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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归来

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些日子,总想起王老师。王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我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叫王继皋。

王老师是我们班语文课的代课老师。那时候,我们的语文任课老师病了,学校找他来代课。他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门口,全班同学好奇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梳着一个油光锃亮并高耸起来的分头,身穿着笔挺的西装裤子,白衬衣塞在裤子里面,很精神的打扮。关键是脚底下穿着一双皮鞋格外打眼,古铜色,鳄鱼皮,镂空,露着好多花纹编织的眼儿。

从此,王老师在我们学校以时髦而著称,常引来一些老师的侧目,尤其是那些老派的老师不大满意,私下里议论:校长怎么把这样一个老师给弄进学校来,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显然,校长很喜欢王老师,因为他有才华。王老师确实有才华。他的语文课,和我们原来语文老师教课最大的不同,是他每一节课都要留下十多分钟的时间,为我们朗读一段课外书。这些书,都是他事先准备好带来的,他从书中摘出一段,读给我们听。书中的内容,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每一次读,都让我入迷。这些和语文课本不一样的内容,带给我很多新鲜的感觉,让我想入非非,充满好奇和向往。

不知别的同学感觉如何,我听他朗读,总觉得像是从电台里传出来的声音,经过了电波的作用,有种奇异的效果。那时候,电台里常有小说连播和广播剧,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像电台广播里常出现的董行佶。爱屋及乌吧,好长一阵子,我喜欢听人艺演员董行佶的朗诵。私底下,我模仿着王老师的声音,也学着朗诵。有一次,我参加学校组织的朗诵比赛,选了一首袁鹰写的《密西西比河,有一个黑人的孩子被杀死了》,班主任老师找王老师指导我。他很高兴,记得那天放学后在教室里,一遍一遍辅导我,他很兴奋,我也很兴奋。离开校园,天都黑了,满天星星在头顶怒放,感觉是那样美好。我喜欢文学,很大一方面,应该来自王老师教给我的这些朗诵。

王老师朗读的声音非常好听,他的嗓音略带沙哑,用现在的话说,是带有磁性。而且,他朗读的时候,非常投入,不管底下的学生有什么反应,他都沉浸其中,声情并茂,忘乎所以。有时候,同学们听得入迷,教室里安静得很,他的声音在教室里水波一样有韵律地荡漾。有时候,同学们听不大懂,有调皮的同学开始不安分,故意出怪声,或成心把铅笔盒弄掉到地上。他依旧朗读他的,沉浸在书中的世界,也是他自己的世界里。

王老师的板书很好看,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见到的老师里字写得最好看的一位。他头一天给我们上课,介绍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王继皋”三个大字,我就觉得特别好看。我不懂书法,只觉得他的字写得既不是那种龙飞凤舞的样子,也不是教我大字课的老师那种毛笔楷书一本正经的样子,而是秀气中带有点儿潇洒劲头。我从没有描过红模子,也从来没有模仿过谁的字,但是,不知不觉地模仿起王老师的字来了。起初,上课记笔记,我看着他在黑板上写的字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写。后来,渐渐地形成了习惯,写作文,记日记,都不自觉地模仿王老师写字的样子。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读中学,即使到现在,我的字里面,依然抹不去王老师的字的影子。这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一个人对你的影响,竟然可以通过字绵延那么长的时间。

不仅字写得好看,王老师人长得也好看。我一直觉得他有些像当时的电影明星冯喆。那时候,刚看完《南征北战》,觉得特别像,还跟同学说过,他们都不住点头,也说是像,真像。后来,我又看了《羊城暗哨》和《桃花扇》,更觉得他和冯喆实在是太像了。这一发现,让我心里暗暗有些激动,特别想对王老师讲,但没有敢讲。当时,我年龄太小,觉得王老师很大,师道尊严,拉开了距离。其实,现在想想,王老师当时的年龄并不大,撑死了,也不到三十。

王老师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好几次讲完课文后留下来的那十多分钟,他没有给我们读课外书,而是教我们唱歌。他自己先把歌给我们唱一遍,唱得真是十分好听,比教我们音乐课的老师唱得好听多了。沙哑的嗓音,显得格外浑厚,他唱得充满深情。全班同学听他唱歌,比听他朗诵要专注,就是那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同学,也抱着脑袋听得入迷。

不知道别的同学是否还记得,我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王老师教我们唱的歌叫作《远航归来》。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里面的每一句歌词:

祖国的河山遥遥在望,

祖国的炊烟招手唤儿郎。

啦啦啦啦啦啦,

招手唤儿郎。

秀丽的海岸绵延万里,

银色的浪花也叫人感到亲切甜香。

祖国,我们远航归来了,

祖国,我们的亲娘!

当我们回到你的怀抱,

火热的心又飞向海洋……

这首歌不是儿童歌曲,但抒情的味道很浓,我们很喜欢唱,好像唱大人唱的歌,我们也长大了好多。全班一起合唱,响亮的声音传出教室,引来好多老师,都奇怪怎么语文课唱起歌来了?

一连好几次的语文课上,王老师都带我们唱这首歌,每一次唱得我都很激动,仿佛真的像一名水兵远航归来,尽管那时我连海都没有见过,却觉得银色的浪花和秀丽的海岸就在身边。我还发现,每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王老师比我还要激动,眼睛亮亮的,好像在看好远好远的地方。

没有想到,王老师教完我们这首歌没几天,就离开了学校。那时候,我还天真地想,王老师教课这么受我们学生的欢迎,校长又那么喜欢他,兴许时间一长,他就可以留在学校里,当一名正式的老师。我们的语文任课老师病好了,重新回来教我们。我当时心想,他的病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呢?王老师在课上,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甚至连他就要不教我们的意思都没有流露,就和我们任课老师完成了交接班的程序。甚至根本不需要什么程序,像一阵风吹来了,又吹过去了,了无痕迹。那一天语文课,忽然看见站在教室门前的是我们的任课老师,不再是王老师,心里忽然像是被闪了一下,有点儿怅然若失。

当然,那时,我们所有的同学都还是孩子,王老师没有必要将他的人生感喟对我们讲。我总会想,王老师那么富有才华,为什么只是一名代课老师呢?短暂的代课时间之后,他又会去做什么呢?当时,我还太小,无法想象,也没有什么为王老师担忧的,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但是,时过境迁之后,越来越知道了一些世事沧桑和人生况味,对王老师的想象在膨胀,便对王老师越发怀念。

整整六十年过去了,这首《远航归来》,还常常会在耳边回荡。这首歌,几乎成了我的少年之歌,成了王老师留给我难忘而带有特殊旋律的定格。

长大以后,读苏轼那首有名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会想起王老师。他教我不到一学期,时间很短,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深。鸿飞不知东西,但雪泥留下的指爪印痕,却是一辈子抹却不掉的,这便是一名好老师留给孩子的记忆,更是对于孩子的影响和作用。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王老师了。没有想到,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我在新认识不久的一个高三的师哥家,竟然意外见到了王老师。

他家离我家不远,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那时,学校有一块墙报叫《百花》,每月两期,上面贴有老师和学生写的文章,我的这位师哥的文章格外吸引我,他成为我崇拜的偶像。我到他家,是他答应借书给我看。记得那天他借我的是李青崖译的上下两册《莫泊桑短篇小说选》。他向我说起了王老师的事情,因为出身于资本家家庭,王老师没有考上大学,以为是考试成绩不够,他不服气,又一连考了两年,都以失败告终。不仅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还因为他出身不好,又好打扮,便也没给他分配工作,他只能靠临时打工谋生,最后,家里几番求人颠簸,好不容易分到南口农场当了一名农场工人。然后,师哥又对我说,他喜欢文学,也是受到了王老师的影响。

我见到王老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在他家的门前一片猩红色的西番莲花丛旁乘凉。我一眼认出他来,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王老师!”他眨着迷惑不解的眼睛,显然没有认出我来。我进一步解释:“您忘了?第三中心小学,您代课,教我们语文?”他想起来了,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和我握手。我才发现,他是拄着一个拐杖站起身来的。我师哥对我说:是在农场山上挖坑种苹果树的时候,石头滚下来,砸断了腿。王老师摆摆手,对我说:“没事,快好了。”

那一刻,小学往事,一下子兜上心头,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见我手里拿着的书,问我:“看莫泊桑呢?”我答非所问地说:“我还记得您教我们唱的《远航归来》呢。”他忽然仰头笑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告别了。那以后,我好久都不明白,说起《远航归来》,他为什么要那样笑。我只记得,他笑罢之后,随手摘下了一片身边西番莲的花瓣,在手心里揉碎,然后丢在地上。 NPJ4a/e8Zij+lEisnjehdDLxOMzyccI3y34T2gUHUWdoblMjONB6OYk+a9IbFv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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