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和中期,我们大院里陆陆续续搬进好多新住户。这是我们大院膨胀期的开始,不仅改变了以往会馆居住人口的成分,也改变了以往会馆的建筑格局。可以说,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尽管广亮式的大门还在,二道门、影壁、石碑和院墙还在,但包子里包的是肉还是菜,不在褶儿上,原来的老会馆,渐渐地成了大杂院。
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我没有做过研究,为什么那时候我们大院一下子膨胀出这样多的人家。现在想想,大概是当时的户籍管理没有那么严格,像现在北京户口那样金贵,也没有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之分,从外地乃至农村来的人,都可以轻易地上上北京户口,只要到派出所登个记就行了。我生母去世之后,我的继母从河北沧县东花园村里来,就是这样简单轻便地上了户口,那是1953年。另外一点,是北京刚解放不久,百废待兴,需要各种人才和劳动力,要不,那么多人来到北京,找不到工作,没有饭碗,光有户口也没用。总之,看着住进越来越多的人家,大院越来越热闹的样子,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的一点影子。大院的兴旺,就是北京当时兴旺的一种象征,也是人权物再分配的一种显示。风生水起的变化,在迅速地蔓延,只是人们还不大清楚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那时候,搬进我们大院的人好多是从农村来的,都是些出身贫寒的人家。租住的房子,是大院里破旧或其他废弃的房子改建的,房租仨瓜俩枣,没有多少钱。那时候,我们大院的房东,心眼儿不错,可怜这些人,旁人一介绍,就住进来了。
玉石和他的爸爸妈妈住进我们大院,他家的房子可以说是大院最差的了。对于我们大院的住房,有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就是前三个是院子的正房,它们两侧的配房其次;再下面,是大院两边的东西厢房;最差的则是东跨院。玉石家的房子在大院西厢房最里面的把角的一间,为什么大家都说是最差,就因为房子是用以前的厕所改建的。我们大院原来有两个厕所,东西两边各占一个,大院的住户增多,房东想多挣房租,就只留下了东边的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厕所,把西边的这个厕所改成了住房。
玉石家是不知道这内情的。我们都知道,大概是心理作用,什么时候到他家去,地上总是潮乎乎的,我总觉得有股子臭味儿,从地底下一阵阵地往上拱出来。后来,玉石家知道了内情,但是,玉石觉得比他们家以前在农村住的好多了,关键是,离学校近,这让他最开心。他对我说过,在村里上学,每天得跑十几里的山路。
玉石搬进来那一年,读小学六年级,来年就要读中学了。这是他家决心从农村搬进北京城的一个主要原因。如果还在原来的农村,读中学,玉石就要到县城去,那就更远了。玉石学习成绩好,他爸爸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玉石读中学,然后上大学。那时候,上大学,对于我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但和玉石在一起,天天听他和他爸爸这么念叨,便也成为我一件特别向往的事情。
玉石的爸爸在村里是泥瓦匠,心里对读书人高看一眼,信奉的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至理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教育玉石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你爸爸我只念过三年的私塾,要是家里有钱供我,我也能读书读到中学大学,不会当这泥瓦匠”,一句是“吃得苦中苦,享得人上福;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才能当大官儿!”这两句口头禅,前一句是现身说法,后一句是要玉石学习刻苦。玉石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要是我早烦了,尤其是什么吃得窝头尖儿,长大当大官儿,难道读书就是为了当大官吗?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不知道玉石怎么想的,反正他爸这么说,他都是毕恭毕敬地听着,也许这耳朵听进去,那耳朵又跑出来了吧?
玉石他爸有手艺,到了北京,很快就在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儿。住的房子虽然是厕所改的,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好像只要人一起到了北京,就有了盼头。就是玉石像豆芽菜一样,显得瘦小枯干,虽然比我大三岁多,长得还没有我高。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我们房东太太好心地对玉石的妈妈说:“你家孩子这是缺钙呀!”玉石妈妈连忙摆手说:“我们家玉石不缺盖,家里的被子絮的棉花挺厚的。”这件事,一直到现在,只要提起玉石,大院的老街坊还要说起。
我们大院里好多街坊,都像房东一家一样关心玉石家,不仅因为两口子待人和气,日子过得紧巴,关键是心疼玉石,玉石学习确实棒,小学毕业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汇文中学,更是让人们的心偏向玉石。并且,家家都拿玉石做榜样,催促自己孩子好好学习。我爸爸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几乎天天对我说:“你瞧瞧人家玉石是怎么学的,你得像玉石一样,也得考上汇文!”
三年后,我也考上了汇文中学。玉石又以连续三年优良奖章获得者的身份保送上了汇文的高中。这时候,全院开始以我们两人为骄傲。这是1960年的秋天,短暂的快乐,迅速被淹没。自然灾害和人祸一起搅裹,从农村到城市,饥饿蔓延,家家吃不饱肚子。本来就瘦弱的玉石,越发显得骨瘦如柴。冬天到来的时候,玉石的爸爸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没了气。事后,从玉石妈妈的哭丧中,人们才知道,玉石的爸爸是把粮食省下来让玉石吃,自己尽吃豆腐渣和野菜包的棒子面团子,天天在脚手架上干力气活,肚里发空,头重脚轻,一头栽了下去。
玉石是个懂事的孩子,爸爸走了,妈妈没有工作,他不想再上学了,想去工地接他爸爸的班。工地哪敢要他?背着书包,他不是去学校,而是瞒着他妈妈,天天去别的地方找活儿。一直到我们学校里的老师找到家里来了,是他班主任丁老师,一个高个子教物理的老师,推着辆如同侯宝林相声里说的那种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从大门口,一直走到西厢房的最里面,自行车咣当咣当的响声响了一路。
玉石没在家,还在外面跑着找活儿呢。丁老师对玉石妈妈说:“玉石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个读书的材料,这么下去,就可惜了,您要劝劝他。学校也会尽力帮助的。咱们双管齐下好吗?”
玉石妈妈没听懂双管齐下是什么意思,等玉石回来,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玉石说:“孩子呀,你爸爸为啥拼着命从村里到北京来?又为啥拼着命干活儿?还不就是为了让你好好上学?你这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了,对得起你爸爸吗?说句不好听的,你爸爸就是为了你死的呀!”最后,他妈用拳头捶着他的后背,指着挂在墙上的他爸的遗像,让他跪下向他爸发誓。他没有说话,只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玉石又开始上学了。有一天放学,在学校门口,我碰见了他。他显然是在校门口等我半天了。他要我跟着他一起去一个地方,我虽然很敬佩他的学习,毕竟比他低三个年级,平常很少和他在一起,不知道他要我跟他去干什么。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东便门外,那时候,蟠桃宫还在,大运河也还在,顺着河沿儿,我们一直走到二闸,这是我第一次去这个地方,人越来越少,已经是一片凄清的郊外了。他带着我走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地上,这时候,天擦黑了,暮霭四起,工地上黑乎乎的,显得有些瘆人。
他悄悄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帮我看着,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跑,一边跑,一边招呼我!”他这么一说,让我更有些害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一会儿,就看见他从工地上拉出好多钢丝,还有铜丝,见没人,拽上我就跑,一直跑到收废品的摊子前,把东西卖掉。他分出一部分钱给我,我没要,我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妈妈现在给人家看孩子,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替母亲分担。
我们两人就这样连续作案,只要学校下午课少,我们就去那个工地,然后到收废品那儿换钱,交给玉石妈。玉石妈问玉石:“你哪儿来的钱?”我赶紧替玉石解释:“是玉石放学后捡的废品换来的钱!”玉石妈说玉石:“钱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现在就给我好好学习,对得起你爸爸就行了!”玉石听着,不说话。可是,只要放学没什么事情,他还是拉上我往工地跑。
终于有一天,我们让人给抓住了。虽然是废弃的工地,还有不少建筑材料,也有人看守。玉石拉上我就跑,那人个高腿长跑得飞快,很快就追上我们,一把揪着我们的衣领子,像拎小鸡似的把我们抓到他看守的一间板房里,打电话通知我们学校领人。
来的老师骑着自行车,高高的身影,大老远就看出来了,是玉石的班主任丁老师。那人余怒未消,对丁老师气势汹汹地叫嚷道:“你们学校得好好教育这两个学生,明目张胆地偷东西,太不像话了!”丁老师弓着腰,点着头,听那人数落完,把我们领走。推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沿着河沿儿,一路没有说话,只听见自行车嘎嘎乱响,我感到我们的脚步都有些沉重。走过东便门,走到崇文门,在东打磨厂口,丁老师停了下来,对我们说:“快回家吧。”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钱,塞在玉石的手里。玉石不要,他硬塞在玉石的兜里,转身骑上车走了。走进打磨厂,路灯亮了,我看见玉石悄悄地抹眼泪。
玉石和我再也没有去工地。学校破例给了他助学金,一直到他高中毕业。1963年,他考入地质学院后,和他妈妈一起从我们大院搬走了。我不知道他要搬走,他也没告诉我他要搬走的消息。只是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到我家门口叫我,我出来,他对我说,要我陪他去找一趟丁老师。我知道,对丁老师,他一直心存感激,学校给他的助学金,就是丁老师为他争取到的,帮助他渡过了高中三年的难关。他不善言辞,希望我能帮帮他。我当然很乐意帮忙。
可是,那一天,我们没找到丁老师的家。事先,玉石已经从我们学校打听到了丁老师家的地址,按照那地址,我们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可能是我抄错了地址。”玉石对我说。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回家的路上,繁星点点,明朗的夜空显得格外深邃,可是,玉石的脸上却是灰蒙蒙的,一副失望的表情。我劝他:“以后到学校找丁老师。要不周一上学见到丁老师,我先对他说说你已经去找过他了,转达你对他的谢意。”玉石听我这么说,没有说话,明亮的眸子,有泪花闪烁。
没过几天,玉石和他妈从我们大院搬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文化大革命”中,听我妈说,玉石来大院找过我一次,那时,他大学毕业,在“五七”干校等待分配。可惜,我正和同学外出大串联,没能见到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来找我,是找我陪他一起回学校看看丁老师。那时候,丁老师被剃成了阴阳头,正在挨批斗,几乎天天都要被我们学校那帮老红卫兵拉到操场的领操台上批斗。我无法想象,玉石和丁老师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又会涌出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前不久,我接到一个从西宁打来的电话,让我猜他是谁。我猜不出来,他告诉我他是玉石。他说他后来分配去了青海地质队,一直住在青海。他说他看过我写的柴达木的报告文学,也知道我弟弟在青海油田工作过。他说他一直生活在青海,他妈妈一直跟着他,一直到去世。他说他退休后在学习作曲,而且出过专辑的唱盘。他笑着对我说:“你觉得奇怪吧?我是学地质的,怎么改行了呢?”我说:“我是有点儿奇怪,你是跟谁学的作曲?”他说:“我是自学的,但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读高中的时候,教我们数学的是阎述诗老师。”我问:“你跟他学的?我知道阎述诗老师曾经为著名的《五月的鲜花》作过曲。”他笑着说:“不是,但是我想阎老师可以教数学又可以作曲,我为什么不能学地质搞勘探又能作曲?”玉石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世界在他面前是圆融相通的。
最后,他告诉我,他学作曲,是想为丁老师作一支曲子。那个晚上,丁老师让他难忘,让他感受到世界上难得的理解和温暖。他说,这么多年,只要一想起丁老师,心里就像有音乐在涌动。
我告诉他,丁老师早好多年就已经去世了。他说:“我知道了,所以,我想你把我的这番心思写篇文章好吗?我想借助你的文章让人们知道丁老师。过几天,我会把歌寄给你。”
我收到了玉石作的歌,名字叫《毕业歌》。说实在的,曲子一般,但其中一句歌词让我难忘:毕业了那么多年,你还站在我的面前;那个懵懂的少年,那个流泪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