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铭老师,是我读高一时的班主任,兼教化学课。他的身体不好,从北京大学化学系肄业。以张老师的学识,教我们还在背元素周期律的高一学生的化学,是小菜一碟。除了上课,他不爱讲话,也不爱笑,脸总是绷得紧紧的。作为班主任,他管得不多,基本放手让班干部干,无为而治。除了上课,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在高一这一学年里,我和张老师接触只有两次。
一次,是上化学实验课。张老师先在教室里讲完实验具体操作的步骤和要求,就让我们到实验室做实验,他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去,实验室里,有负责实验的老师。这是张老师的风格,什么都让我自己动手。他说,饭得靠自己吃,路得靠自己走。
那一次实验,我忘记是做什么了,每一个同学一个实验桌,上面摆着各种化学的粉末和液体,还有各种试管和瓶瓶罐罐。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大的烧瓶,圆圆的,鼓着大肚子。实验过程中,“砰”的一声巨响,我面前的这个烧瓶,突然炸裂了。全班同学都被惊住了,目光像聚光灯都落在我的身上。
实验老师走了过来,望着有些惊慌失措的我,先问我没伤着吧?然后,对我说:“你去找张老师,跟他讲一下。”
我到化学教研室找到张老师,告诉他这件事,垂着头,等着挨批评。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到化学用品柜前,拿出一个新烧瓶,交到我的手里,让我回去重新做实验。没有一句批评,就这么完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烧瓶,生怕掉到地上,站在那里。他只是挥挥手,让我赶紧回去做实验。
我嗫嚅道:“张老师,我把烧瓶……”
他打断我的话:“做实验,这是常会发生的。哪有什么实验都那么顺顺利利就成功的?”
第二次,是一次班会。那时,我是班上的宣传委员,我提议,组织一次班会,专门讨论一下理想,我想了一个讨论题目:是当一名普通的工人,对社会的贡献大,还是做一名科学家贡献大?那一阵子,我们班正组织活动:跟随崇文区环卫队一起到各个大杂院里的厕所淘粪。带领我们的淘粪工,是赫赫有名的时传祥师傅,他是全国劳动模范,因受到过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而无人不晓。张老师听完我的提议说:“很好,你就组织这个班会吧。到时候,我也参加。”
班会在周末下午放学之后进行,开得相当热闹。大家刚刚跟随时传祥淘过粪,很佩服时传祥,但是,高中毕业考大学,难道上完大学,不是为了做一名科学家,而是还去当淘粪工吗?显然,当一名科学家对社会的贡献更大些。支持者,说得头头是道。反对者不甘示弱,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没有淘粪工,生活就变得臭烘烘的了。只有社会分工不同,行行出状元,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和科学家一样的大。
大家争论得非常激烈,一直到天黑,还在争论,尽管没有争论出子丑寅卯来,却是兴味未减。整座教学楼,只有我们教室里的灯亮着。说实在的话,这个争论话题,有些像只带刺的刺猬。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而不是知识分子。讨论这样的话题是犯忌的,但这个话题是所有同学心理和成长过程中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张老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静静地听我们热火朝天地争论。最后,我请张老师做总结发言,他站起来,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今天同学们的讨论非常好,你们还年轻,还没有真正地走向社会,但你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理想,为实现这个理想,实实在在地学习努力!”他声调不高,语速很慢,我们都还在听他接着讲呢,却戛然而止。
走在夜色笼罩的校园里,望着远去的张老师瘦削的背影,我真想问问他:张老师,您自己没当成一名科学家,而是到我们学校当了一名化学老师,您说您要是当了科学家对社会贡献大呢?还是当中学老师贡献大呢?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回答。
不管怎么说,高一那一年,张老师以他开明民主的教育方式,给我们全班同学关于理想,关于价值观,一次畅所欲言的机会。尽管一切都还没有答案,一切的答案,不都是在我们这样年轻时候的摸索中,争论中,才能逐渐寻找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