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导演,是枝裕和拍出的电影很精彩,他的文章也很不错。曾经读到他写的这样一段文字:
回忆像棱镜,一道往事之光通过,被分得五彩斑斓,人们往往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两种颜色,明媚的、晦暗的、不安的、不满的、好的坏的……显色的介质是我们的心。只道当时是寻常,无论过后如何感叹,若将自己重置于当年,或许道出的还是寻常——很多时候,人不经过就无法切实地懂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的这段话,和我们的老话说的“事非经过不知难”,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他是把“经过”放在人的回忆背景和重点来论及,更多带有情感色彩;我们的老话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更多带有教导意味。
这里所特别强调的“经过”,其实指的就是我们过往的成长史,带有亲历性,有咀嚼之后的幡然醒悟,即他所说的“显色的介质是我们的心”,而非仅仅的时过境迁,如面对老照片时“梦回初动寺楼钟”那样怀旧般的回忆,或如“自将磨洗认前朝”那样对前人旧事的指陈与褒贬。这样来看,是枝裕和所说的那些只道当时是寻常的往事,如果我们真能够重回过去,再次经过,依旧会和当时一样,漫不经心,毫不在意,而与这些往事再次擦肩而过,如同水过地皮湿,“道出的还是寻常”。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重蹈覆辙中,很难真正能够摔个跟头捡个明白;事过境迁后,很容易会在“经过”的前后两次跌倒在同一处。
我想起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学校对面是乐家胡同,之所以叫乐家胡同,是因为同仁堂乐家老宅和制药车间在旁边。这是一条非常窄的胡同,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这条胡同走到底,立着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往右一拐,便别有洞天,一下子轩豁起来。放学后,我们常到这里踢足球,把书包在两边各放一个,便是球门。有一天,踢得正热火朝天,来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大个子,带着一帮人,也到这里踢球,非要把我们撵走。争执起来,一气之下,我抱起他们的球,一脚踢到旁边制药车间的房顶上,然后,撒丫子跑走。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走进乐家胡同,走到“泰山石敢当”的石碑前,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挡住我的去路。我一眼看清是昨天和我们争场地的那个大个子。他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让我赔他的球!我和他挣巴起来,他一拳头把我打倒在地,正要上来接着打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住手,不许打人!”一个女同学跑了过来。我认识她,上六年级,是我们学校的大队长,我入队时,是她给我戴的红领巾。她扶我从地上起来,大个子转身跑走了,她便也走了。我知道,她家就在前面的胡同里。但我连对她说声谢谢都没有说。
在北大荒,农场整编为兵团,我曾经在师部宣传队待过一年的时间。冬天,我的一位朋友到师部来玩,要住在我这里。住的地方,一铺大炕,很宽敞,只是没被子。天暖的时候还好说,这数九寒天的,没被子哪行啊。我只好找女生问谁有富余的被子,借我一用。那时候的人真是爽快,一个女生说她有,便抱来一条崭新的被子递给我。我和这个女生不熟,她个子不高,很瘦削,是跳舞的,常出现在群舞中,或在《红色娘子军》中扮演红军战士中的一位。没有想到她这样热情。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这位朋友,这天夜里“跑马”(就是遗精),把人家的新被子弄湿了一大块。第二天一清早起来,他非常不好意思,掀开被子让我看,问我怎么办?能怎么办呢?我赶紧打来一脸盆清水,用毛巾沾上水,一遍遍擦洗。朋友羞愧地走了,我一时不敢还被子,赶紧把被子摊开,放在火炕上烤。哪里想到,用水擦洗的地方,干是干了,却明显有黄了的痕迹。我把被子叠好,掩耳盗铃一般,没敢对人家说,把被子还给她之后,心里忐忑了好几天,生怕她看到了被子后骂我。可是,没有,她一直没有。而我竟然忘记了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刘。
前些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我在崇文门地铁站等地铁。站台上没什么人,一侧站着我,另一侧站着一对母子。忽然,那个小男孩跑到我这边来,问我:“叔叔,我妈问您去象来街,是在您这边等,还是在我们那边等?”我告诉他就在他们那边等。小男孩也就五六岁,穿着羽绒服,浑身滚圆,像只皮球一样,使劲儿跑回到他妈妈那边,特别好玩。
地铁半天没有来,我等得有些心急,想上去打辆车走,便向出站口走去。沿着高高的台阶,走到上面的时候,忽然听见喊声:“叔叔!”我回头一看,那个小男孩,皮球一样骨碌骨碌地爬上高高的台阶。我问他有什么事情吗?他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我妈妈问我你向叔叔问完路,说谢谢了吗?我说我忘了,我妈妈说你应该对叔叔说声谢谢呀!”原来,就为了说声谢谢!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也是位可爱的妈妈!
想起了这几件曾经“经过”的事情。事过经年,如今回忆起来,觉得那样感动,如是枝裕和说的那样:“回忆像棱镜,一道往事之光通过,被分得五彩斑斓。”回忆中因有时间和感情的作用,而镀亮这些往事,让它们有了鲜艳的色彩。也就是说,“经过”了之后的回忆,很容易被我们自己添油加醋,涂抹油彩,诗化甚至戏剧化。当初“经过”时的真实情况,则如是枝裕和所说,“只道当时是寻常”。如果真的能够重回过去,恐怕我和当初一样,并没有觉得那是多么让我感动的事情,更不会认为那是多么五彩斑斓。
我一样会面对帮我喝走那个欺负我的大个子,扶我站起来的大队长,忘记说一声谢谢。
我一样会掩耳盗铃,把弄脏的新被子还给人家的时候,没对人家说出真实的情况,而且,还会忘记了人家的名字。
我一样对只为了说声谢谢而爬了那么多台阶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觉得有些理所当然,而没有对他说一句你真懂事之类的表扬和鼓励的话。
只道当时是寻常。这话说得真好。我知道,这并非是枝裕和的原话,是译者借用纳兰性德的一句词,巧妙而贴切地表达了是枝裕和的意思。不过,译者将原词的词序换了一下,原词应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的置换,是有意的,将“只道”放在前面,是特意强调以今天的视角来审视以前的“经过”;而将“当时”放在前面,则是自己依旧置身并沉浸于以前的“经过”之中。
不管如何置换,这句词用在这里真好,不仅适于是枝裕和,也适于我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