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述诗老师,冬天永远不戴帽子,曾是我们汇文中学的一个颇为引人瞩目的景观。他的头发永远梳理得一丝不乱,似乎冬天的大风也难在他的头发上留下痕迹。
阎老师是北京市的特级数学教师,这在我们学校数学教研组里,也是唯一的。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包括我们的校长对他都格外尊重。他只教高三毕业班,非常巧,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忽然要求带一个初一班的数学课。可惜,这样的好事没有轮到我们班。不过,他常在阶梯教室给我们初一的学生讲数学课外辅导,谁都可以去听。他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学生,同时也是为了年轻的老师。他要把数学从初一开始抓起的重要性,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给大家。
我那时并不怎么喜欢数学,但还是到阶梯教室听了一次他的课,是慕名而去的。那一天,阶梯教室坐满了学生和老师,连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上课铃声响的时候,他正好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讲课的声音十分动听,像音乐在流淌;板书极其整洁,一块黑板让他写得井然有序,像布局得当的一幅书法、一盘围棋。他从不擦一个字或符号,写上去了,就像钉上的钉、落下的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随手在黑板上画的圆,不用圆规,一笔下来,居然那么圆,让我们这些学生叹为观止,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四十五分钟一节课,当他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下课的铃声正好清脆地响起,真是料“时”如神。下课以后,同学们围在黑板前啧啧赞叹。阎老师的板书安排得错落有致,从未擦过一笔、从未涂过一下的黑板,满满登登,又干干净净,简直像是精心编织的一幅图案,同学们都舍不得擦掉。
是的,那简直是精美的艺术品。我还未见过一个老师能够做到这样。阎老师并不是有意这样做,却是已经形成了习惯。长大以后,我回母校见过阎老师的备课笔记本,虽然他的数学课教了那么多年,早已驾轻就熟,但每一个笔记本、每一课的内容,他写得依然那样一丝不苟,像他的板书一样,不涂改一笔一画,哪怕是一个圆、一个三角形,都用圆规和三角板画得规规矩矩,而且每一页都布置得整齐有序,整个笔记本像一本印刷精良的书。阎老师是把数学课当成艺术对待的,他把数学课化为了艺术。只是刚上学的时候,我不知道阎老师其实就是一位艺术家。
阎老师逝世之后,学校办了一期纪念阎老师的板报,在板报上我见到诗人光未然先生写来的悼念信,信中提起那首著名的抗战歌曲《五月的鲜花》,方才知道是阎老师作的曲,原来阎老师学艺如此广泛而精深。想起阎老师的数学课,便不再奇怪,他既是一位数学家,又是一位音乐家,他将音乐形象的音符和旋律,与数学的符号和公式,那样神奇地结合起来。他拥有一片大海,给予我们的东西如此滋润淋漓。
那一年,是1963年,我上初三,阎述诗老师才五十八岁,太早地离开了我们。他是患肝病离开我们的。肝病不是肝癌,并不是不可以治的。如果他不坚持在课堂上,早一些去医院看病,他不至于这么早走的。他就像《五月的鲜花》里的战士,不愿离开自己战斗的岗位一样,不愿离开课堂。从那一年之后,我再唱起这首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便想起阎老师。
就是从那时起,我对阎述诗老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以他的才华学识,他本可以不当一名寒酸的中学老师。艺术之路和仕途之径,都曾为他敞开。1942年,日寇铁蹄践踏北平,日本教官接管了学校后曾让他出来做官,他却愤而离校出走,开一家小照相馆艰难度日谋生。解放初期,他的照相馆已经小有规模,凭他的艺术才华,他的照相水平远近颇有名气,收入自是不错。但是,这时母校请他回来教书,他二话没说,毅然放弃商海赚钱生涯,重返校园再执教鞭。一官一商,他都是那样爽快地挥手告别,唯有放弃不下的是教师生涯。这并不是所有知识分子都能做得到的,人生在世,诱惑良多,无处不在,一一考验着人的灵魂和良知。
我对阎述诗老师的人品和学品愈发敬重。据说,当初学校请他回校教书,校长月薪90元,却经市政府特批予他月薪120元,实在是得有其所,充分体现对知识的尊重。现在想想,即使今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阎述诗老师一生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白日教数学,晚间听音乐,手指在黑板与钢琴上均是黑白之间,相互弹奏;两相契合,阴阳互补,物我两忘,陶然自乐。这在物欲横泛之时,媚世苟合、曲宦巧学、操守难持、趋避易变盛行,阎述诗老师守住艺术家和教育家一颗清静透彻之心,对我们今日实在是一面醒目明澈的镜子。
诗人早就说过,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想想抗战胜利都七十多年了,《五月的鲜花》唱了有七十多年,却依然在整个中国的土地上回荡。岁月最为无情而公正,七十多年的时间呀,会有多少歌、多少人,被人们无情地遗忘!但是,阎述诗老师和他的《五月的鲜花》仍被人们记起。
在母校纪念阎述诗老师的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女儿,她是著名演员王铁成的夫人。她告诉我她的女儿至今还保留着几十年前外公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鲜血——洁白的棉花上托着一块玛瑙红的血迹。
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与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终究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历史。那块血迹永远不会褪色。
那是五月的鲜花,开遍在我们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