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中国

初一时，我们的班主任是司锡龄老师，他高中毕业留校不久，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面色黧黑，身材瘦削，富于朝气和激情。第一堂课，他没有讲别的，先向我们介绍了方志敏烈士的事迹和他写的《可爱的中国》。然后，大段大段背诵了《可爱的中国》其中的段落，气势磅礴，如同高山上的滚滚落石，把我们砸晕。

整整六十年过去了，我的眼前总还浮现他背诵时的样子。他的背诵充满激情，他的眼睛在高度近视的镜片后闪闪发光，教室里一下子安静异常，只有窗外高大的白杨树叶摇得哗哗的响声，如同一片涨潮时翻滚的海浪，在为司老师、为方志敏烈士伴奏。

“到那时，中国的面貌将会被我们改造一新。……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这么光荣的一天，决不在辽远的将来，而在很近的将来，我们可以这样相信的，朋友！”

司老师背诵的《可爱的中国》中这几段话，我记忆犹新。那情景恍如昨日。一位英雄，一个老师，一篇文章，一次激情洋溢的朗诵，对一个少年的影响，竟然是一辈子的。那一年，我十三岁。

在此之前，我没有读过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司老师朗诵得好，方志敏烈士写得好，那一连串的排比，水银泻地一般，把对祖国的热爱和未来的向往，抒发得那样激情澎湃，像国庆节天空中绽放的璀璨礼花，燃烧得我们每一个同学的心里火热而明亮。

我渴望读到《可爱的中国》的全文。没过多久，我在旧书店里买到了《可爱的中国》，这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方志敏烈士牺牲之前写下的著作，由鲁迅先生保存，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才得以出版，更凸显其不凡的价值。世上有很多书，连篇累牍，厚厚的如同砖头，精装如似豪宅。但是，书从来不以薄厚精粗论英雄，正如人的生命价值不以长短为标准，方志敏烈士只活了三十六岁，却顶天立地；他的一本薄薄的《可爱的中国》，却是中国革命史和中国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一座丰碑。

回到家，我一口气读完《可爱的中国》。这本书还收录了方志敏烈士的另一篇散文《清贫》。我从未有过这样读书的激动，在那样贫穷落后、黑暗残酷，时刻面临生命威胁的年代，方志敏烈士对于祖国充满那样深厚而不可动摇的感情，充满那样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信心，寄托着那样多美好的向往和心愿，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也不是仅仅靠生花妙笔可以写出的。

在《可爱的中国》中，还有这样一段话，我也非常喜爱：“朋友！中国是生育我们的母亲。你们觉得这位母亲可爱吗？我想你们是和我一样的见解，都觉得这位母亲是蛮可爱蛮可爱的。”然后，他以丰富的想象和真挚的情感，将中国温暖的气候比之母亲的体温，将中国辽阔的土地比之母亲的体魄，将中国的生产力、地下宝藏、未曾利用的天然气比之母亲的乳汁，将中国绵延的海岸线比之母亲的曲线，将中国自然美景比之母亲这样天资玉质的美人……

我不知道将祖国比喻成母亲的，方志敏烈士是不是第一人，但我是第一次看到，感到那样贴切、生动、含温带热、充满情感。他那一连串热情奔放的排比，绝对不是靠修辞方法可以书写出来的，是对于祖国母亲深厚情感的情不自禁又无可抑制的流露，是心的回声，是血液的奔涌。

如果说少年时代，哪一位英雄最难以让我忘怀，是方志敏烈士！从那以后，方志敏烈士留给我抹不掉的记忆。想起他来，眼前总会浮现那张牺牲前他披着棉大衣，拖着沉重脚镣的照片所呈现的威武不屈的形象。后来我看到一幅以此形象创作的版画，黑白线条爽劲醒目，印象至今难忘。为此，我心里一直非常感谢司老师为我们朗诵了《可爱的中国》，在我刚上中学的时候，为我推荐了这本一辈子难忘的好书。

司老师只教了我初一一年，中学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司老师。一直到1986年的夏天，我在中宣部的一间会客厅里，才再次见到司老师，也才知道他已经是中宣部的一个司长，负责中学教育。当时，我的长篇小说《早恋》引起争议，特别是受到一些来自中学校长和老师的反对，书已经在印刷厂印刷了，不得不停印。这部书的责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吴光华先生，觉得不服气，带着我，拿着书，找到中宣部评理。没有想到出面接待我们的是司老师。司老师把书留下了，说看完后再提具体的意见。

阔别多年的重逢，司老师笑着对我说：“一直关注你的写作。希望你多写点儿，写好点儿！”我对身边的吴光华提起了当年司老师为我们全班同学大段大段背诵《可爱的中国》的情景，司老师听了笑了起来。逝者如斯，日子在时代的动荡和变迁中飞逝，我和司老师的人生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在心里揣测，不知这本《早恋》，司老师看过之后，会有什么看法。他的位置，会让他的意见举足轻重，甚至决定着这本书的命运。他很快就看完了，传达了他的意见，觉得写得挺好的，没有问题。书顺利地出版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前些年，我才又一次见到司老师。他和我都已经退休，只是他还操心着中学教育的事情。他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到四川绵阳给中学师生做一个文学讲座，我当然是义不容辞。过不久，在母校汇文中学新建的一所初中分校里，学校要我和语文老师座谈语文教学，司老师也参加了。他正在帮助这所学校进行教学改革。会后，学校派车送我和司老师回家，在路上，我知道了他的儿子到美国读完博士，在普渡大学当老师。我知道，司老师结婚晚，但听到他的孩子都已经结婚生子而且当了大学的老师，还是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在我的印象里，总还是定格在初一那一年他大段大段背诵《可爱的中国》的情景里。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末，我去美国，那是我第一次到美国，在芝加哥，借住在一位留学美国攻读历史的博士的公寓里。那时，他回国探亲，正好房子空着，好心让我来住。在美国读博，尤其是文科的博士，不那么容易，他来美国已经十多年，快四十岁了。这么大的年纪，还坚持读博，终于完成了博士论文，得到了导师的认可，正艰难地等待着出版社最后的审定出版，其中艰辛的心路历程，真是不容易。

在他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英文和中文的书，闲来无事，我翻他的书，忽然发现有一本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居然和我当年买的是同样的版本，连封面都一样。尽管封面已经破旧、褪色，却突然间在心中涌起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重读这本书，那些曾经熟悉的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段落，迅速将我带回初一时的青葱岁月，想起司老师的激情背诵，想起自己买到这本小册子回家一口气读完情不自禁地抄录……

这位老博士从家回到美国的时候，我和他聊起了这本《可爱的中国》。我告诉他我少年时的经历、司老师的朗读、我买的旧书等。他告诉我尽管他在出国读博前，筛选出好多书没有带，但还是从国内海运了满满两大箱子书，其中没有忘记带上这本《可爱的中国》。他很喜欢这本书，这本书会让他想起祖国。

他问我：“这本书里还有一篇《清贫》，你看了吧？”

我点点头，说看了。

他接着说：“方志敏说：‘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方志敏被捕的时候，仅仅从他的身上搜出一块手表、一支钢笔和两块铜板。想想如今那些贪污受贿动不动就是上亿的人，你会不会很感慨？如果像方志敏这样的革命者多一些，可爱的中国，不是会更可爱？”

在异国他乡，他的这一番话，让我难忘。那是他的、是我的，也是司老师的，对于祖国的一份感情和一份期望。那一夜，因谈起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我想起了司老师。

五六年前的夏天，我到美国探亲。那时，我的孩子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书。我知道，普渡大学也在印第安纳州，离孩子的大学不算太远，便对孩子说想去普渡大学看看。孩子开车带我去了普渡大学，校园很漂亮，像是一座花园，四周被绿树鲜花环绕。我们绕着校园转了一圈，停在学校的图书馆前，我对孩子说起司老师，说起我读初一那一年司老师大段大段背诵《可爱的中国》的情景，也说起司老师的儿子在这里教书。孩子一听，立刻说那咱们去找找他呀。可惜，那时，司老师的儿子已经到西雅图去了。 8QlnYQgoKTLfTxFfK7HlBBK6AqUC5yVygESyUhMdZTSGReKZwHlEppMRS81B8ly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