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坛,见到轮椅上的病人或老人,比其他公园里要多。这大概因为天坛地处城内,交通方便,地铁五号线和公交车很多条线路,在这里都有一站。而且,公园除祈年殿、圜丘有上下台阶,其他大部分的地方是平地,林荫处也多,便于轮椅的行动、停靠和歇息。
但是,北海公园也在城内,交通也很方便,大多也是平地,为什么见到的轮椅比天坛的要少许多?再一想,便是天坛四周遍布居民区,密密麻麻的,像是千层饼一样,紧紧包裹着天坛。自然,附近的人们到天坛方便,甚至不过是一条马路之隔。即使各自家住得拥挤乃至憋屈,但到这里来宽敞无比,可以一抒胸臆,便把天坛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坐轮椅的老人或病人,到天坛来晒晒太阳,转转弯,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最好的选择。
我在天坛发现这一现象,每逢看到轮椅从身旁经过,都会格外注意看几眼,心里会不禁感慨,这是生活在首都的福分。
秋日午后的暖阳下,我坐在西天门里的甬道北侧。我爱坐在这里画画,对面浓郁的树荫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斋宫的外墙,景色不错,适宜入画。
身边来了一位坐轮椅的老爷子,是位中年妇女推他过来的。老爷子好奇地看我画画,和我聊了起来。那女人对老爷子说了句:“您先在这儿聊,我去那边,待会儿回来。”说罢,转身沿着长椅后面的一条小路走去,不远处,白色的藤萝架下,人头攒动。
老爷子指着女人的背影对我说:“我闺女,每一次来,把我撂在这儿,她都上那边去,那儿有熟人,有话说。”然后,他笑了笑,又说:“整天伺候我一个糟老头子,她说话,我腻烦;我说话,她不爱听,嫌我啰唆。树老根多,人老话可不就多呗!”
老爷子爱说话,我乐意听,他显得很兴奋,对我说:“不耽误你画画呀?”
“画画本来就是搂草打兔子的事,不碍事的!”
老爷子的话匣子打开了。我也听明白了他大半生的轨迹:今年
七十九岁,老家在房山农村,20世纪60年代入伍当兵,因为射击打浮靶是全师独一份的优秀,立了三等功,破格入党提干。复员到北京城里一家二商局下属单位当党支部书记,管着下面好多家副食品商店。后来,超市发达,副食品商店纷纷倒闭,人员下岗的下岗,转行的转行,买断的买断,他是老资格,被调到公司的工会,是闲差,干了没几年,退休,每月拿五千多元的工资。退休没多久,老伴得病去世,前几年,自己过马路被一辆小汽车撞折了腰,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我对老爷子说:“您够倒霉的!”
老爷子摆摆手说:“倒霉的不是我,是我这闺女!”
他冲藤萝架指了指。老爷子有三个闺女,这是大闺女,今年五十一。二闺女和三闺女,比她小十来岁,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都比她好,后来都考上了大学,结婚之后的日子都比她强。
“我们这个老大,不好好学习不说,还早早就搞上了对象。搞对象也不说,非得搞个外地的;搞个外地的也不说,还没有工作。你说让人头疼不成?没办法,我豁出老脸,找人说什么也得给他安排个工作呀。可你不知道,我这个大闺女没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已经豁出过一回老脸,求人家给她安排一回工作了呀!你说我这脸得有多大吧!幸亏人家觉得我资格老,给我面子,把他又给安排在副食店工作了。谁想到呢,副食店不景气,两口子早早买断下岗,每月那点儿工资,都不够交房租的。这不,他们的孩子要结婚,没房子住。他们两口子把房子给孩子结婚,跑到我这儿住来了,说是可以照顾我。倒也是,每天推我到天坛来转一圈。”
我问老爷子:“您那俩闺女呢?”
“那俩闺女,每月来家看我一次,每次一人给我一千块钱。我瞒着她们两人,把这钱都给了大闺女了,每月再从我的工资里拿出两千块钱也给她。我那老闺女后来知道了,我以为她会不高兴,甚至不再给这一千块钱了。谁想她只是对我说了句好肉不疼赖肉疼。可你说怎么办呢?我在,每月还有五千块钱的退休金,我要是一走,你说他们两口子可怎么活呀!让他们两口子存点儿呗。好肉用不着疼,自有人稀罕,疼的可不就是赖肉呗。”
说着话,大闺女回来了,对老爷子说了句:“今儿说痛快了吧?不早了,咱回家吧!还得给您做饭呢!”
她推着老爷子走了。轮椅消失在蒙蒙的树荫中。树上已经有不少叶子变黄了,灿烂的阳光下,像打碎的金子,散落在枝丫上闪着光,有些刺眼。
有一天下午,我还是坐在西天门里的甬道旁的长椅上,忽然,发现有好多轮椅,像约好了似的,陆陆续续聚集在这里。秋日的暖阳温煦,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斑点点的光,打在他们的身上和轮椅上,勾勒出明亮的光影轮廓。
他们当中,有极个别是自己摇着轮椅来的。大多数是有人推着轮椅来的,推轮椅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家人,有的是雇来的保姆。他们都很熟,见了面,就有说有笑地打着招呼,家长里短地聊了起来。显然,他们常到这里来。天坛成了他们的公共客厅。
一个小伙子俯下身来,对轮椅上的老爷子说了句话,便走到我这里来,见我长椅边上空着,便坐了下来。我打量了他一下,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眉清目秀。我问他:“你是老爷子的……?”
小伙子说:“我是他的护工。”
这让我有点儿奇怪。这样推轮椅出来遛弯儿,一般请的是保姆,做家务之余,捎带脚就把这活儿干了,没听说专门请护工的。保姆是月薪,护工是每天算工钱的,费用要高很多。
小伙子看出了我的疑惑,对我说:“老爷子在医院做的大手术,你知道,因为疫情,病人住院,陪护不方便,必须请护工。我就是医院指派给老爷子做护工,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老爷子看我对他护理得不错,很满意,出院的时候,要我跟着他回家继续做护工。”
我说:“护工是按天算钱,老爷子得花多少钱啊!”
小伙子说:“老爷子不差钱,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北京,都是自己开公司当老板,都有钱。老爷子的老伴儿身体不大好,但两口子都是干部,退休金拿得也不少。”
我问他:“现在护工是怎么个价码?”
他告诉我:“我们现在都归公司管,医院和我们公司有联系,需要护工,就打电话给公司,公司派人,每人每天公司收费是二百六十元,给我们护工是一百九十元。”
“公司扣了七十元,相当于你们工钱的四分之一还多。”
“在北京能找到这活儿,就算不错的了。一个月下来,能挣五六千,还管吃管住,干得好,老爷子满意,私下还给点儿钱。”
小伙子说得实在,我对他说:“你能找到老爷子这样的人家,是福气!”
小伙子连连点头说:“是!是!老爷子是个好心人,待我不错。住院的时候,他跟你一样,也问我挣多少钱,公司待遇怎么样,有没有上三险,挺关心的。”
看来,他们相处得不错。不是所有的病人和护工,都能相处成这样的。雇佣的关系中,钱成了唯一的纽带和润滑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变得很淡。由于病人及其家属和护工的地位不同乃至悬殊,想法和做法便不尽相同,暗中揣着各自的小九九,甚至矛盾爆发,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那边,老爷子和人聊得正在兴头上,小伙子和我也越聊话越多。我知道了,老爷子家就住天坛附近,天气好的时候,他下午这时候就推老爷子到天坛里,和大家伙聚聚,海阔天空一通聊,比在家里憋闷要好,这成了老爷子每天的必修课,甚至是一服特殊的良药。
“到天坛来的附近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是分成一拨一拨的。”小伙子对我说起他推老爷子来天坛时自己的发现。
我对他说:“是吗?说说看!”
“锻炼身体的是一拨,一般聚在东门的体育场;跳舞的是一拨,一般聚在北门的白杨树下;扔套圈的,一般在长廊西边的树下;拉琴唱戏的是一拨,一般在柏树荫下;偶尔聚会连吃带喝带照相的,一般在双环亭……坐轮椅的,一般是下午这个点儿,就到这里来聚聚了。”
小伙子这样对我说,对自己的说法很有些得意,这是他推老爷子到天坛来搂草打兔子的额外收获。
确实如他所说,好在天坛地方大,让大家各得其所,各找各的乐儿。我想,这样一拨一拨自然而然地形成,倒不见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除了喜好,更主要是年龄和身体,特别是到这里来的轮椅上的老人,更是彼此同病相怜,没有别处大小圈子的地位与名声等因素的约定俗成,或人为的刻意为之。病,消弭了这些东西,轮椅成为相对平等的象征——尽管成色和价位不大一样。特别是从生死线上归来的老人,一下子看到了人生的终点近在眼前,坐在轮椅上的感觉,和以前坐在沙发上,或者坐在摆着座签的主席台上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轮椅,更是帮助大家减轻了金钱欲望的分量,消除了身份认同的焦虑,甚至降低了对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孩子的期待。坐在轮椅上,大家显得一般高了,个子高的,个子矮的,都看不大出来了,大家平视,远处高高的祈年殿辉煌的蓝瓦顶,是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也没什么,大家一起聊聊,能有别处找不到的开心,以及病痛与衰老中的惺惺相惜。
小伙子推着老爷子常到天坛来,老爷子高兴,他也省心,可以坐在这里休息休息,看看风景,胡思乱想。来北京这么多年,如果不是给老爷子当护工,他还从来没有来过天坛呢,也从来没有想过到天坛来转转。
小伙子告诉我,他今年四十六岁了。这让我没有想到,吃惊地说:“你哪儿像这么大岁数,我以为你三十多一点儿呢!”
他对我说:“我都俩孩子了,老大二十,老二都十三了。”
真看不出来!
小伙子是河南驻马店人,在北京干护工已经干了七年,疫情开始以后,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想回家,又怕回去回不来了。不管怎么说,在北京干护工,比在老家挣钱多,一家人都靠着他挣的这些钱呢。
他对我说完这番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爷子挥着手,在招呼他。他站起来,朝老爷子那边走去,透过树木枝叶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逆光中,地上留下长长的暗影,和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