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兄弟之间的见面,仪式不像正式朝见那么复杂。痴愚皇帝司马衷一具大肉傀儡,还能在太常礼官的教导下,依照礼节,穿着整套朝服来完成接见仪式。
不过,仪式没有在太极殿正殿举行,而是改在太极殿西堂。在这里接见,以显示皇帝与宗室的亲近关系。
痴帝戴着高达九寸通天冠,饰以金博山颜,黑介帻,身上穿绛纱袍,皂缘中衣。堂堂皇皇,土木偶人一样,他端坐在堂内为天子专门设置的大床上 。
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和长沙王司马乂三个王爷,都换了正式的朝服,朱绶,戴远游冠,介帻;东安公司马繇不是王爵,头上戴三梁进贤冠。
皇帝司马衷年过三十。他身高七尺左右,憨头憨脑,肉鼻肥腮,小小的嘴唇肥嘟嘟,连眼皮都是肥肥的,遮住了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整体上看,痴帝背拱腰粗,是个肤如凝脂般的大白胖子。
即便性智憨愚,司马衷在太常的悉心指引下,继位以来一直还都能够基本完成朝见的礼仪。
看到三个王爷和一个公爵进入内殿,太常高喊:“皇帝为三王、东安公起!”
在两个宦者的扶掖下,傻皇帝南向起立,笑呵呵的。三王和东安公立刻伏地拜礼。太常:“三王、东安公兴!”三王起立,北向,垂手而站。傻皇帝先坐下。
如果是正常的皇帝,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肯定会放下皇帝的架子,家长里短地笑语寒暄。但司马衷痴傻,殿上的几个王爷似乎他都不大认得,只是坐在那里兀自傻笑。
身为万乘至尊,殿上高坐的皇帝冕旒摇动,竟然一直呵呵不已。
太尉杨骏的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亲信张劭为掌管禁卫军的中护军,这一文一武两个人在场,三王和东安公这四个司马宗室皇族成员,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互相交换目光。
特别是楚王司马玮,眼睛里面满是无可奈何。
皇帝与诸王的正式朝见礼,数次拜礼过后,就算结束。依照惯例,下面就该皇帝与宗室臣下之间的“会”——宴饮的过程了。
由于前来的诸王是血缘很近的宗室,宴席设于殿上。
楚王等四个人脱薄履上殿,先磬折 恭立于座后,行拜礼,典仪官高喝:“就座!”四个人坐下之前,再次跪下行拜礼;而后,他们以跪姿就座,依旧保持拱手持笏的庄肃之态。典仪官高呼:“皇帝赐酒!”四个人忙插笏于带间,空出手来接过酒樽,饮后,伏地又拜……
宫廷乐师奏乐,乃汉朝传下来的《维天之命》和《天之历数》二曲,都是殿中御食之时应奏的音乐。
“呵呵呵呵……”痴帝看到面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吃食,哈哈的笑声更大。他一会儿指这个,一会儿指那个,两个宦者忙不迭地为他用银筷夹取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动作只要稍稍慢些,痴帝就会小孩子一样扭动着上身表示不快。
傻皇帝特别爱吃肉,不停地往嘴里塞各种牛肉、禽肉,他胡乱咀嚼几下,就使劲往喉咙里面吞咽。
一个美貌的宫女阻止他,小声对他说:“陛下,奉皇后命,您不能吃太多肉食……”
痴帝不听,继续胡吃海塞。
宫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开始用手阻挡,并把一块很大的牛肉块从盛器中拿出来,握在了手中。
痴帝发出不快的嘟囔声,拼命用手指想把宫女紧握的拳头扳开。他才扳开她的一根手指,宫女用另一根手指又把牛肉抓住了。一时间,痴帝不能把宫女所有的手指一块儿扳开,就开始利用他粗尖的手指甲去抠挖宫女的手,试图挖出那块被宫女紧握在手内的牛肉。
他的手指甲很锐利,立刻在宫女的手上留下了红红的月牙形的印子,疼得她眼泪盈眶……
吃不停,喝也不停。湛绿的酃醁酒 ,黏稠美味,略带甜甜的味道,痴帝非常爱喝。他手执酒樽,仰头痛饮,喉咙里面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漏出的酒,洒满了前胸的袍服。
基本上塞饱肚腹后,痴帝打了一个饱嗝,像发现什么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宫廷舞队的《正德》《大豫》之舞 。
这个时候,乐曲的曲调有变,他听着乐曲直发呆。晋朝改汉魏舞乐,新律声高,几近哀思之音,听得人心里酸沉沉的。
过了一会儿,乐师以古曲《四方皇》演奏,宫廷歌者随着曲声,嘹亮地齐声高唱起气势恢宏的《大晋篇》:
“赫赫大晋,於穆文皇。荡荡巍巍,道迈陶唐。世称三皇五帝,及今重其光。九德克明,文既显,武又章。恩弘六合,兼济万方。内举元凯,朝政以纲。外简虎臣,时惟鹰扬。靡从不怀,逆命斯亡。仁配春日,威逾秋霜……化感海外,海外来宾。献其声乐,并称妾臣……我皇迈圣德,应期创典制……莘莘文武佐,千秋遘嘉会。洪业溢区内,仁风翔海外。”
乐声激昂,听得司马衷也高兴,他左右前后地四下张望不已。
望着座下正襟危坐执笏的三王和东安公,痴帝顿现欢颜,口中呜呜地说:“吃,吃……”
楚王的同母弟长沙王司马乂年纪在几个人当中最小,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坐在殿上的至尊皇帝哥哥,如同盯着一个古怪的、传说中的瑞兽一般。不管他表现如何,这个皇帝哥哥丝毫不让他感到畏惧,也不会引起他的恶感和反感,让他大起好奇心和亲近心。
朝会结束,走出太极殿门,楚王司马玮叹了口气:“至尊 举动如此,难怪杨骏弄权……先皇如果从我兄弟中随便挑选一个继位,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出现……”
其余诸人不语。这个话题太敏感,没人敢在皇宫内院谈论这样的事情。
又走了几步,长沙王司马乂忍不住,他年轻、隽朗的脸涨得通红,反驳楚王说:
“阿兄万不可轻言!先皇崩逝,至尊以太子继统,天经地义,伦序所定,我们兄弟应该同心协力,护佑至尊,如此,大晋天下,才能传之无穷……如果妄起心机,又与杨骏何异!”
楚王司马玮脸色陡沉,正欲发作,忽思所处的地方依旧是宫内,故而隐忍未发。
诸王正往外行走,宦者张弘颠颠跑来,低声留住了司马玮等人:“诸位王爷,请留步,到显阳殿一去!”
看到司马玮等人狐疑的表情,张弘赶忙低声解释:“殿下,你们觐见皇帝之后,杨骏手下已经散去,不会有人知道王爷们的行踪……皇后现在有要事相商,一定要亲自见到诸位王爷的面!”
显阳殿周围的景色,对几个年轻的王爷来说,并不陌生。他们童年时代,有多次机会在节日的时候跟从母妃到这里面来拜见皇后——从前的武元杨皇后。
皇后宫殿最漂亮的时候,当属那七月七朗秋的日子。王子们依稀记得,灯光照起,处处有菊花的白色光芒在薄暮中闪烁,而与那种时刻关联的,就是童年的王子们所向往的一切新奇的欢快乐趣——皇后宫,特别是相连的禁苑,本身就充满激动人心的魅力。当太阳隐藏起来后,显阳殿的林园总会被宁谧的美妙统摄,王子们只要进入里面玩耍,紧张就烟消云散——人工堆砌的、美轮美奂的假山上,笼罩着一片澄朗的天空;远望,风吹皱大湖,吹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然后,童年的王子们能看到大鸟迅捷地飞越林园的上空,发出怪异而好玩的尖叫声,最后停留在高大的梧桐树之颠——现在,这些森林似乎变得低矮了,范围缩小了。王子们感触到,寻找童年记忆中的图景,总会有些困难,过去的日子,有许多东西今天已经不复存在——只要武元杨皇后那仪态万方的身影不出现,显阳殿内整条林荫大道和所有的山水湖泊都会是另一副模样……
年轻王子们童年曾经认识的地方,如今变得不再亲切,甚至充满危险和敌意。只是在昔日美好的记忆中,这些地方、这些景色,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所有欢快的回忆,构成他们当年生活幸福的薄片,嵌在脑子最深处,充满了遗憾之情——而殿宇、道路、林木、禽鸟,都和岁月一样易逝,不再重来——内心深处,他们很想旧日重来,回到那些欢快的时刻,希望显阳殿完全跟他们回忆中的童年景色一模一样。
走着,走着,王子们逐渐地感到了冬天的寒意,他们忽然悟到,从前的记忆,其实已经属于遥远的岁月,属于已不容他们追溯的、平静的、光辉的父皇武皇帝年代。在树丛中,或许还有武元杨皇后那当年风韵的影子,估计她也老了,灵魂在宫内黑漆漆的树丛中徘徊踯躅,似乎在绝望地搜寻些什么……
徽音殿的暖阁内,温暖如春。诸人步入阁内后,忽然发现一大盆怒放的桃花——本应春天开放的桃花,竟然在寒冬季节开放得如此鲜艳。不仅枝头的花儿怒放,连叶子也都鲜嫩碧绿。
相比户外晴冷的天空、凛冽的寒风以及光秃的树木,这炫艳耀眼的大盆桃花,具有与众不同的魔力一样,让人顿感眼前一亮。
阁内燃着数盆熊熊的炭火,把本来是深红色的椒壁映衬得更加鲜艳,橙色的火光不停跳跃着,散发出阵阵莫名的香气。
诸王正在打量阁内的陈设,门外又进来两个人,正是殿中中郎孟观、李肇两个宿卫军官。他们入门后,忙与四个司马王公施礼。
暖阁被帷幔隔成两个空间,张弘掀开帘幕。他进去后不久,就传出他的声音:“诸位王爷,皇后驾到!”
楚王司马玮等人赶忙跪下施礼。
“兴!”张弘示意诸人起身。
诸人俯首站立,做屏息聆听状。
“皇后问,何时能行大事?”张弘的声音从帷幕后面传出来。
诸王犹疑半晌,谁也没有回答。
孟观跪地,禀复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动手,最迟不能超过元日那天……过了元日,杨骏免去楚王等人军职的诏书就会下达,那时候如果再想先发制人,就已经太晚!”
“皇后问……”张弘刚刚说了三个字,就被一个略显沙哑的女音打断,想必是帷幕内的贾南风嫌麻烦,自己亲自问了起来:“无论如何,皇帝毕竟在我们手里,以陛下的名义逮捕杨骏,把握有多大?”
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楚王才回言:“有七成把握吧……京城前后左右四军,杨骏的亲信刘豫掌握其中的一支左军,其余诸军,只有右军将军裴頠是皇后亲族 ,别的人,都不能保证事发之时一定站在我们这边。毕竟杨骏的女儿有皇太后身份,他的心腹遍布京畿……”
“孟观、李肇,你们二人手中有多少人可用?”贾南风问。
“禀报皇后,我们手中有殿中兵数百人可用,人数嘛,确实不占上风……”李肇忽然眼露凶光,“不过,只要我们手中有皇帝的亲笔青纸诏书,兵士必能拼死一战!”
东安公司马繇躬身,俯首言道:“皇后,昔日东宫的宿卫兵士,可以让我来统领,人数不下五百人,皆是对皇帝、皇后勇悍忠心之人,可以直接率领这些兵将先发制人,由我带领他们先去府邸逮捕杨骏。这些宿卫兵士的服色与京城内别的军队服色不同,能在事起之时起到暂时的震慑作用。擒贼先擒王,如果拿下杨骏,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
“……事成后,杨骏如果人还是活的,卿之功劳,不会太大!”帷幕后,传来贾南风阴阴的声音。
她在暗示东安公司马繇,一定要当场杀死杨骏。
“吾等一定为皇后除去国之大患!杨氏家族及其党羽,必当诛戮无遗!”未待东安公司马繇答言,孟观、李肇两个禁卫军将领抢先表态。
“杨骏不过是擅权跋扈,并无反逆之心,何必要如此株连,累及其属官和家属呢?如此,置杨太后于何地?”长沙王司马乂年轻后生,在他的同胞哥哥楚王司马玮身后轻轻地表示不同意见。
司马玮抬起脚,往后使劲踩了弟弟一下,示意他住口收声。
东安公司马繇站在司马乂旁边,低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做如此事,不可有妇人之仁!如果我们不杀别人,别人就会反过来杀我们!”
长沙王司马乂不再作声。
“楚王留下,余人可退。”张弘传达皇后贾南风的旨意。
孟观、李肇和长沙王、淮南王、东安公等人退出暖阁,只留下楚王司马玮一个人在阁内。
炉火旁边,两个丝绸绣垫熠熠闪光。
紧闭的窗户外面,雪花纷纷落下,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楚王司马玮有些惘惑,不知道皇后留自己一人要做什么。
帷幕拉开,一阵香风迎面扑来,皇后贾南风从里面走了出来。
楚王司马玮赶忙跪下行礼。裙裾忽然在眼前出现,司马玮被贾南风拉住了衣袖。
“寻常人家叔嫂相见,都是普通的事情,我们天家礼多,能和楚王小叔单独见面,却也太难……”贾南风笑容可掬,露出一副与她尊贵的皇后身份完全不相容的亲热姿态。
贾南风的贴身侍女沿着阁内鱼贯而行,纷纷退下。张弘也不知道从阁内哪里的一个侧门溜走了。
几个年仅十余岁的小宦者忙碌起来,置酒,摆放果品。一不小心,有个宦者把台案碰撞得轧轧作响。
“楚王请坐。”贾南风兀自就座,招呼依旧躬身站立的楚王坐下。
“在下不敢……”楚王司马玮有些紧张,额头和掌心都冒出汗来。他一直没敢正眼观瞧贾南风。
借着炭盆里面的火光,贾南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楚王。
司马玮,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颀长,臂膀很强壮,有着一张警觉的俊美面容。如此挺拔的仪表,让人联想到他是位经历过战阵的青年将军。
楚王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年纪虽轻,但在表情上和神色上,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成果断得多——这张容光焕发的脸上,充满冲动和才智,没有任何愚鲁和低贱的痕迹。当然,如果仔细打量,依旧可以发现司马皇家家族那种阴谋家的野性,这种野性,充斥在楚王司马玮那斜插入鬓的两条浓浓的眉毛和他那充满了黑黑火焰的眼睛里。这种潜伏的野性,表面上被美貌克制住了。
司马玮一直不敢抬头。他保持着庄重的举止,不敢带出一点粗野。在皇后贾南风看来,这种严峻有余、文雅不足的样态,使得楚王更像个羞涩的、懵懂的少年。
“唉,司马家兄弟哥儿,个个龙姿凤表,为什么皇帝却是那个死样子!”贾南风长叹口气。
听到皇后贾南风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楚王心内一惊。
他不能也不敢作任何表态,只能俯首沉默着。
暖阁帷幕内,显然是贾南风冬日里常常梳妆打扮的地方。在靠墙的一个绿色沉漆的台案上,一溜摆放着十多个假髻 ,楚王看着感觉心里发毛,好似几个没脸的人头放在那里似的。
他低头观瞧,发现皇后那双肥大的笏头履 兜转回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贾南风感到自己腹部的一股涌动强烈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樽,露出愈益快活的神态肆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叔子,心里十分高兴。
她不顾自己皇后的身份,亲热地用琉璃盏给楚王斟酒。
“来,楚王,请尝尝朗陵何公清酒,这可是太尉何曾 家秘不外传的佳酿啊……”
司马玮跪伏,接酒盏,恭敬地以袍袖遮挡,饮尽一盏酒。
“唉,我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成了皇后,从前那些倒霉的日子,想想好像堆积数不尽的时刻,”皇后贾南风喃喃着,把手放在了楚王司马玮的肩上,抚摸着,“你那傻呆的皇帝哥哥,让我操心费力。这么多年,没有我和我们贾家的护持,他的皇太子早就被武帝废掉了……东宫内外的人,总是惹我生气,杨太后又总在武帝面前告我的状,想想从前,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我拼命地忍耐,可能早就发病发狂而死了……武帝崩逝的那一天,我哭了一整夜,又笑了一白天,你的傻子哥哥,终于能戴上皇帝旒冕,可是呢,日子还是这么不顺,杨太后一家开始把持着我们大晋的江山社稷,我们还是不得安宁,每天每夜,我心里都像火烧一样!”
说着话,贾南风蹲下身子,头深深地埋向楚王司马玮的下身。
司马玮腾地跳了起来,皇后如此行为,让他受惊不浅。
这一次,他才敢于直视贾南风,并且近距离地看清楚了这位母仪天下的大晋皇后的模样——矮胖的身材,黝黑的短脸,以及在假髻衬托下更显得怪模怪样的表情——即使是楚王府内最下等的烧柴仆佣的妇人,也比这位大晋皇后的模样好万倍!
“……请皇后自重……在下不敢……”饶是楚王司马玮见多识广,此时却紧张得遍体冒汗,他嗫嚅着,不知道如何说话才好。
过了许久,司马玮才听到贾南风低低的沙哑的声音:“诛除杨骏之事,楚王一定要全力而为……楚王可以退下了,我今日被酒,身体有些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