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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的某个秋夜，在成都北门大桥边一家名唤鸿禧的旅栈里，虽然庭院水池边芙蓉照水，灿如云锦，可是一间间客房内却不时传来年轻的旅客们长吁短叹的声音。有的人倒床睡着闷头觉，有的人借酒浇愁，且在醉后痛哭流涕。
抑郁的气氛，也感染了正在芙蓉树下拾掇小小菊圃的旅栈主人。这个阅历丰富的中年男子搁下花剪，喃喃自语道：“这真是‘得势的猫儿雄似虎，落第的秀才愁如痴’啊！”
和三年前一样，秋闱期间，住在这儿的客人，全是绵州涪江书院的生员。当时的绵州，是四川省的直隶州，辖五邑：绵竹、德阳、安县、梓潼、罗江。四年前，即乾隆十七年（1752年），绵州刺史费元龙在越王台畔创办了涪江书院，选州属五邑的生员入学。今年，是涪江书院生员第二次到省里参加乡试，其中一部分住在鸿禧旅栈中。
按清朝制度，乡试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为正科，遇万寿、登极各庆典加科者叫作恩科。清万寿恩科始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登极恩科始于雍正元年（1723年），自后沿以为例。
这年是丙子正年，生员们若考中，便有了举人的功名，即取得入京考进士的资格。即或未能考中进士，也可通过“拣选”“大挑”“截取”等途径出仕做官。
四川的乡试在成都举行。康熙年间，在皇城坝建立贡院，悬“贡院”匾于大门上方正中处，建“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两坊于东西。贡院大门外为东西辕门，大门分中、左、右三门。进大门后为龙门，在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一座明远楼。
涪江书院的生员和全省来应试的士子一道，参加了八月的三场考试，即初九日的第一场正场、十二日的第二场正场和十五日的第三场正场。
八月底，是放榜之期。这天晨早，学道衙门发了榜。可“鸿禧”不喜，住在这儿候榜的生员们都没有考中。因之，既没有试差敲锣来报喜、贴红报，也没有因榜上列名成了举人老爷的新贵散发红封（赏钱），喜不自禁地喊雇轿子要出去拜座师的喧闹。
际运如此，不仅使跟随主人的书童感到晦气，就连店主人也觉得不光彩，担心今后影响自己的生意。
然而，东上房里，却和往天一样，传来阵阵吟诵之声。房中之人似乎对于乡试下第，并不特别颓丧。店主人记得，这间房里住的是罗江生员李调元。
前几天，李调元在青石桥书肆买到一部《升庵夫妇乐府》，他被明代新都状元杨升庵、黄娥夫妇俊语如珠的辞章迷住了。今天上午，他得知自己榜上无名，虽不免一时心悸，但冷静一想，杨升庵在科场中也曾失意过，任何事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今科不中，只要勤奋学习，来科再考吧。这样一想，他也就不怨天尤人了。
刚才，李调元吩咐书童朱贵去九眼桥码头包定一只船，准备明晨离开成都，取道嘉定、叙府、重庆，出三峡，再去浙江父亲的任所——父亲这时任浙江秀水县令。朱贵去后，他关在房里继续读这本《升庵夫妇乐府》。正当李调元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刻，双扇门嘎的一声被撞开，随着扑鼻的酒气，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个书生，他手上还提着一壶剑南春酒。
“尧春兄，你怎么醉成这样了？平时你从未喝醉过的呀！”喝醉的青年是李调元的同窗好友，家里开有酿酒作坊，他姓唐，名乐宇，字尧春，号九峰，少年勤学，能诗。李调元的父亲读到他的《桔柏渡》中“白沙千里月，黄叶半江潮”一联，大为赞赏，将他收为门生。唐乐宇和李调元先后入泮，进了涪江书院，两人亲如手足。
“调元，榜上无名，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来，喝呀，喝，一醉解千愁。”唐乐宇把酒壶嘴又向自己口边送去。一口逆气，他呛咳起来。
李调元夺过酒壶，又将唐乐宇扶到桌前坐下，倒了杯热茶喂他，委婉地劝他，不要消沉自伤，“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稍遇挫折，便灰心丧气。同时告诉唐乐宇，自己明天清晨便要解舟东下。
“下第回去，你不怕老伯责备你？”唐乐宇有些担心。
“我要去拜访名师，发愤攻读，有家父督促，可以防止我的荒怠。”
“哦……你答应过分别时题诗赠给我。可今天，你还有心思吗？”临别依依，唐乐宇酒醒了一半，他握住李调元的手说。
“有，你这一来，更牵动我的诗情，我要一吐为快。”李调元走向摆着文房四宝的楠木桌，铺开一张暗竹纹浅蓝色薛涛诗笺写道：
行李依然逐逝波，
年年为客走关河。
黯然一别魂销矣，
去也相看唤奈何。
世上怜才休恨少，
平生失学本来多。
天公有意君知否？
大器先须小折磨。
诗题为《将复至浙留别唐尧春乐宇》。唐乐宇看着这寓有深意的诗句，心潮起伏。这句“世上怜才休恨少”正似针砭了怨天尤人、错怪考官有眼不识人的偏激情绪；“平生失学古来多”，可看出李调元严于责己，承认学问有不足之处，有自知之明。找出差距，为的是不懈地进取呀！结尾“大器先须小折磨”一句，更富于哲理。一蹶不振，怎堪大用？杨慎、苏轼、陈子昂、司马相如这些蜀中先贤，谁又没有遭遇过险阻困厄呢？他们是生活的强者，战胜了运途的磨难。
盘根错节，始见利器啊！唐乐宇是一个血性男儿，为了不辜负朋友的美意、苦口婆心，为了表示从颓唐中猛醒，他抓起酒壶向墙脚边掷去……他发誓一般嚷道：“功名不成，不开酒戒。”
唐乐宇的酒戒了一段时期。几年后他与李调元先后都考中了进士。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李调元正在北京寓处编著《函海》，唐乐宇欣然来访。他俩异乡重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唐乐宇将特地带来的剑南春酒扬了一扬，笑着嚷道：“这次不摔破它了。世兄，今天开酒戒，我们到前门大街边饮边谈，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