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李重进之后,宋太祖当时还真想一鼓作气,平灭南唐。南唐中主李璟确实害怕,忙遣其重臣严续、冯延鲁等人分数批来“犒师”“买宴”,大献殷勤。“买宴”一词,五代独有,是当时的大臣献钱财以表示能够有机会赴国君的宴会,其实就是为表忠心进献财宝贿赂。
赵匡胤在扬州接见南唐使臣冯延鲁,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寻衅,厉声责问:“汝国主(李璟)何故与吾叛臣(李重进)交通?”
冯延鲁不卑不亢,回答说:“李重进当时派密使,就住在我家。我们国主派人对他说:‘大丈夫失意而反,世亦有之,但应视地利天时。当初中朝皇帝(赵匡胤)受禅之际,人心未定。上党乱起(指李筠起兵),您应该彼时作反。如今,人心已定,却想以数千乌合之众抵抗天下精兵,即使韩信、白起复生,也无成功之理。因此,唐国有兵有粮,不敢相资。’正因为我们国主不出援兵,李重进才这么快就兵败。”
赵匡胤碰了个软钉子,低首沉吟片刻,又蛮横言道:“虽如此,诸将皆劝吾乘胜渡江,你以为如何?”
冯延鲁躬身又是一礼,朗言道:“李重进自谓天下雄杰,陛下您神威一至,一战即灭;南唐小国,确实难敌天威神军。但是,本国侍卫数万,皆先主(李昇)亲兵,誓同生死,陛下如不惜数万将士性命与之血战,可能会成功。此外,大江天堑,风涛不测,假如大宋天兵进不能克城,退又缺军资,想必事情不是特别好办。”
一席话,貌似谦恭,实则凛然不屈。言外之意,你赵匡胤别太得势不饶人,你有天时我有地利,胜负还真不一定。
赵匡胤也笑:“聊戏卿耳,岂听卿游说耶!”
赵匡胤审时度势,国家新建,攻打南唐确实还没有把握。宋太祖暂时熄灭了一鼓作气的杀心。
虽如此,忧惧之下,加上先前周世宗在世时被迫“蹙国降号”,南唐中主李璟过了半年多就病死了。他的儿子李从嘉袭位,改名李煜,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唐李后主。
虽然搞定了二李之乱,宋太祖赵匡胤心中仍旧嘀咕。赵匡胤是宋朝开国君主,精神上还带着五代乱世的深深烙印,对于帝王易姓,他本人比谁都有更切身的感受。
一日闲暇,他召智囊赵普,问道:“自唐末至今数十年,帝王换了八家,战斗不息,生民涂炭,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欲息天下之兵,立国家长久之计,又怎样入手去做呢?”
赵普虽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不是什么大儒,可乱世之中他这种半吊子知识分子最切实际。他进言道:“陛下您能言及此事,真乃天下苍生之福!世道纷乱,皆因方镇太重,君弱臣强。如果想安定天下,只有先从方镇大将下手,收其兵,夺其权,制其钱粮,如此,天下自安!”
赵匡胤不停点头。
于是,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赵匡胤召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等军中老哥们儿于内廷欢饮。酒酣,宋太祖屏去左右,对几个老友说了掏心窝子的实话:“没有你们,朕今天不会坐在皇帝宝座上。但是,贵为天子,朕还不如从前当节度使时快乐,可以这么说,朕是终夕未尝安枕而卧!”
石守信等人虽美酒数杯下肚,脑子却都还十分清醒。听皇上如此说,他们都离座下跪,叩首而言:“今天命已定,谁复敢有异心,陛下何为出此言耶?”
赵匡胤大脸蛋子红红的,语重心长地接着说:“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人)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
赵匡胤这句话,吓得跪于当地的众人如五雷轰顶。特别是赵匡胤最亲密的战友石守信,连吓带惊,惶惶恐恐:“臣等愚钝,万望陛下哀怜,指条生路。”要知道,内廷宴饮,只要皇帝一个眼神,在座数人的脑袋会瞬间搬家。
赵匡胤长叹一声,好言好语道:“人生苦短,白驹过隙。众爱卿不如多积金宝,广置良田美宅,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如此,君臣之间再无嫌猜,可以两全。”
石守信等人听此言,忙不迭地叩首连连,拜谢说:“陛下能这样替我们着想,真是给我们这些该死的人一条生路!”
“明日,(石守信等)皆称病,乞解兵权。帝(赵匡胤)从之,皆以散官就第,赏赉甚厚。”(《宋史》卷二五〇)
诏旨一下,石守信等人各为大镇节度使(虚衔),皆罢军职,优游于家,全得善终。特别是石守信,晚年好佛,积财巨万,但全都拿去兴建了佛寺,死后被追封为“武威郡王”。
比起日后凤阳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真是忠厚无比了。
罢去石守信等人军权后,宋太祖想召符彦卿掌统军大权。符彦卿此人,乃已故后周世宗柴荣的老丈人,是五代百战名将。很久以前,他就曾令契丹人闻名丧胆。其父符存审,也是当时名将。符彦卿十三岁即精晓骑射,由于是符存审第四子,当时人称“符第四”,骁勇无双。
符彦卿是后周世宗老丈人,按理讲宋太祖最应猜忌他,但这位老将军命好,其长女是周世宗皇后,次女又嫁给了宋太祖之弟赵光义,不知不觉中给自己上了政治方面的“双保险”,故而赵氏兄弟待之甚厚。
对于赵匡胤想让符彦卿领军一事,赵普不同意,押下任命诏不发,力劝宋太祖深思利害。太祖皇帝不高兴,说:“我待符彦卿甚厚,他日后岂能负我!”
赵普马上回言:“周世宗待陛下也厚,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
一句话,赵匡胤默然,马上收回委任诏命。
符彦卿也算真正好命,宋太祖未让他掌军,其实最终也是保护了他。符彦卿得以优游岁月,七十八岁高寿善终于家。
被“点检做天子”谣言伤到的冤大头张永德又是什么结局呢?
张永德,字抱一,出身并州阳曲富豪世家。与李重进不同的是,这位张永德和后周太祖郭威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却娶了郭威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寿安公主。俗话说“女婿半个儿”,郭威一生戎马,仅有一个女儿,因此功成名就之后,对这位女儿格外照顾。早先郭威没有当大官之前,他就与张永德的父亲关系非常好,所以才将女儿嫁给张永德。当时兵荒马乱,兵事一起,郭威就带着兵马四处攻杀了,留下的女儿也音讯全无。数年之后,已经成为威风大将的郭威率兵途经宋州,不少当地人前来围观,人群之中竟然有一女子对着郭威的车马高声说:“此吾父也。”兵将们觉得这个平民女子言语疯癫,就吆喝着驱赶她。郭威听说后,马上与她相见,一看果然就是自己的女儿,于是父女抱头痛哭。由此,郭威便将女儿女婿夫妻两人带到军中。郭威即位当皇帝之后,当时才二十几岁的张永德被封为驸马,就一直在禁军中担任重要职务。后来,周世宗柴荣首战北汉,张永德厥功甚伟。世宗伐江南,驸马爷屡立战功,并被擢升为殿前都检点。周世宗病危,“点检做天子”木牌突现,张永德大受其害,被解除兵柄。周恭帝柴宗训即位后,张永德又被朝中文臣外派为忠武军节度使。
宋太祖即位后,马上授予这位老上司侍中的高职。估计张永德一直认为那块木牌是李重进所为,对赵匡胤心中并无怨恨,很听话地入朝晋见,被宋廷改授武胜军节度使。
宋太祖征伐李重进,张永德还连出数条妙计,他对李重进的怨毒之意,溢于言表,至死都不怀疑自己是被赵匡胤所卖。
张永德做前朝驸马的时候,对自己的下属赵匡胤非常好。赵匡胤第一个妻子去世后,续娶王氏,张永德马上赠予这个“听话”的下属大量钱财。所以,在政治方面,张永德可能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主儿。当然,或许由于心内有愧,赵匡胤做皇帝后一直厚待张永德,君臣二人常于禁苑欢饮,“饮以巨觥,每呼驸马不名”。
张永德对赵家也始终尽忠,为之东征西讨出谋划策。厚道人毕竟有好报,张永德七十三岁时善终于府。
软硬兼施之下,宋太祖终于坐稳了皇位。后来,他采用“更戍法”,让士兵在多个地方轮回戍守,但是将军却有固定的岗位,形成“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的局面,这样将军和士兵的感情就比较淡薄了,即便有武将想造反,他也没有忠于自己的部队。赵匡胤此举,终于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并把“抑武用文”作为基本国策确定了下来。
重文事,抑武将,守内虚外,强干弱枝,虽然从根本上消除了对赵姓皇权的威胁,却也种下了日后两宋亡国的种子。
赵匡胤建极之时,德不足以绥万邦,功不足以戡大乱,确实无大功大德积于世间。相比之下,曹操有扫黄巾,击董卓,救献帝,夷平二袁之功;刘裕有灭后秦,擒慕容,诛灭桓玄,击平卢循之业。而赵匡胤作为一个乱世军将,忽然凭空建立一个王朝,可以想见他内心之中有多么不安稳。所以,他一定要建功立业,才能打好开国基础,才能使天下人心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