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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楼与民居

如何吸取传统建筑精华并将之应用于现代建筑设计中?这常局限并受制于微观的具体空间及相互关系,甚至技能技巧。这些实在的借鉴,若处理得好,也还小有动人之处,但它丝毫没有触及中国传统建筑和文化之间内在的有机联系,世人看来不免觉得附会肤浅。因此,传统建筑文化作为文化中一个博大精深的特殊领域,对于它的探讨应是和建筑既有联系更有超越的广阔的宏观概念。建筑是“实”,既有先民遗留下来的考古学的物质意义,又有留存和发展至今的物质意义,以及两者一脉相承、由物质引起的文化效应,我们姑且视此为“虚”,即建筑文化。虚实相生为传统建筑的精华所在,也是中华建筑以不可比拟的姿态立于世界不败之地的坚盾。建筑和其他传统文化,诸如绘画、雕刻、塑造同出一脉。它们功能虽有大不同之处,作为文化,着眼于虚,以虚惠实、以实窥虚,从而构成美的物质与精神谐和体,却是相同的。如果从揭开民居和戏楼关系这一建筑文化现象看,又把它摆在特定地域、社会、历史等条件下来分析其所散发出来的温馨文化气息,我们也许能更深一层地体验到这种超乎物质本身的关系。

戏楼,亦称乐楼、献技楼等,是和戏剧相伴而生的建筑。考古发掘的戏台模型、乐伎陶俑、古代乐器及石窟壁画,证实了其渊远的历史。而历代关于乐府、梨园、礼乐的记载亦证实宫廷、寺庙等地皆有戏剧活动场合。但对于民间建筑,诸如城镇、宅院之类和戏剧活动场合有何关系,则少有记载,尤其是对戏楼和宅院之间关系的研究则更为少见,此至少说明这种建筑现象在历史、地域上不具普遍性。即使有,它亦是不甚重要的,或为区域建筑文化现象。这正是本文要探讨的。然而区域的特殊性构成了整体的多样性,这亦正是中华建筑文化丰富之处,四川戏楼与民居关系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巴蜀戏剧的发展在汉代就颇具规模,画像砖上的乐伎杂耍,“双鹤舞于庭,倡优舞于前”的生动描绘,著名说书人泥俑调侃貌都印证了它的历史。而“在前并无戏园,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吴碧澄创立于会府北街之可园”(《成都通览》,傅崇矩编,巴蜀书社1987年版),即把营业性戏园的历史和以前的戏楼非商业性作用断然分开。也就是说光绪三十二年前,巴蜀地区的戏剧活动都是在祠堂、会馆、场镇、宅院内及其他露天场所展开。至少在作为全省中心的成都是如此。

四川是一个四周山脉阻隔,超稳定的自给自足地理环境,长期保持一种不服王化的性格和文化精神,造成了“好音乐,少愁苦,尚奢靡,性轻扬,喜虚称。庠塾聚学者众,然怀土罕趋仕进”的喜乐狷狂,好学轻仕的独立叛逆世风。这种沿袭下来的民风,足以对建筑产生影响,而成为巴蜀文化的一个侧面。加之清初以来地方剧种的蓬勃发展,各省移民的聚族帮会活动,便形成了以上场合戏楼比比皆是的建筑大观。不过这些场合都有公私之分,除宅院外,都是公共性质的。那么,置戏楼于宅院之中,由此烘托出来的建筑文化气氛显然就大大区别于公共性质的了。戏楼置于宅院之中,有的宅院常同时配置碉堡。一文一武,犹如门神,昭示了特定的建筑功能,包含了中国传统家庭的文化向往,不仅丰富了宅院空间的宽泛容量,还成为多样且浓郁的神秘东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具有“武”作用的碉楼是不能设置在中轴线上的,而戏楼虽不可跃居正堂之上,却常处在和正堂唱对台戏的中轴线另一端,即正大门位置。此足见封建制度对于宗法伦理感化教育形式的重视,亦和神位香火把天地君亲师供为神明,其中“师”也在神位上有异曲同工之理。而碉楼不过是家丁宅卒,何理相提并论?“师”与戏子均为下九之流,家庭奉承于他,并给他一定地位,不难看出所谓铁板一块的封建制度下其实有若干灵活变通之处。这种通过建筑形式展示出来的现象,在四川如此之广,数量何止万千,通以清初移民运动为转折。

清初,湖北、湖南、广东、福建、江西等省移民迁居四川。因远离故土,又“五方杂处”宗法观念很深,同宗同族都有一个固定祭祀祖先的地方,这便是宗祠。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玄烨称:“湖广入川之人,每每与四川人争讼。”各省之人为维护其利益,各自为团,结立会馆,藉以联乡情,保公利。祠堂和会馆均系“公房”,其戏楼是作为联络情感的纽带,为一族一会之用。寺庙、场镇之地的戏楼,则更是什么人都可享用。那么,一些自由度很高的豪富,有家无族的绅粮,荣归故土的官宦,雄踞一方的匪霸,往往不屑于集体从事,或无处看戏,或经常想看戏,或以戏作为联络乡里的手段,或以戏显示财富和儒雅,于是在居家宅院中自立戏楼之风广泛兴起。加之四川有地位的大户宅院不少分散在乡间,距有戏楼的地方太远,这也是造成在宅院中建戏楼的原因。不仅如此,有的宅院还设立支祠,配置私家园林等,不过,有戏楼的宅院,在数量上就远没有祠堂、会馆多了。

这种融宅院、戏楼、碉楼、园林于一体的建筑体系,或有碉楼无戏楼,或有戏楼无碉楼。从形制上讲,这些均是传统住宅制度的变通和完善。碉楼在宅院及单体之中的布置上,多左右而置,绝不冲煞中轴系列空间。戏楼则不然,多有摆在大门之后,面迎中轴另一端的正厅堂的例子(涪陵陈万宝宅),但往往大门被一堵高墙封闭,适成戏楼依靠的后立面,宅院大门亦改在前侧面。川内宅院布局,多数如此。戏楼居中,门由侧入,除便于看戏外,还有别于祠堂、会馆的神圣。祠堂、会馆中的戏楼虽也立于中轴一端,然居中大门仍然存在。人由此入,则必经戏楼之下似过廊的“门洞”,此“门洞”常低矮黑暗,让人感觉压抑、别扭。这恰是封建色彩浓重的弊病在建筑上的反映。当然也有高朗者,如有的大会馆,不过又给前排看戏者带来诸多不便。门由侧入,戏台降低到1.5米以下时视觉感受最佳,则大为亲近作为居住空间的融洽气氛。除以上例子外,有的宅院中戏楼只是或者退化为一种装饰点缀之用,或用作无大动作的曲艺专用演出场所,或纯粹是一种“制度”需要。当代画坛大师石鲁,其仁寿县文宫乡故居大门后的戏楼,亦是这种象征意义的做法。这种戏楼进深不过两米左右,空有其楼,完全是对一方宅院“完善”的敷衍。当然,这种多见于清末民初的做法,是封建制度临近尾声在建筑上的微妙显露,亦是有文化的开明家庭率先而为之。这种戏楼结构简单如朝门,仅多了一楼面,剩下两根柱头支撑,屋面也存一坡,和传统戏楼相去甚远。戏楼在某些地形和特殊意义的平面上,亦有不设在中轴上的。洪雅县柳江乡曾义成宅,以“寿”字形作为宅院平面,以笔画意会建房,在宅院中设置三个戏楼,自然无中轴可言,戏楼随笔画所需,一正两侧,正面和一侧面有楼,另一个为平台,三个均同兼作过廊用,为川中稀罕的奇例。无论怎样变,戏楼都多有区别于庙、堂、馆的布局与内涵,又不冒犯传统建筑仪轨的威严,公私之别,犹如泾渭。其深刻之理:一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折中而就的传统文化风范,二是四川山高皇帝远的地理与文化独立精神条件,三是民间艺人建筑技艺的圆熟嬗变。南方一些多功能庭院,置戏楼于其中者,似乎无法与北方相比较,至少在数量上如此。主要原因是移民运动和戏剧兴旺使戏楼渗透到了社会底层,“康熙中叶开始清代地方剧种发展到了蓬勃兴起和广泛流布的阶段。另一方面,当时大量外地人口向四川迁移,加强了四川与相关省区的经济联系与文化交往。因而不同声腔的剧种也伴随着移民的脚迹进入了四川”(《四川古代史稿》,蒙默等著)。据粗略估计,戏楼数量以万计。一个偏远场镇,九宫八庙俱全,其中戏楼有十来个。这同时也给宅院戏楼带来发展机会。

罗城戏楼与街道

四川民居,秉承中国传统民居格局,低矮平淡,造型简薄,轮廓线率直生硬,若缺少优美的自然环境和人文气息浓厚的小品般建筑的烘托,较难酝酿出诱人的文化感染力,激发出强烈的审美情感。抽开后两者,千篇一律的形体亦空洞枯燥。宅院有戏楼者,因戏楼高出住宅屋面,宅院的轮廓线就产生了节奏变化,高高低低中又有歇山式等不同屋面结构相间,加之四角高翘、屋脊装饰的夸张渲染,而似庙非庙、似亭非亭、似阁非阁的空间恰又糅合在宅院之中,那么,一种充满神秘气氛的文化因子便荡漾其间,产生出吸引人的审美力量,营造出使人遐想的艺术氛围,传达出东方固有的区域建筑文化特色。重要的一点是:作为建筑本身,像戏楼、碉楼一类的建筑,此时对宅院而言,同时又是一种环境,也就加深了宅院的文化含义。虽然川内戏楼大同小异,无甚惊人之处,但若走进宅院中,仔细玩味,从若干局部处理上亦能感到其和住宅的关系有不少令人开心之处。洪雅县柳江乡王宅戏楼,楼面呈“凹”字形,中为戏楼,三面为居室,像现代住宅,中为共享空间,集过厅、议事“堂屋”诸多功能于一体。戏楼有戏演戏,更多的是无戏之时聊作他用。这不仅有效地利用了空间,还因为经常使用而又保护了木结构质地。因其宽敞,光线明朗,人居于此,十分惬意爽快,并有“人生舞台”之感。江安县夕佳山黄宅,除有固定戏楼外,还常把过廊当戏台。观者随置椅凳于台下,方便随意,不拘一格,犹如处理家中常事,亦如剧中角色参与情节,极尽人生之乐事。类似过廊当戏台,戏台当过廊,甚至以戏楼原型派生出小姐楼、绣花楼者,更可见宅院没有把戏楼当“外人”对待,而是全面地把戏楼的作用融汇到多功能的改造之中,正如新都县金华寺戏楼对联所言:“弄假成真,随他演去,无非扬清澈浊;移宫换羽,自我听去,都是教愚化贤。”这里面所包含的人生哲理,是四川人幽默性格不可忽视的侧面体现。对这一切而言,建筑已经不是作为一种媒介和载体存在,而似乎成为人生的有机部分,相互间大有荣辱与共的切肤之感。建筑是“实”,其所生发出来的文化是“虚”,人置其中,常物我两忘。南齐谢赫“六法论”中,推阐“神形兼备”为首要,为艺术最高境界,同时亦是虚实关系在建筑上的最佳注脚。几千年来中华建筑一直遵循这一原则。其深深浅浅的不懈追求,于各类建筑中处处可寻,戏楼和民居的关系亦是在这总纲之下一出别开生面的地方戏。寺庙菩萨是死戏,戏台上的是假戏,民居里的是一台人生真戏。戏楼置于民居之中,实在是过去时代社会形态的写照,自然影响人生观。假戏贴近真戏,真戏启迪假戏,这种实与虚、真与假的交叉感染,在封建时代维护了宗法伦理纲常,表面上有稳定封建秩序的作用,同时又感染人生,实质上改造着封建统治高压下人被扭曲的性格,为人们接受新事物、新思想创造心理承受的前期准备。可惜历来人们只注重“实”的一面,忽略了对“虚”的一面的研究和总结,这是导致建筑界在历史上社会地位低下的一个原因,因为历史上从来就有视虚为雅、务虚不务实的习气。此虽弊端不少,然而已成社会风气进而影响学风的历史现实,却把对于建筑“虚”的一面,即对文化的研究总结推到令人不屑一顾的地步。有悖于社会的做法自然难于被社会所接受,何况是错误的东西。

场镇戏楼和民居的关系,犹如多功能宅院空间放大,不同者是各类空间布置更趋自由,全视需要而定。场镇戏楼和碉楼一样,位于东西南北中均可,它是寺庙、祠堂、会馆、宅院戏楼的补充,是解决一般百姓看戏难的最普遍设施。如此,戏剧演出便覆盖了整个社会,譬如阆中县水观乡场中戏楼、乐山市金山镇镇旁戏楼、犍为县罗城镇镇中戏楼。无论在镇中还是镇旁,除演戏外,场镇戏楼常派作他用,比如开会演讲,救济施舍,少见据为己有开设茶铺酒肆的。这很值得思考。场镇戏楼跟宅院戏楼一样,多歇山式屋面,和宫殿、寺庙最不同之处是内容决定形式。戏剧内容无所不包,用不着神圣崇高通揽,也多有轻佻浮华之处。所以场镇戏楼少有侈华威严装饰,少筒瓦,多小青瓦,脊饰平淡,也少雕梁画栋,其简单朴实区别于庙、堂、馆戏楼的华丽,但又侈华于一般民居,区别于人字顶住宅。场镇戏楼的朴质大为缩短了其和民居的距离,也就为百姓所亲近。它使人到此既无入民居的温馨,也无入寺庙、祠堂的拘束,而常有幽默、欢快愉悦之感。这就在情感上调节了多种需要。建筑凝固了人的情感,不同类型、功能的建筑又凝固了不同的情感,这就营造了建筑文化的情感氛围。通过它,我们可以由情至理深入更广阔的文化空间。这一切虽由实(建筑)到虚(文化),然而纵观历史,我们却又发现虚制约着实。

戏楼恰因为在外形、结构、装饰诸方面有别于民居,它才活跃了场镇空间节奏,才使四川场镇呆板平实的屋脊轮廓线产生了高强音。有的居于镇中位置的戏楼,同时在左右两侧还配置过街楼,于是俩过街楼之间便亮出一个宽大的戏坝子(如乐山市金山镇戏楼前的戏坝子)。这不仅容纳了更多观众,更在寒场天(四川方言:不赶集的日子)为老人儿童提供了理想的休憩场所,也在赶场天成为人流回旋疏散的吞吐港。这是四川场镇规划中非常精彩的部分,可视作中国建筑文化遗产。以戏楼为中心展开的很多不同形式紧连街道的戏坝子,其周围的民居、街道等,在建筑上往往又是技工艺匠们大展智慧、争奇斗艳的地方。富顺县仙市镇、仪陇县马鞍镇、犍为县罗城镇、雅安市上里镇等均有不同凡响的造作。自然,这些戏坝子自成场镇文化中心,深远地影响着一方人的性情。反观当今旧场镇改造,无源无脉,无根无据,建筑师、规划师插不上手,多表现出随心所欲,或眼光短视,更谈不上个性、格调、虚实结合等传统建筑文化的继承。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如此下去,将断了传统,更断了中华建筑及学人在世界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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