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最向往过年。新春年节,李氏宗祠的私塾要放十多天假。孩子们像脱缰的野马,可以在山间水涯撒欢,吹竹号,放鞭炮,或追逐龙灯、舞狮,看热闹。
这一年,李调元最感兴趣的是由塔水来的高跷队伍。塔水高跷在周围几县很有名,被称为“楚黄屠”。因为擅长此艺的屠家,原是由湖北黄州来的移民,业余演员们走村串寨,凭借晒坝,高悬灯笼,便因陋就简地上场了。演出时脚踩五尺高的跷,载歌载舞,“搬演亦与俳优同”:有一“老者”,手持钓竿,磻溪垂钓;另一“美女”,端坐莲船。村民们都很熟悉这些故事,啧啧称赞:“啊,那是姜太公,那是西施女……”
初九这天,李调元又骑着马随父亲去德阳孝泉赶“上九会”。这儿有孝子姜诗的故宅,宅侧的涌泉里,传说曾因姜诗孝心感格,跃出了双鲤供膳。
会期前几天,姜诗祠周围便筑台搭棚,“货物山积,百戏杂陈”。李调元父子来的那天,是赶会的高潮,四方云集,接踵摩肩,许多人是从几百里外来烧香的。今年会首聘来几个班子,异彩纷呈。父亲告诉李调元,德阳人最喜欢高腔戏,因为城里从湖广来的移民最多;绵竹人却喜欢梆子腔,因为绵竹城内陕西来的移民多……李调元注视着粉墨登场、神情毕肖的剧中人,目不暇接。他既喜欢高腔,也喜欢梆子腔。这边看看,那边听听,眼界大开。何况,茶棚里还有醒木声声的说书人,弹琴铮铮唱曲的小姑娘。“走长绳”的表演,惊心动魄,险象迭生;“被单戏”里,口技迷人,不时激起哄堂大笑。乡风俚曲醇如酒,醉了敏感少年的心。
虽在塾中闭门攻读,田歌俚曲仍不时冲着书塾飘来。醒园外的田野平畴,每当春田插秧时,按照古老的习惯,农夫们要选善唱的歌郎二人,于垄上击鼓鸣锣,同时又轮流曼声领唱,一唱众和。
这种村歌,大多七字句,四句成歌,行腔合拍,很有古代竹枝词的遗意。秧歌声声,应山应水,娓娓动听,能使“耕者忘其疲”。是谁,模仿山区女郎的口吻,唱出了满蕴心底的柔情:
线磴回盘万仞岗,
采茶郎似去年忙。
几家门户原依旧,
认取沿山七里香。
优美的词曲,像春风化雨,滋润着李调元的心田。他对民歌戏曲的兴味愈来愈浓,一有机会,便偷偷溜到庙会看社戏。
社戏虽多,但对学童们来说,只有二月初三日的“文昌会”,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集队前往。因为文昌星,又叫文曲星,旧时传说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和学童的前程大有关系。
云龙山中,有一个龙神堂,文昌会要在这儿举行。二月初三是文昌帝君的诞辰,晨早乡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庙里要请大戏班子来唱戏。
沿着“白沙碧水环杉柳”的乡间小道,李调元带着弟弟们兴高采烈地赶来了。一色的土机织蓝布长衫,外罩青湖绉马褂,头戴红结子瓜皮小帽。书童朱贵提着香篮在前领路。
小哥儿们烧香拜佛之后,来到龙神堂第一层乐楼下。演戏前的鼓乐,轻吹慢打着。李调元看那楹柱上刻着一副对联:
忠奸贤愚聊假今形传古教,
治乱安危为助风化扮粉墨。
在万头攒动、人群推搡中,戏文开演了。
小哥儿们被剧情吸引,随着剧中人的悲欢离合或唏嘘泣下,或喜笑颜开。
这个扎根民间的四川戏班的演出,显示了戏剧“高台教化”的力量,它使李调元看得入迷,并影响了他,使他在日后的岁月里与川戏结下了不解之缘。
戏完人散,回到家中,戏中的人物、故事还在李调元的脑海浮现。耳旁还萦绕着激楚有情的高腔旋律。“呀,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
李调元挥笔写下了一段对戏曲的观感。这段观感经他润色,作成了《雨村曲话·序》里的一段文字,阐发了戏剧要描写人情的观点:
夫曲之为道也,达乎情而止乎礼义者也。凡人心之坏,必由于无情,而惨刻不衷之祸,因之而作。若夫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触物兴怀,如怨如慕,而曲生焉。出于绵渺,则入人心脾;出于激切,则发人猛省。故情长情短,莫不于曲寓之。人而有情,则士爱其缘,女守其介,知其则而止乎礼义,而风俗醇美……
李调元从青少年时代开始萌发,继而逐渐成熟的“情感说”,与同时代的诗坛领袖袁枚倡导的“性灵说”不谋而合,殊途同归。“性灵说”主张在诗中表现自我,表现喜怒哀乐的“人欲”。袁、李崇尚人情,实际上是对宋明理学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一种批判。他们的观点与前辈——伟大作家曹雪芹也是一脉相承的。曹雪芹声称《红楼梦》旨在言情,即发泄儿女之真情和意趣。
不矫情,不作伪,在李调元今后的做人、作文中都将充分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