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年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意外地接到了朝廷任命他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的通知。这时候,外戚韩侂胄权倾朝野,辛弃疾一直和道学人物朱熹等人过从甚密,又曾经站在韩侂胄的对立面,为什么会被重新起用呢?
因为这时韩侂胄本人也面临着一场重大的危机。宪圣太后吴氏和宁宗皇后韩氏在庆元年间先后死去,作为外戚,韩侂胄失去了两座最有力的靠山。宪圣太后是宋宁宗的曾祖母,也是韩侂胄的姨母。当年宋光宗退位,赵汝愚扶宋宁宗上台,就是通过韩侂胄的关系,最终取得韩侂胄姨母宪圣太后的点头认可,才得以顺利实施的,所以宁宗在她面前只能乖乖听话。而当时可以向宋宁宗吹枕边风的韩皇后又是韩侂胄的侄女。有这两个女人在宫内,韩侂胄的地位肯定非常稳固。但这两个女人先后去世,老韩自己心里就有些打鼓了。他手下就有人劝他,说朱熹道学派系势力其实根深蒂固,现在您依靠权力把他们硬压下去了,保不齐日后他们东山再起,凡事不要做绝,现在对这些人,该用还要用。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辛弃疾重新得以起用。
辛弃疾得到任命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自己也高兴异常,其做法很令他当时的一些朋友以及后来的一些人感到意外。他不仅接受了任命,而且还专门写了一首词《六州歌头》,颂扬韩侂胄家族的功绩:“千载传忠献,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
这首词前面三句是赞美韩侂胄的曾祖父,也就是北宋名臣韩琦为宋朝立下的功劳,因为韩琦先后两次辅助宋英宗和宋神宗登基,所以说是“两定策”。赞美过韩侂胄的曾祖父之后还不算完,他接下来又赞美韩侂胄,说到了曾孙这一辈,韩侂胄如今谈笑之间,类似东晋谢安石那样正潇洒地整顿乾坤,处理天下大事。如果想一想辛弃疾一直以来的为人,总会觉得这首词阿谀的意味过浓,甚至有人说这首词是伪造的,不是辛弃疾写的。其实,这首词肯定是辛弃疾写的。政治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非黑即白,即使不贪图荣华富贵,即使不趋炎附势,作为当时年过花甲真心希望自己有机会为国出力的辛弃疾,写一首词赞颂一下当朝宰相,还是能够理解的。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辛弃疾从青年时代开始就一直追求恢复中原,这是他一辈子的雄心壮志。即使在长期闲退的岁月里,他的这种雄心也没有被消磨掉。如今,既然韩侂胄重新起用了他,他肯定欣喜地看到了自己又有了实现理想的机会,于是以一首词来表示对韩侂胄的感谢。
到了韩侂胄当权的年代,宋金之间力量对比日趋平衡。金国被北方的蒙古部族弄得焦头烂额,南宋朝臣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畏惧金国,出使到金国的南宋使者也更加理直气壮。而韩侂胄手下的人,也不停撺掇他要“立盖世功名以自固”。为此,韩侂胄就试探性地放出风声,制造舆论准备北伐。
辛弃疾得知韩侂胄的志向之后,还是很满意的,如今他们算是志同道合了。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底,才当了几个月浙东安抚使的辛弃疾被召回京城,当时宋宁宗就问他是否可以对金国开战。辛弃疾回答说,如今金国的动荡和亡国是必然的事,希望陛下您把这个事情交给元老大臣来做,一定要事先做好应变的准备。当时在座的韩侂胄听到辛弃疾说这样的话,非常高兴。辛弃疾口中的“元老大臣”,非自己莫属啊,毕竟韩侂胄经历过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宋宁宗四位皇帝,绝对是老资格的大臣。所以,当时辛弃疾对宋宁宗所说的话,肯定是对韩侂胄一个很大的支持。
就在被起用后的第二年(公元1204年)三月,辛弃疾被朝廷派到镇江去当知府。镇江知府是一个地方上的文官,这和即将到来的北伐有什么关系呢?其实镇江这个地方距离当时的宋金边境很近,在军事上非常重要。当年南宋名将韩世忠,就是在附近的黄天荡地区阻击了金国统帅兀朮,双方在长江边上大动干戈。如今,辛弃疾来到镇江这样一个军事重镇之后,即刻招兵买马,搜集情报,制订详细的行军规划,开始备战工作。但是,就在备战过程中,辛弃疾和韩侂胄在北伐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这个时候,距离北宋灭亡已经有七十多年了,宋朝的北方领土一直在金人之手,中原遗民一直热切盼望宋军北伐,而南宋军民也有报仇雪耻的强烈愿望。而金国当时是金章宗在位,国势远不如以前,尤其是金国北方蒙古部族崛起,不停地对金国展开进攻,大大削弱了金国的统治。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出使金国的南宋使者,还是回来通报消息的南宋间谍,都向韩侂胄汇报说现在可以立刻展开北伐。在这些情报的鼓舞下,韩侂胄决定要马上动手。但是,一直在镇江备战的辛弃疾却对韩侂胄立即发动北伐的做法持保留意见。
辛弃疾不是李白那样信口胡诌的诗人,他是真正的实干家,而且对北伐的态度一直十分积极,在任何时候都在关注金国的情况,不停搜集情报。到了镇江以后,他更是舍得花大价钱去搜集有关金国的军事情报。有一次,他得到一个一尺见方的锦图,这个锦图上面详详细细地标注着各地金兵的兵马数量、驻扎地点和将帅的姓名,当时和他一起观看的另外一个大臣看到辛弃疾手中有如此高度机密的军事情报,大吃一惊,就问辛弃疾是怎么弄到的。辛弃疾笑笑说,为了这张图,自己已经花了四千缗了。一缗是一千文铜钱。当时南宋的米价是一石米三百到六百文钱,四千缗就是七八千石米的价格,不可谓不高,不可谓不贵!辛弃疾通过花大价钱搜集到的情报,与南宋使者们或者是双面间谍给出的道听途说和虚假情报相比,当然更准确,更全面,更细致。因此,他认为韩侂胄等人对当时的北伐形势有些盲目乐观。辛弃疾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辛弃疾有一首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仔细地品读上半首词就会感觉到,在作者表面的振奋之外,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郁闷甚至是愤激的情绪。“舞榭歌台”泛指繁华景象,“风流”指英雄的流风余韵,想当年孙权观赏过歌舞的亭台楼阁,还有当年他所创下的英雄业绩,种种的繁华和风流,都在千年的风吹雨打中消失了。而刘裕这个英雄曾经的住处呢,也湮没在寻常巷陌之中。其实,词义中间就隐含了一种“时无英雄”的感叹,也就是说当下的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像孙权和刘裕这样的英雄人物了,隐隐包含着一种对当前南宋宰执们眼中所谓的大好形势的一种担忧。而下半首一开始,就说“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几句词已经挑明了辛弃疾对于韩侂胄即将要开始的北伐的深刻担忧。“元嘉”是刘裕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狼居胥”是一座山的名字,汉代的名将霍去病在与匈奴的作战中取得了胜利。当时他追击匈奴的首领一直追到狼居胥山,在封祭当地的山神以后凯旋,所以后世就把“封狼居胥”比喻为和草原部族战斗立下不世之功。南朝时期的宋文帝曾经在元嘉年间发动北伐,由于准备不充分,领兵的将领王玄谟又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庸才,所以就被北方鲜卑族建立的北魏打得大败,最后慌慌张张地跑回了镇江。辛弃疾在这里显然是警告韩侂胄,在北伐的事情上一定要以历史为鉴,千万不要任用像王玄谟那样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否则就会像宋文帝北伐一样,大败而归。“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公元1161年金国皇帝完颜亮南下一直打到了扬州,当时辛弃疾参加北方义军。1161年底到1162年初,他带着义军首领耿京的书信南下归宋。到如今,四十三年过去了,只要回望过去,辛弃疾眼前依然会涌现当年扬州一带遍地的烽火,依然会产生对金国强烈的憎恨。“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这几句,就是把宋文帝北伐的历史和金兵南下的现实巧妙地结合起来,“佛狸”是宋文帝当初北伐的对象、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拓跋焘当年打败王玄谟以后率军一直追到长江北岸一个叫瓜步山的地方,也就是今天江苏南京六合区的东南,并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行宫。这个行宫后来变成了一座祭神的庙堂,被称为“佛狸祠”,当地百姓每到祭神的时候会有击鼓的节目,庙外还会有前来偷吃祭品的乌鸦。由于“佛狸祠”是宋文帝北伐失败和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到南方来耀武扬威的象征,在辛弃疾心目中,这个建筑是一个汉民族耻辱的标志,所以他才对此发出不堪回首的感慨。这首词的最后,“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其实是一种毛遂自荐,意思是如果派我领兵打仗,虽然我年纪大了,应该还是可以的。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稼轩长短句》书影
南宋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六月,宋宁宗下了一道密令,宣布即将北伐。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辛弃疾又被人告了,这次说他“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罪名挺多挺重。不知道为什么,朝廷用人之际,辛弃疾竟然再一次被撤职,只得又回到了江西铅山的家中。这一次被弹劾,是否和先前辛弃疾与韩侂胄之间的分歧有关,我们不得而知。但到了这一年十一月,朝廷又第二次任命辛弃疾去当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心灰意冷的辛弃疾这一次没有到任,他毫不犹豫地辞掉了这个职务。
南宋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五月初七这一天,临安皇宫内正式发布北伐诏书,其中字句倒是鼓舞人心:“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沉寂了四十多年以后,南宋终于再次对金国宣战,准备复仇雪耻。历史上将这次北伐称为“开禧北伐”。
而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辛弃疾正在江西铅山家中养病。开禧北伐虎头蛇尾,结果竟然是金兵分九路南下,南宋部队望风而逃,到了这年的十一月,金兵前锋已经抵达了长江北岸,江南大震。气急败坏、心急如焚的韩侂胄只得派人到铅山去请辛弃疾重新出山,而且任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这可是南宋最高军事领导机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务。南归四十多年之后,辛弃疾终于第一次有了真正指挥南宋正规军跟金兵作战的机会。可惜的是,当时的辛弃疾已经病入膏肓,再也没有力量去完成自己恢复中原的使命了。
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九月初十,弥留之际的辛弃疾忽然睁开了眼睛,大叫数声:“杀贼,杀贼,杀贼!”而后,这位大英雄满含遗憾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终年六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