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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说话

多年前,读福柯《词与物》,在《物的书写》一节里,他写过这样一段话:

知识在于语言与语言的关系,在于恢复词与物的巨大的统一的平面,在于让一切东西说话。

我把这段话抄录了下来。之所以抄录,是因为那时我感到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匆匆人生,转眼就到了春晚秋深时节,非常明显觉得时间也是一种物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否则,人就不会有回忆。回忆,是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之一。

不管我是否真正读懂福柯的这段话,或者只是浅薄地为我所用,我是觉得,福柯说知识和其所造就的语言,在于让一切东西说话。这一切东西,应该是包括时间在内的。

想起五十四年前的夏天,我离开北京到北大荒,火车是上午10点38分开。北京火车站,离我家不远,但我8点不到就离开家,那样地迫切,吃凉不管酸,奔赴远方。刚出家门,紧靠我家的邻居张大爷走出来,递给我一小包东西,一块用海蓝布包着的黄土。张大爷对我说:“去那么远,刚到会水土不服,喝水的时候,你捏点儿黄土泡进水里。”尽管当时我觉得张大爷有些迷信,但还是很感动,所谓千金买宅,万金择邻,一点儿不假。

那一天分别时,我收到好多礼物,其中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和笔记本,一个同学还特意买来一个大西瓜,让我路上吃。不过,都没有这一包黄土让我记忆深刻。在火车上,我没敢拿出来让大家看,怕被嘲笑。到了北大荒的第一天,喝水的时候,我还真的偷偷地捏了一点儿黄土放进水杯里。黄土碎末飘飘悠悠的,云彩一样,晃荡在水中,很快就沉淀下去了。我没有喝出什么味儿来。

五十四年过去了。想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到达北大荒的那一天,如果没有这一小包黄土,还会这样记忆深刻吗?时间,是看得见的,是能够说话的,是张大爷在说话,是那一小包黄土——物在说话。

1982年夏天,大学毕业,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重回阔别八年的北大荒。北大荒有两座岛非常有名,一座是雁窝岛,一座是大兴岛。大兴岛,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一片亘古荒原。我在大兴岛二队生活劳作六年。

因为我是第一个重返大兴岛的知青,二队的老乡特意杀了两头猪热情款待我,在两户农家,炕上炕下,屋里屋外,摆满好几桌。酒酣耳热之间,他们纷纷关心地问我这个知青那个知青回北京的情况。我忽然想,知青朋友们也都关心老乡的情况呀,便问:“哪家里有录音机?”我想让这些老乡对着录音机每人说一段话,录下音来,带回北京,放给朋友们听。

录音机拿来了,是一台笨重的台式录音机。那时候,录音机还是新鲜玩意儿,老乡对着它,很好奇,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各说了一段话,说什么的都有,关切的、热情的、询问的、玩笑的、啰唆的,甚至亲切骂人的……大家笑成一团。录了一遍,有人非要再来第二遍。一直录到繁星满天,田野里飘来麦熟时节的麦香,远处吹来七星河和挠力河湿润的清风。

我把这一盒满满六十分钟的录音磁带带回北京,立刻招呼知青朋友来我家听。大家下班后骑着自行车赶到我家,蒜瓣一样,脑袋挤在一起,凑在录音机前倾听。听完之后,也是繁星满天,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无比感动。

整整四十年过去了,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偶尔还会说起那盒磁带,说起那个夏夜。很多老乡去世了,但他们的声音还在那盒磁带里。

如果没有那盒磁带,四十年前北大荒的那个夏夜,还有北京的那个夏夜,还会一遍遍如此清晰地浮现眼前吗?不仅浮现眼前,而且还会说话,一句句,那么亲切,那么让人感动吗?毕竟有了磁带这个物的存在,时间才会那样被看见。

磁带里的录音,保存了四十年,在说话,是四十年前那个夏夜的话音。

1992年的夏天,在巴黎现代美术馆,我看到一幅名为《持扇的女人》的油画,觉得很新鲜。女人黄色的衣衫,与猩红色的背景,对比得格外醒目。女人超乎寻常的细长脖颈,侧歪着头,有眼无珠,整个表情,分外凄清迷茫,是和见惯的浪漫派绝不相同的画风。那时,见识浅陋的我不知道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我低下头看画旁边的画签,想看看作者的名字,没有拼出那一串字母的姓名:Amedeo Modigliani,便想抄下来,回家后查名人大辞典。可是,翻遍了书包,没有找到一支笔。

这时候,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走了过来,大概也想观赏这幅油画。看到我忙乱又有些扫兴的样子,老太太从她时髦精致的挎包里,掏出一支笔,递给我。我抄录好那一串字母,道谢之后,把笔递还给老太太,老太太微微一笑,冲我挥挥手,说了句我听不懂的法语,但我明白,她是好意把笔送给我。

一支很普通的圆珠笔。但是,有了这支圆珠笔,1992年那个夏天的午后,便一下子如花盛开。尽管我听不懂法语,只要一想起那个夏天的午后,萍水相逢的老太太亲切的话语,便会音乐般响在我的耳畔。

2004年的7月,我再次回到北大荒。在同江城附近的松花江畔一个赫哲族的小镇吃晚饭。这家餐馆很特别,卖的菜品全部是鱼,墙上挂着的是鱼皮制作的艺术品,连餐桌上的台布和餐巾纸,印着的也都是鱼的图案,蓝色木刻,古色古香,仿佛从远古游来。

我想要几张餐巾纸,带回北京,留个纪念,便走到柜台前,忽然看见柜台的木架两旁挂着一对木鱼,很小,不到巴掌大,鱼肚子下面垂着红丝绳,雕刻得非常有趣,鱼鳍鱼尾都有些夸张,显得很张扬,神气活现。鱼鳞都是利用木头本身的木纹,自然呈现,没有任何雕刻,只是涂上了一层棕色的桐油。鱼嘴和鱼眼睛,雕刻得最引人注目,鱼嘴使劲儿张开,好像要说话;鱼眼睛格外凸出,我以为是后粘上去的,用手摸了摸,居然就是在木头上雕刻出来的。

我很喜欢这一对小木鱼,问服务员卖不卖,服务员摇摇头,幽默地说不卖,我们这里只卖活鱼。我磨着她,希望能卖给我。她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老板自己刻的鱼,不能卖的……”看我们两人比画着在争执,老板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走了过来,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竟然很痛快地把小木鱼卖给我。

如今,那几张餐巾纸,还压在我家餐桌的玻璃板下面;那一对小木鱼,挂在卫生间洗脸镜的两侧。小木鱼一直突着大眼睛,张着大嘴巴。时间,一下子看得见,听得见。说话的是那个服务员和老板,还有那小木鱼。

大约二十年前,为写《蓝调城南》一书,我多次回我住过二十多年的老院。老院叫粤东会馆,紧靠前门楼子东侧的西打磨厂老街。如今,这里已经整修一新,成为外地人的旅游打卡地。

粤东会馆是前清时留下的一座三进三出的老院,历尽百年沧桑。以前,二道门后,有大影壁和建馆时立的高石碑,院子里有三株老枣树。故地重游,这些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好像以前有过的一切都不曾存在一样。2005年,或者2006年,老院面临拆迁,我再次回去看看,忽然,在东跨院老街坊的厨房墙角下面,发现一块汉白玉的石头,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砸碎的石碑一角,盖小厨房时,当了房基石。心里暗想,只要是时间流淌过去,雪泥鸿爪,总会留下,不可能一点儿痕迹不留的。

最有意思的是,进老院大门,是一道足有七八米长的宽敞过廊。过廊一侧有两间房,是以前的门房。过廊另一侧,是一面白墙。“文化大革命”中,人们用水泥抹在墙的左下方一角,又用黑漆涂了一遍又一遍,自制成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上毛主席语录。那一天,回去看见过廊的杂物已经搬空,墙体露出,忽然看见那块小黑板还在墙上,上面抄录的毛主席语录居然也在,字迹还很清晰。那是几十年前我写上去的字迹。

时间,依托着老石碑的一角,小黑板上的字迹,立刻清晰可见。字能解语,石亦可言。

2015年春末,姐姐八十大寿,我去呼和浩特看姐姐。在客厅的墙上,忽然看见一幅四扇屏,以前来姐姐家多次,没有见过。是丝绣的四季风物:春绣的是凤凰戏牡丹,夏绣的是映日荷花,秋绣的是菊花烹酒,冬绣的是传统的喜鹊登梅。

姐姐指着四扇屏,告诉我:“还是娘做姑娘的时候绣的呢。”

娘是我的生母,姐姐一直这样称呼她。我五岁那年,娘去世,我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一天,突然见到这四扇屏,心里有些激动,禁不住贴近墙面,想仔细看。如果娘活着,这一年整一百岁。丝线比颜料还能保鲜,绣出的花鸟,依旧那样鲜艳如昨,好像看见了娘年轻时的模样。

不知怎么,忽然有种感觉,不知是这面墙热,还是四扇屏有了热度,一下子觉得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好像就贴在娘的身边,她悄悄地对我说着什么。

那一刻,逝去的时间,我以为永远看不见的时间,因为有了四扇屏这个具体物的存在,而变得如水回溯眼前,并且能够亲切地对我说话。或许,那只是我自己心里渴望已久的话,是时间的回音。

没错,时间本身就是一种物质,或者说,时间是依托物存在的,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时间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时间也从来不是一去不返的。只要有特定的物密切关联的存在,时间便在,便能够重现,就像歌里唱的那样: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

福柯在论述词与物的关系时,所说的知识和其所造就的语言,在于让包括时间在内的一切东西说话,说明时间存在的灵性与神性。时间与物如此关系密切,更在于我们人类自身的感情,是和时间共生、共存、共融的。福柯说是知识和知识所造就的语言,除此之外,必须还要有我们的感情在内,方才能够让时间说话。时间说话,是我们的感情在说话。时间说话,提示并提醒我们,不要轻易遗忘曾经过去的时间,过去的时间里,不管有我们的美好也好,痛苦也好,或者惭愧与悔恨也好,都不要遗忘。

时间,是能够看见的,是能够说话的。 BPi0/G3KskL68oWbcvjo28vWmBVfugKBb0ghxvUd/OQePw7NjMTSuB44NR6yI0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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