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学习格律诗,自娱自乐,打发时间。马上就到了去北大荒五十三周年的日子,前两天,写了一首小诗,怀怀旧——
未出榴花绿满阴,不禁又去一年春。
破书成束诗中梦,残月临窗影外人。
野草荒原忆狐魅,疏灯细语诉风尘。
绝无消息传青鸟,只是偶思福利屯。
这里写到的福利屯,就是五十三年前的夏天我们离开北京到北大荒下火车的地方。这是我国北方东北方向最偏远的一个火车站了。在未设立集贤县之前,福利屯一直隶属富锦县。我一直不明白,火车站为什么不建在县城,而建在一个离县城很远的偏僻荒凉的小镇上?
这确实是一个豌豆公主那样小的小镇,但它却是一个古镇。火车站也是老站,伪满洲国时期就有了。记得下火车是黄昏时分,这时候这里夏日的风,已经没有北京那样的燥热,而有些清爽湿润的感觉,因为不远处便是松花江。落日迟迟不肯垂落,漫天的晚霞,烧得红云如火,在西天肆意挥洒。北国,北国风光!这里便是真正的北国风光了,我在林予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林青的散文《大豆摇铃时节》中看到并向往的地方了。
站台前面,只有一座低矮的房子和简单的木栅栏,便是火车站的站房了。站在空旷的站台上,等着行李卸车,望望四周,一面是完达山的剪影立在夕阳的灿烂的光芒里,一面是三江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坦如砥,再有便是黑黝黝的铁轨冰冷地伸向远方,茫茫衔接的就是我们从北京一路奔来的路程,也仿佛连接着古今和未来。
我们每一次回北京,从北京再回北大荒,或者是去佳木斯、哈尔滨办事,都得从这里上车下车。福利屯,成为我们生命旅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点,绿皮车厢,硬木车座,火车头喷吐的浓烟,成为青春时节记忆飘散不去的象征。只是那时候我们站在这里夏日黄昏的清风中,不知道未来迎接我们的命运是什么,吃凉不管酸,一腔空荡荡的豪情。
我将这首诗用微信发给了当年插队的同学,其中一个当年到吉林新发屯农村插队的同学立刻回信说:“你偶思的福利屯,我似乎并不陌生,五十多年前,你有信中说‘车过福利屯,上车后给你的信尚未写完……’年华如此匆匆而过,你的诗令我感到仿佛如昨。”
她的这话,让我很感动,五十多年前的一封信,谁还会记住?她在遥远的新发屯,并不在也从来没有来过福利屯,福利屯不是新发屯,过去了五十多年,怎么可以记住福利屯这个那么小那么偏僻的地名?
我回复她,感谢她。她回信说:“回忆中,总有一些瞬间,能温暖整个远去的过往。”
这话说得有点儿欧化,但她说的这意思真好。其实,那时候,我和她并不很熟,只是因为她是我的一个同学的好朋友,爱屋及乌,联系上了,和她有了通信。那时候,我爱写信,似乎很多知青都爱写信。这种传统古典的方式,特别适合风流云散的知青朋友之间抒发那个时代大而无当又缠绵自恋的情怀。她所说的车过福利屯还趴在火车上写信的情景,只能发生在那时的青春季节里。尽管生活艰苦,命运动荡,未来一片渺茫,心里还是充盈着似是而非、未可知的希望,如同车窗外如流萤一般飞驰而过的灯火,总还在眼前闪闪烁烁。那时候,我正偷偷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总恍惚地以为火车头喷吐的浓烟过后,露出的是安娜一张漂亮成熟的脸庞。
我已经记不得信里写的都是些什么了,但一封五十多年前普通的信还能被人记住,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了。在颠簸的绿皮硬座车厢里写那些似是而非的信的情景,如今可以成为一幅感动我们自己的画了。她说得对,起码在那一瞬间,感动过我们自己,觉得信中那些即便空洞的话也慰藉我们彼此,觉得在缥缈的前方会有什么事情可能发生,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发生的并不是我们所预期的。火车头喷吐的浓烟过后,并没有出现漂亮的安娜,而不过是卡西莫多。
是的!回忆中,总有一些瞬间,能温暖远去的过往。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和福利屯相关的瞬间。有一次,我从福利屯上了火车,车驶出站台,开出不一会儿,车头响起一阵响亮的汽笛。起初,我没怎么在意,以为前面有路口或是会车而必须得鸣笛。后来,我发现并没有任何情况,列车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奔驰。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鸣笛?我把这个疑问抛给了正给我验票的一个女列车员。她一听就笑了,反问我:“你刚才没看见外面的一片白桦林吗?”我看见了,白桦林前还有一泓透明的湖泊。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而鸣笛?年轻的女列车员点头说:“就为了这个,我们的司机师傅就喜欢这片白桦林。”
下一次,火车驶出福利屯,经过这片白桦林时,透过车窗,我特意看了一下,发现是很漂亮的风景,白桦林的倒影映在湖水中,拉长了影子,更加亭亭玉立。火车经过这里不过半分多钟,一闪而过,车头正响起响亮的汽笛,缭绕的白烟拂过,在那个落日熔金的黄昏,定格为一幅如列维坦画作一样的油画。
总有一些瞬间,能温暖远去的过往。
福利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