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总以“正统”为原则。公元13世纪,蒙古统治者入主中原后,由于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夷狄”,所以,元朝的史家们奉命同时修《宋史》《辽史》《金史》,给人一种三朝皆是“正统”的感觉。
后来,到了清朝,自康熙起,清朝皇帝的汉化已经到了骨子里。他们对“夷狄”“胡”等字眼十分敏感,然而对于宋朝的历史还是很“客观”。特别是乾隆,大兴文字狱之余,也认为宋朝在当时才是正统。这一点难能可贵,因为清朝本身是以金国的后裔自居的。
无论如何,当时及后世的历史学家对于与辽、宋、金同时代的一个西北政权西夏,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忽略或弱化其存在。事实上,蒙古人修史,也没把西夏当成一个“国家”来修(成吉思汗正是在出征西夏时病死,这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
细究史实可以发现,西夏盛时,其领土包括今天的宁夏全部、甘肃大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以及内蒙古的一些地区。西夏人口成分也十分复杂,有党项(党项羌)、汉、吐蕃、回鹘、鞑靼、吐谷浑、契丹等族。如果从唐末拓跋思恭拥有夏州(今陕西靖边东北白城子)之地算起,至最后被蒙古所灭,西夏从割据地方到灭国长达三百四十七年。与之相比,宋朝为三百二十年,辽国为二百一十年,金国才一百二十年。
西夏,以当时的“政治地理”来讲,确是一方胜国,它北有狼山、阴山,西到玉门关,东南有六盘山,西南有祁连山;滔滔黄河,直贯国中;都城兴庆(今宁夏银川)更是依山带河,形胜地固。
“西夏”,乃宋朝对它的称呼。元昊建国称他的“国家”为“大夏”,承袭自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匈奴大王赫连勃勃。当时赫连勃勃在今天的宁夏及周边地区建立过一个“大夏”政权。西夏主体民族是党项羌,但元昊皇族出自拓跋鲜卑,与北魏同源。拂拭历史的尘埃,可以发现,赫连勃勃大王的“大夏”,当年正是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所灭。时隔六百余年,拓跋氏后裔又在相同地点复活了与昔日敌国国名相同的“大夏”。
党项,据考是羌族的一个支系,《隋书》上载:“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岩昌、白狼,皆自称猕猴种。”估计族民都体健爱跑喜欢爬树什么的。西晋时期,羌族被整治得厉害,“或臣中国(中原王朝),或窜山野”(《旧唐书》卷一九八),跑得远一点的就归附了吐谷浑。唐朝太宗时期,由于吐谷浑为吐蕃所灭,缺乏后援的党项羌请求内附,被大唐徙于松州(今四川松潘)安置。渐渐地,这些党项羌人形成数个较大的部落族种,有拓跋氏、野利氏、米擒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细封氏、房当氏等,其中的“盟主”,就首推拓跋氏。
西夏王供养像
唐朝开元年间,居于今天青海和甘肃南部的一些党项羌非常害怕来攻的吐蕃军队,向唐玄宗求救,被集中迁至庆州(今甘肃庆阳)。安史乱起,各地部族蠢蠢欲动。大英雄郭子仪怕这些部族聚合在一起搅大事,就建议唐代宗把当时在庆州的拓跋朝光部党项人迁至银州(今陕西榆林横山区东)以北和夏州以东地区,大致相当于今天鄂尔多斯的东南。这一地区,正是南北朝时匈奴人赫连勃勃的“大夏”国旧地,当时称“平夏”。所以这一部拓跋所统率的党项羌人就称“平夏部”。日后西夏皇族,正是源出这一部党项。
当时,唐朝还迁另一个部落(首领叫拓跋乞梅)于庆州,这一部党项羌人就称“东山部”(因为他们所居的庆州在六盘山以东)。唐僖宗时,平夏部的酋长拓跋思恭被朝廷封为夏州节度使。由于赶上唐末大乱,拓跋思恭追随沙陀人李克用,曾一度帮助唐王朝“收复”长安,因功被封为夏国公,并赐皇族姓“李”,夏州地区的党项武装,被称为“定难军”,总括夏、绥(今陕西绥德)、宥(今内蒙古鄂托克旗南)、银四州。由此,以夏州为中心,鄂尔多斯以南的广大地区,皆成为拓跋部的领地。
拓跋氏一直争取“保境固守,伺机发展”的策略,完全是墙头草,谁硬就倒向谁,谁称帝就向谁称臣,只要承认他们在夏州一带广大地区的统治地位即可。五代之始,陕西北部被平夏部拓跋氏纳入势力范围,又添盐州(今陕西定边)和延州(今陕西延安东北)之地。五代的后梁时期,平夏部首领李思谏(即拓跋思谏,此时已经以“皇唐”的国姓自称)向朱温称臣。后唐灭后梁,当时的平夏部首领李仁福马上“归顺”,得封朔方王,仍旧在原来的地界为霸一方。后来,李仁福病死,其子李彝超继任。后唐趁人之丧,想借机拔掉这个“钉子”,派大军突袭夏州,结果反被早已有准备的平夏部党项人打得大败,悻悻而归。按理,后唐是沙陀种,也被唐王朝赐姓李,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和平夏部曾经还是老战友。但当时各种势力利欲熏心,唯利是图,彼此没有任何信义可言。
后晋、后汉、后周几个政权在中原地区走马灯一样换,平夏部党项羌人任谁称皇帝,皆“俯首”称臣,换来的是自己在这一地区的无上地位和大笔大笔的金银财宝等“赏赐”。
狼子野心,勃勃欲发。待到赵匡胤建立宋朝,夏州地区已经在平夏拓跋(部)手中经营了二百多年,这里广袤的牧场,不仅养育了无数牛羊,更重要的是出产良种战马。特别是地斤泽地区,处于鄂尔多斯腹地,水草丰美,牛羊马无数,成为党项羌族的肉库和天然马厩。同时,由于与汉族杂居,党项羌的农耕业也不逊色,与宋交界的七里平等地,满眼皆是西夏的储粮仓。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鄂尔多斯南部还盛产当时可作货币使用的上好青盐,且产量巨大,一年能有一万五千斛左右。有兵有粮有马有盐,天时地利人和,平夏部自然是一方主人。
宋太祖初登基,平夏部首领李彝殷立即遣使上贡,并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彝兴(赵匡胤之父叫赵弘殷),以“避讳”之举表忠心。宋太祖见这位西北豪酋如此“懂事”,大喜,仍旧承认李氏(拓跋氏)家族对当地的统治权,并诏命党项羌出兵骚扰北汉,以配合宋军作战。
宋建隆三年(公元962年),李彝兴献良马三百匹,此正是宋军所急需。宋太祖高兴之下,亲自监制了一条玉带给李彝兴。李彝兴是个腰大十围的巨胖,这条腰带一定耗费了宋廷不少块上等和田美玉。宋乾德五年(公元967年),李彝兴病死,宋太祖“震悼”,赠太师,追封其为夏王,并授其子李光睿为定难军节度使。
由于得知宋太祖不断削夺方镇大将的权力,又听说仁德的皇帝“杯酒释兵权”,李光睿又惧怕又心存侥幸,遣使入朝献宝献马之余,上表表示自己要入朝觐见宋太祖。当时,北汉未下,宋太祖还需要李光睿这方豪酋替他出力,便“优诏不许”,让他出兵助宋军攻北汉。李光睿还没出兵,北汉主刘继元自找倒霉,派军进攻银州,被党项羌击走。生气之下,李光睿亲率军队出击,配合宋军作战,夺取北汉两座雄关,斩首近千,缴获不少物资。
宋太宗继位,李光睿与其父一样,为避赵光义的名讳,马上改名李克睿,诚惶诚恐。太宗高兴,加封他为检校太尉。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李光睿病死,其子李继筠承袭定难军节度使之职。李继筠命不好,当了两年多节度使就病死,其弟李继捧袭位。一直以来,李氏一族野心并不大,无非是甘心情愿当一方诸侯,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宋太祖虽然削夺方镇的兵权,对于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仍“许之世袭”,各地的大小豪酋们又有厚赏又有世袭官职,恭顺得不行。而且,宋朝西北等边疆地区不同于中原、江南、岭南地区那样形势复杂,征讨一无借口,二无必要,因此,施恩取信于人,是当时宋朝最为稳妥的计策。
但是,李继捧继位后,形势赫然出现了变化。李继捧当上节度使才一年多,竟然于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六月率一大家子入朝。
看见西北边地这位小诸侯能束身归朝,宋太宗大感意外。李继捧的祖母独孤氏向太宗皇帝呈献玉盘等宝物。大喜之下,宋太宗赐赏李氏一家金银无算。坐下细聊,方知李继捧袭位后,其叔父辈以及兄弟辈不少人虎视眈眈,认为他没有资格承继其兄李继筠的节度使之位。大概读过一些书,李继捧知道唐末的藩镇首领往往为保自己一家活命,偷偷跑到京城向皇帝效忠,得赐大官好宅金银,于是他也表示自己“愿留京师”。
李继捧一家入京,确实是好事。宋太宗急于求成,就想让人把李氏亲族一锅端到京城,彻底根除西北这一大盘踞势力。愿望是好的,但却是极不现实的。搬迁一棵两百余年老树,还需仔细清理交错盘绕的树根。从根上挖取一个有二百余年地方统治史的大家族,难免百密一疏。而且,这一举措最大的错漏,在于使当地的李氏族人和地方大小豪酋产生警惕:连李家都被迁入京城了,我们何时要结束世外桃源土皇上的美好生活呢?
其实,当宋太宗问李继捧怎样统理夏州诸部时,这位老兄老实回答:“羌人鸷悍,但羁縻而已,非能制也!”连李继捧都不敢说自己有直接管治地区诸部党项羌人的能力,宋太宗想直接在当地施以郡县式管理,就近乎天真了。直到清朝雍正时期,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改土归流”工作还阻力重重,宋太宗竟那么早就想用这种方法,真是太超越时代了。
李继捧既然“上献”银、夏、绥、宥四州土地,宋太宗就授宋臣曹光实为四州都巡检使,准备进行接收。宋朝负责搬迁李氏家族入京的使臣到了银州,出了变故。李继捧的一个族弟名叫李继迁,当时的官职是“管内都知蕃落使”。此人狼子野心,志向不凡,深知一家人被迁入京城,无异于蛟龙失水,再无折腾的可能。于是,他诈称出城为其乳母送葬,趁机率数十人遁入茫茫鄂尔多斯大草原中的地斤泽。当时,这位李继迁年方二十岁,血气方刚,有勇有智,一口气狂逃三百余里。
刚刚出逃,这帮人虽然纠结了一些人马,还不大成气候,不久,就被夏州知州尹宪与都巡检使曹光实乘夜攻袭,斩首五百余级,烧毁四百余帐落,李继迁只与其弟逃脱,他的母亲和妻子均被生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