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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四年级开始,教我们音乐课的是汪老师,我已经忘记她叫汪什么了。在我的眼里,她是个老太太了。不过,孩子的眼睛常常看不准,那时自己太小,便容易把比自己大许多的大人都看成老人。

现在回想起来,汪老师大概最多也就是四十多岁。

她很胖,个子不高,面容白皙,长得很好看,戴着一副金丝边的近视眼镜,是那种家境很好又很会保养的人,在全校的老师中很是显眼。这都是我自以为是的猜测。

她脾气很温和,有一天下午放学,我和几个同学在教室里撕开嗓子,唱歌。那时,流行一首叫作《歌唱二郎山》的歌,广播喇叭里总唱,不知是哪个学生把歌词“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嘛高万丈,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改成了“二呀嘛二大妈呀,搞呀嘛搞对象,东搞西搞没搞上,搞上了个秃和尚……”我们觉得这词改得特别好玩,就一起驴吼马叫一般唱了起来。正巧汪老师从教室门前路过,听见我们唱歌,走进教室,冲我们摆摆手,我们以为她招呼我们有什么事情呢,就停下唱,走到她的身边。她轻轻对我们说:“这么好听的歌,不兴这么瞎唱。”说完,冲我们笑了笑,走了。

她教我们唱歌教得很好,既认真又有方法,最主要方法就是从不批评,而是常常表扬,总是说我们唱得真好听,学得真快……我们都爱上她的音乐课。那时候,学校里只有一架脚踏的风琴,每一次上音乐课前,都要几个同学从办公室搬到教室里来。每一次,我都争先恐后跑去搬琴。

她听我们唱歌时爱侧着脑袋,双脚踩着踏板,一只手弹琴,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打着拍子,非常专注的样子,好像特别喜欢听我们唱,我们就像语文课本里学的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样,伸长了脖子,唱得格外卖力气。她教我们唱歌时略微带有南方的口音,挺甜的,有点像我们小孩子说话。尤其是她一边弹着风琴一边仰着脸唱歌的样子,特别天真像小孩子。

我对她印象极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特别喜欢她教我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如果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童年的歌曲的话,《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就是我最喜欢的歌,它始终是飞翔在我童年最美好最难忘的旋律。

说来也许好笑,我特别喜欢这首歌的原因,除了它的旋律美,另一个原因是在全校歌咏比赛时,高年级领唱这首歌的,是那个叫秦弦的大队长,与其说我喜欢这首歌,不如说我更喜欢领唱这首歌的秦弦大姐姐。秦弦这个名字,特别好听,立刻让我想起琴弦。还有起这样名字的吗?把生活中真实具体的东西,而且一定是美好的东西,当作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我见识少,想起秦弦这个名字,曾经胡思乱想,姓胡的,也可以叫胡琴了呀;姓马的,也可以叫马头琴了呀;姓杨的,也可以叫杨琴的呀……但是,都觉得没有秦弦这个名字好。我们班上就没有一个同学有这样好听又别致的名字。我希望自己也能像秦弦一样领唱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最好也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我觉得自己唱得还不错,在底下悄悄练过好多次。

汪老师好像钻进我的心里去了一样,猜到了我的心事,一天快要下课的时候,她宣布我们班谁来领唱这首歌,竟然念到的是我的名字!

放学后,我被留下来,跟着她的琴声练了一遍又一遍《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那真是挺幸福的事。她主要教我唱歌要带着感情和表情,先要有感情,才能有表情。感情从哪儿来?你就要边唱边真的觉得好像是在夏天的夜晚,坐在谷垛旁边听妈妈讲那个动人的故事……

她说话声特别好听,南方绵软的声音,像汤圆一样糯糯的,让我觉得就像唱歌似的,不知不觉地学会好多东西。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第一次听到,我感到特别的新鲜。如果说这也能算是艺术的话,我最早接触的艺术,大概就要算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最早引我进入艺术殿堂的领路人,就是汪老师。

一个小孩子对一个老师的好感或恶感,就是这样简单。不管怎么说,汪老师是一个挺受我们学生欢迎的老师。我对她充满感激之情。

四年级的时候,汪老师不仅让我成为我们班这首歌的领唱,而且,五年级的时候,最初让我演唱《小放牛》的,也是汪老师。至于后来换人不让我演,开始的时候,我挺埋怨她,后来我总是想,换人的主意,肯定不是她,而且,我想这也不是她能够主宰的事情。想想汪老师待我一直很好的,心里埋怨她的结也就解开了。

汪老师教我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六年级刚开学没几天,有一天音乐课,上课铃打了老半天了,也没见汪老师的人影。起初,我以为她病了。过了一会儿,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来了,改上语文课。看张老师那表情,好像他感到也挺突然、挺茫然的。

汪老师好像不是病了,而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汪老师到底因为什么没有来上课,谁也不敢问,问了,老师也肯定不会说的。起初,我还盼望着过些天,忙完她的事情,汪老师就会来上课的。但是,以后好多堂音乐课,她都没有来上,直至有一天换了一个新的音乐老师。

这时候,在学校里传开了,汪老师倒卖粮票被公安局抓住,送进了拘留所。

如今的年月,人们已经对粮票很陌生了,难以明白在我国的历史中,曾经有过那样很长一段日子,买粮食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买什么东西,都要票。在饥饿的年代,粮票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那时,虽然我仅仅还是个小学生,但我懂。只是过了许久许久,我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汪老师要去倒卖粮票?一个那么有修养那么好看又那么会唱歌的老师,干吗要去倒卖粮票?那是要鬼鬼祟祟,战战兢兢的呀!

以后,稍稍长大一些,想起汪老师,便总是在想: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有时为了生存会铤而走险;一个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人,有时也会为了虚荣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汪老师是这两方面的综合?我不大清楚,只是猜测。不管怎样,我都为汪老师惋惜,怎么都觉得干这样事的不该是汪老师,而应该是别的什么人。有时,我甚至想也许他们抓错了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汪老师放回来的,汪老师还能教我们的音乐课。

可是,我小学毕业,升入中学,乃至中学毕业,汪老师都没有再返校教书。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听别的同学告诉我,汪老师当时其实是为了几个孩子。那时整个国家大饥饿刚刚露出了端倪,她有好几个孩子,而且都是正长身体要饭量的男孩子,她又是离婚独自挑起这沉重的家庭大梁,没有办法,想用钱换点儿粮票,偏偏遇到了公安局的人,不由分说给抓了起来,便一下子断送了她音乐老师的生涯。

她是一个多么好的音乐老师!对我是这样一个难忘又可惜的音乐老师。我常常会想起她,特别是听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 xUXBjp767sK6tPTZEY3QGfh2rnHtNLtz8Z+LHesdKLcwS3DV2AOecg0Rz+PKen3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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