破例之私恩,成其僭逾之志。试问忠贤有何开国元勋,乘先帝大渐之时,急急分茅胙土,券荫列侯。列圣章程委之无用,而官方宁不陨越耶?

何谓鱼肉生灵?国家设三法司以惩不轨,古之帝王必于万死之中求一生之路。乃忠贤则有异焉,广布缉番托名访缉,彼贪功图利者捉影捕风,迨至参进刑部,而苦拷之下罗织既成,肢体残极矣。大工兴建以来,财用万分告匮,加派不已,继之搜括,搜括不已而通融事例。小民剜肉医疮,当事捉襟露肘,亦自夸功尸祝……自有忠贤以来,而数百年整齐之世界,翻为混浊之世界,真天下万世之罪人也!

这篇奏疏对魏忠贤的批判,鞭辟入里,皇帝的批示竟然是寥寥七字:“魏忠贤已有旨了。”

吴弘业,云南河阳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崇祯初年,任礼科都给事中,上《权奸去国疏》弹劾魏忠贤一党,因病归乡。

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的奏疏题为“权奸既去,公论渐伸,更祈圣明澄清仕路,以增新政之光”。一则说:“大行皇帝以冲龄践祚,一切机务独任厂臣魏忠贤,而威福渐以下移。忠贤又偏听一 (崔) 呈秀,而是非惟其倒置,致今朝纲不砺,廉耻不惜,窃八柄以饵人,营三窟以谋利。”再则说:“独有一无骨大臣如冢臣周应秋者,即为呈秀作买卖之人也,弹射纷纭,褎如充耳。秉铨以来,非呈秀欲用之人,一推不得,三四人七八人而亦不得。”三则说:“今天下众怨所归,谓拆毁民居,败坏公所,逼处陵寝孔庙,而大干公牍者,非创建生祠耶?向谁首先献谀作此厉阶者,非南京兵部右侍郎原任浙江抚潘汝桢耶?”四则说:“科场试卷弊端皆礼部与职科覆阅之责也。先是顺天场事揭晓后,人言啧啧,谓崔呈秀之子崔铎只三篇半文字,已贴而复中,心甚讶之。”

潘汝桢,安庆桐城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为魏忠贤建生祠的始作俑者。崇祯帝即位后整肃阉党,以魏忠贤党羽充军。

这篇奏疏并无新意,皇帝朱由检的批示却分外认真:“所奏崔呈秀事情,着九卿科道从公会勘具奏。其子崔铎着覆试定夺。潘汝桢首倡生祠献媚,显是患失鄙夫,着行削籍,追夺诰命,以为佞臣之戒。其各处生祠,抚按尽行拆毁,变价解京助边。魏忠贤已有旨了。” 这是朱由检即位以来对于阉党最为明确的表态,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要有关部门审查崔呈秀,二是潘汝桢罢官削籍,三是拆毁各处魏忠贤生祠。尤其令人关注的是“魏忠贤已有旨了”七个字,此前对于钱嘉徵奏疏的批示,说到“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什么“独断”没有明说;对于史躬盛奏疏的批示已经说过“魏忠贤已有旨了”,究竟是何“旨”,颇费猜测。对于魏忠贤而言,这七个字无疑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性命交关!

一向专横跋扈的魏忠贤顿时失魂落魄,急忙去找他的密友,当今皇上的亲信太监、先前的信王府太监徐应元,打探消息,商量对策。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此时低声下气地与徐应元称兄道弟,送给他大批珍珠宝贝,请求他从中斡旋。徐应元给他出了个主意:辞去东厂总督之职,暂避锋芒。 十月二十九日,魏忠贤正式向皇帝提交辞呈,理由是“衰病难堪”,不能继续担当重任。皇帝朱由检立即予以批准,措辞十分委婉:“尔奉祀先帝,历练有年,殿工边务多方拮据,剔奸厘弊,夙著勤劳,朕所鉴知。有旨慰留,乃屡疏引疾求去,情词恳切,至义不可强,准回私宅调理,以成尔恬退之美。” 魏忠贤又请求收回“世爵成命”,皇帝降旨:“尔奉祀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改指挥同知,伯改指挥佥事。” 魏忠贤原以为皇上或许会温旨挽留,没有想到那么干脆:“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爵!”

4.魏忠贤悬梁自尽

朱长祚,大约活动于天启、崇祯年间。所著《玉镜新谭》描写魏党作乱及败亡经过。

皇帝得知魏忠贤辞职的主意是他身边的太监徐应元出的点子,勃然大怒,一面斥责徐应元,把他贬到显陵当差;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十一月初一日作出勒令魏忠贤到凤阳祖陵司香的谕旨, 粉碎了魏忠贤继续留在宫中徐图进取的幻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忠贤这个政治暴发户在离京时,依然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俨然昔日九千岁模样,卫队亲信前呼后拥,平日豢养的私家武士押着装满金银珠宝的四十辆大车,呼啸而去,给人意气扬扬雄心未已的印象。官员刘应遇向皇帝揭发:“ (魏忠贤) 籍没既尽,自当还之大内。但凤阳蒙遣之日,尚买布袋千余,所装何物?南来商民见其车载百辆,骡载千骑,此非内帑积贮,亦民间膏血乎!闻忠贤欲归河间,彼造有砖城万雉,第宅连云,恐以饱飏之鹰,为负隅之虎,是以重资借寇者也。” 朱长祚说:“慨自逆珰事败而伏国宪也,犹荷圣明宽厚,姑置凤阳。然怙恶不悛,仍悻悻就道,拥护几及千人,皆素所蓄壮士,身佩短兵,满载金珠奇玩四十辆,骡马数百骑,意气扬扬,雄心未已。”

这一消息传入宫中,激怒了皇帝。十一月初四日,他向兵部发出谕旨,严厉谴责魏忠贤:“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国事。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妒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处,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器不胜其数,齐拥随行,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至经过地方着各该抚按官等多拨官兵,沿途护送。所有跟从群奸即就擒拿具奏,勿得纵容遗患。若有疏虞,责有攸归。尔兵部马上差官夜传示各该衙门,特谕。”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上疏,题为“君侧之巨奸虽除,祖宗之大法未正,谨再悉罪状,以祈圣断”,历数魏忠贤之罪当立即处死的五条理由:一、忠贤修怨,以缙绅以攻缙绅,大权一入,牢不可出,中官擅预国政;二、非军功擅荫公侯伯爵;三、欲杀皇亲张国纪;四、皇亲李承恩乃世宗宁典公主驸马李和之子,袭锦衣卫加升都督,无大罪过,只因得罪魏忠贤而冤死;五、耿如杞、胡士容不拜生祠,置之大辟。皇帝批示:“所列忠贤五罪,甚快人心,堪称权奸铁案。” 随即向礼部发出圣旨:“原封成妃李氏,因逆党魏忠贤窃弄国柄,矫旨革夺,衔冤未雪。朕思皇兄在天之灵,仍复成妃。”又向文书房发去圣旨:“籍没犯人魏忠贤及客氏家私,着秉笔太监张邦纪等跟同厂卫及五城御史等官打点,勿得隐匿。”向兵部发去圣谕,将魏忠贤派往各处的镇守太监全部撤回,“谕到之日,各内臣即着作速驰驿回京,将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并交与督抚官,分给诸将以备战守”。 这些谕旨,既是表明态度,又是防范不测,保证惩处魏忠贤不致引出意外。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皇帝向锦衣卫发去圣谕,历数魏忠贤的种种罪行,表明严加惩处的决心:

朕闻之除恶务尽,御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绳大憝,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疏陈列逆恶魏忠贤滔天罪状,具已洞悉。切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加恩宠,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隆遇,专一逞私植党,怙恶作奸,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举数者:

将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致令含冤未雪;

威迫已封裕妃张氏,虽死九泉,其目未瞑;

擅将敢谏忠贞之臣罗织削夺,惨毒备至,又复串同腹心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

他若蹇谔痛于杖下,柔良苦于立枷,臣民重足,道路以目,而奸恶身受三等爵崇五等,人臣未有之荣;

通同客氏,表里为奸,当先帝弥留之时,犹复加恩晋秩,竟无纪极。

今赖祖宗在天之灵,海内苍赤有幸,天厌巨恶,神夺其魄,二犯罪案次第毕露。朕思忠贤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库储传国珍奇珠宝金银等物,朋党盗窃,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会同五城及缉事衙门,亲诣住所,一应家私、庄田及违禁等物,尽数籍没入官,逐件从实开具来看。其原籍违制服舍等项着落,有司亲查的确具奏。如有隐匿蒙蔽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得株连无辜。其冒滥弟侄亲属,俱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

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自罹上辟,情罪允孚。

殊不知,发出这道圣谕时,魏忠贤已经一命呜呼了。

且说魏忠贤经由良乡、涿州、新城、雄县、任丘、河间、献县,于十一月初六日抵达阜城县南关,找了个旅舍宿夜。这时他已获悉,皇帝派来逮捕他的官旗,正在赶来的途中,料想此去必无生还可能,顿时惶惶然不知所措,长叹僵卧。左思右想,与其扭解回京领受极刑,还不如自寻了断。半夜起身,解下裤带,悬梁自尽。他的贴身随从李朝钦梦中惊醒,看到主子已死,随即上吊殉葬。

隔了几个时辰,家丁听不到房中动静,开门一看,两人早已气绝僵硬,急忙报告知县衙门。消息传出,远近为之震动,看热闹的,浑水摸鱼的,拥挤杂沓,四十辆大车的行李大多在混乱中散失。树倒猢狲散,随从人员害怕当作“跟从群奸”捉拿归案,纷纷四出逃亡。朱长祚描述当时的情形颇为生动:“行至阜丘,就旅舍宿,忽有心腹密传杨通政上言云云,旦夕祸且不测矣。于是忠贤长叹僵卧,戒左右歇息,明日早行。听壁厢人静,夜半自起,随解所系之带,悬于梁上。其所亲爱小中贵李朝钦,梦中惊起,亦自经。逾时,家丁六十儿不闻其声息,启户视之,二人皆气绝矣。急报县尹,震动一方,观者杂沓,行李散失,舆从逸去。”

据说,魏忠贤自缢那天晚上,有一个北京来的白姓书生,在旅店外面唱一首《挂枝儿》小曲,为他催命: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冷,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计六奇,常州无锡人,明末清初史家。顺治年间两应乡试不第,从此放弃仕途。著有《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南京纪略》等。

计六奇记录这首《挂枝儿》小曲,随后评论道:“时白某在外厢唱彻五更,形其昔时豪势,今日凄凉,言言讥刺。忠贤闻之益凄闷,遂与李朝钦缢死。”

十一月十九日,魏忠贤自缢身死的消息才传到紫禁城。直隶巡按卓迈向皇帝报告:“魏忠贤同李朝钦于十一月初六日缢于阜城县店主家,相验是实。”

负责前去逮捕的锦衣卫千户吴国安,赶到阜城县时,魏忠贤早已死了,立即上报朝廷,皇帝批示:“逆恶魏忠贤及李朝钦缢死既真,该县相视明白,姑与掩埋。其行李解河间府,同籍没家产一并具奏。随押内官唐昇,着解来司礼监究问。家人六十儿、店主、骡夫审无别情,即与释放。” 保定巡抚张凤翼负有地方之责,前往实地察看后报告了详情,皇帝再次批示:“魏忠贤、李朝钦缢死既真,姑着相埋。其行李,该地方官公同查点,与他见搜赃物进奏。”

张凤翼,山西代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天启六年巡抚保定。崇祯三年任兵部尚书,崇祯九年清兵进逼北京,张凤翼怯不敢战,日服大黄,病卒于行营。

崇祯元年二月十一日,巡按卓迈等官遵照皇帝圣旨,“将逆贤原尸磔之,枭首于河间府西门之内” 。开棺戮尸时,李朝钦尸体已经腐烂仅存残骨一具;魏忠贤尸体不化,似乎是在等待“天刑行戮”,随即寸磔于市。

魏忠贤这个河间府肃宁县的市井无赖,荣耀了一阵之后,居然死在老家南面数十里的阜城县,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正如民间俗语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都报。

这当然是一种规律。但是,要和这种人较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稳操胜券的。此前几年,试图扳倒他的正人君子,无不死在他的手下。真是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老话。崇祯皇帝朱由检深知其中三昧,不急于求成,先是大智若愚,顾左右而言他,等待时机成熟,一举发力,罢官、遣戍、抄家,直至置之死地。这不仅需要地位与权力,更需要胆识、魄力与韬略。在同魏忠贤较量中,朱由检确实不同凡响。明末清初知名人士对此无不一唱三叹,各有精彩至极的评论。

夏允彝说:“烈皇帝不动声色,逐元凶,处奸党,宗社再安,旁无一人之助,而神明自运。较之世宗之中兴为更难矣。时在朝者皆魏党,莫能发其奸。杨维垣实首纠 (崔) 呈秀,始自相携贰。然于珰仍不敢致讯也。陆澄源、钱元悫乃直指珰罪,至钱嘉徵所言十大罪,乃详尽。珰不胜愤,哭诉于上,愈触上怒,始放之出。至中途,言者益甚,珰知上必重处之,遂自缢于旅店中。”

谈迁对此击节赞叹:“逆阉在于肘腋,若急霆迅雷以处之,事或叵测,唯探骊如睡,市虎不惊,彼志渐安,疑忌稍泯,思长保郿坞,当不失为富家翁。始出之外宅,寻置中都 (凤阳) ,纡徐容与,然后司寇操三尺以律之。”

文秉也有不俗的看法:“上既登极,所以优容客魏者一如熹庙,而信邸承奉尽易以新衔,入内供事。后将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谭敬、裴芳等,次第准其乞休,逆贤羽翼剪除一空,复散遣内丁,方始谪逐逆贤。肘腋巨奸,不动声色,潜移默夺。非天纵英武,何以有此?”

他们的评论并没有夸张失实。即位还不到三个月,朱由检就如此干净利落除掉了魏忠贤这个肘腋巨奸,与列祖列宗相比,确实不同凡响,勇气胆略与权谋术数兼而有之,或许前者更为重要。

魏忠贤生前倒行逆施,残害忠良,人们对他恨之入骨。他死后,民众的愤恨之情喷薄而出,其中一个表征便是以魏忠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纷纷问世。最早的是《警世阴阳梦》,从题为“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的序言看来,此书出版于崇祯元年六月,距离魏忠贤之死仅仅半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继之而来的有《峥霄馆评定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新镌魏监磨忠记》二卷等。与此相呼应,纪实性的史著也陆续出现,为惨遭魏忠贤迫害的仁人志士鸣冤昭雪,例如《玉镜新谭》《杨大洪先生忠烈实录》《周吏部纪事》等,都在崇祯年间广为流传。 《玉镜新谭》史料翔实,笔底洋溢感情,他写到魏忠贤寸磔后,评论道:“逆珰已矣,富贵其可久享乎?奸雄其可长保乎?今日再能威劫海内乎?死后可免千秋遗臭乎?果忠乎?果贤乎?何以见先帝乎?何以对诸忠臣烈士乎?以三尺绳而能饶汝寸磔乎?我以草莽中人,不能效杨 (涟) 都宪之论汝于凶锋烈焰之时,而骂汝于千刀万剐之后,我亦自愧矣,第编此帙以昭万恶,供世之笑骂云尔。” 一连串责问,咄咄逼人,气势凌厉,蓄积已久的怨气喷涌而出,痛快之极! K1a6qSBE759ZXxATiC2J3GHSGNa4k9ddrb2/WaIeVlzOdvrPOH4KP539U069SY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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