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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阳谋

洛阳金谷园(又名梓泽)。仲夏。

远远望上去,石崇所建金谷园美轮美奂。在阳光下,有如梦幻般的园林,坞堡纵横,台榭壮丽,景色神秘,具有不可言说的骇人魅力。

在帝国上下都陷于彷徨的时刻,这个位于洛阳西北端的地方,仿佛与世隔绝。空气芬芳,微风轻柔,似水月光覆盖着这个美妙的繁华世界以外的深谷,很容易让人产生联翩幻觉。

烛光照耀间,黑夜亮于白昼。高达数丈的大树,它们的绿叶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浓浓青翠,在黑夜中间隔般地流淌着,融入深蓝色的黑夜。在奇异灯光映衬下,在欢乐喧嚣声中,远处的夜色,显得非常深暗。

曲廊宛转,恰如一条鲜红的带子,仿佛只要一经阳光照射在上面,它们就会立刻燃烧起来。

头上有着“安阳乡侯”封爵的石崇,字季伦,官居侍中,独坐在一个软榻上,兀自欢笑着饮酒自娱。他紫红色的脸膛,熠熠发光,髯须上闪烁着几滴醇醪。

在石崇身后,纵列摆放着十数棵高达三四尺的罕见珊瑚树,条干绝俗,光耀闪烁。

客席之上,坐着几个大晋朝尊贵的、声名显赫的客人,皆独席而坐:

杨珧,字文琚,杨骏之弟,当朝太仆;

杨济,字文通,杨骏之弟,太子太傅;

王恺,字君夫,晋武帝母舅;

潘岳,字安仁,廷尉评

欧阳建,字坚石,石崇之甥,尚书郎;

傅咸,字长虞,尚书右丞。

“大行皇帝崩逝未久,年内应该依旧袭用原先的‘太熙’年号,尊兄骤然改元‘永熙’,于古理不合啊。”酒至半酣,石崇有些醉意,举杯对杨珧、杨济道。

未等二杨开言,席中年纪最轻的欧阳建气盛,当的一声放下酒樽,以一种指斥语气说:“梓宫将殡之时,六宫出辞,尊兄杨公,并不下殿,反以虎贲百人自卫,如临大敌,兵士环绕殿门,阻隔众臣。不仅如此,他还促令宗室元老汝南王司马亮即刻出京赴镇,致使宗室震骇,如今之人,朝内朝外,都心怀惴惴!”

在座的王恺是个半老头子,他喝得醉醺醺,花白胡子上溅满了酒汁。作为贵戚,他气焰嚣张,全然不顾礼貌,拍案叫道:“杨公以外戚之身骤登尊位,不思韬晦,早晚必致大祸!我乃文明太后 亲弟,与家兄王恂犹自谦抑。杨公如此妄为,排挤宗室,吾等为汝杨氏兄弟深忧,族诛之祸,想必不远……”

美男子潘岳与傅咸座席相邻,二人私下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未即刻插言。

杨珧为人本来就懦弱,加上内心藏愧,他俯首低声言道:“我一直劝家兄留汝南王在朝内共同辅政……我还向张华大人写过书信,言及此事。”

杨骏之弟杨济,身长八尺,神形隽朗。对王恺之言,他也没有生恼,反而一脸忧色地表示:

“若家兄能征还汝南王辅政,自己退身避位,我杨家门户或许能得以保全。如此以往,恐怕我杨氏家族当真会有赤族灭门的大祸啊。我与外甥李斌,曾经多次向家兄谏言,无奈他不肯听从。”

一旁就座的傅咸听杨济如此说,脸色朗然,他起身一揖道:“杨公不必避位去职,只要他能以皇帝旨意征还汝南王入宫辅政,必然大得人心。天下之事,在于一个‘和’字。京城朝内,外戚、宗室,二者皆不可独大。二者相容,则能对天下宣表辅政大臣至公无私之心。如果尊兄能召汝南王还朝,必致人心安定,天下太平。人臣不可专权,岂独外戚!倘若宗室见疏,因外戚之亲以得安;倘若外戚位危,可倚宗室之重以为援,正所谓唇齿相依,此乃上计。今日朝中,尊兄杨公反其道而行之,不计唇亡齿寒之念,一意孤行,依我愚见,不仅杨氏家族有忧,天下亦忧!”

闻听傅咸所言,坐在主位的石崇不住点头。

杨济又一叹:“傅公不必再谏家兄!前日朝廷授予他太傅、大都督、假黄钺的荣爵,傅公您曾当朝谏劝,家兄回府大怒,欲外放您出外任郡守,还是我兄弟二人苦劝,家兄方才罢手……”

傅咸拱手表示相谢,但他口不服软:“如果在下矫枉过正,卖直取名,即使遭祸杀身,诚不足惜。我之所言,本出于对朝廷之愚忠,如此见怨杨公,真难以理解!”

不停举杯畅饮的石崇感觉宴席间气氛凝重,就拍拍手,召唤来姬妾数十人,在象牙床的沉香屑上轻歌曼舞。

弦歌声起,他让人拿出大珠百颗,对那些美女表示说,谁在香屑上留下的步痕浅,谁就能得到大珠,想以此来娱乐众人。

丝竹声中,美人扬眉瞬目,旋腿转踝,曼妙起舞。在场诸人,各有心事,似乎都提不起兴致观赏歌舞。

看到二十多个石崇家奴穿着火浣布制成的火红衣衫穿行伺候于席间,潘岳笑言道:

“昔日武皇帝得到外国进贡的世间罕有的火浣布,特意制成便服来石公家临幸。谁料到,石公你本人穿常服,却让五十个家奴都穿火浣衫于席间伺候,当年着实让武皇帝吃了一惊啊。”

潘岳的意思,本来是想转移话题,以使在场各位轻松下来,打破沉闷。

孰料,听潘岳如此说,座中长久以来一直与石崇斗富比豪的王恺不悦,他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忽然起身,也不着履,拂袖而去……

见气氛有些尴尬,未几,众人皆离席告辞。

石崇拱手作礼,一一目送,唯独留下潘岳和欧阳建。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必匆匆就去,下场宴席就要开始呢……”石崇笑着说。

他慢慢在前踱步,引潘岳、欧阳建二人到金谷园另外一处宴饮之地。

片刻间,成百的仆从和女婢穿梭往来,安席换盏,置酒放台,重开豪宴。

吱吱叫声传来。特别招惹人眼目的,七八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熏奇香的年轻乳母,各自怀抱着一个嗷嗷乱叫的小猪,任由那些乳猪吸吮自己的乳房。这,就是石崇宅内名闻天下的那道名菜“人乳乳猪宴”了。

本来,人乳烤乳猪乃帝婿王济所专,石崇性豪奢,发扬而光大之,他不仅以人乳饲乳猪,且专选美貌乳母,于席间逡巡,供客人品赏。

看到那些肥白小猪在乳母怀里哼哧哼哧地吮吸人奶,欧阳建与潘岳相顾皱眉。

“王济此贼,如今病重殆死,还敢强撑来入宴。看来,他这辈子在这个菜式上再怎么精雕细琢,也赶不上我石崇了!”醺醺然间,石崇抚髯大笑。

潘岳若有所思。这种夏夜,往往使这个诗人产生人生如梦的闲愁。盛暑之夜,一张张铺满锦缎的食席,或金或银的餐具,海一般阔大的人工挖凿的湖泊,缓缓升起的月亮……于是,回忆模模糊糊,掺杂到良夜美景之中,最后变成惆怅的痛苦——周围这自然的美色,空气纯净静寂,思维如萤火虫般或闪或明。远望如坟茔的山丘,人生苦短啊!乐极生悲的思虑,总能在最美的瞬间侵入诗人心扉。

“潜空馆之寂寂兮,意遥遥而靡宁;夜耿耿而不寐兮,忧悄悄而多伤。哀斯火之烟灭兮,近腐草而化生;感诗人之悠怀兮,览熠耀于前庭。不以姿质之鄙薄兮,欲增辉乎泰清……进不竞于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潘岳低吟道。

“此乃傅咸所作《萤火赋》啊。”欧阳建点头。

石崇爽朗一笑。“傅长虞此赋,竭表其不竞虚荣的处世态度,穷酸气浓,与我大异旨趣。”

仆人抬来一木桶甲香,这种出产于沿海地带的珍贵香料,在石崇的金谷园中却被倾入檀木柴中一起燃烧。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空气中充满醉人的香气。

三人笑谈间,仆从来报,冯翊太守孙楚、弘训少府蒯钦、匈奴东部人王彰、东莱王弥以及殿中中郎孟观、李肇来府赴宴。

欧阳建豪族世家出身,他信手扔掉正在食用的盐渍猩猩唇,顿时脸露不快之色。“孟观、李肇,粗俗兵家儿,又皆为杨骏心腹,此等小人,何可预宴?”

“贤甥你有所不知,孟、李二人,掌管禁军军权,素为杨骏所轻侮,心内衔恨……我最近听说,他们常与贾皇后宫内宦者张弘密切往来。所谓祸起萧墙,正在此辈!请他们前来,一来可探听消息,二来笼络其心,日后倘若宫内有事,兵乱火起,说不定此辈能得以依恃。”石崇解释说。

“哈哈哈,石公果然高见!恐怕你这是善于谋人而不善谋己啊!”

一个声音在石崇等人的上方响起,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

三人急忙仰头观望,见金谷园东南角紧靠数丈高院墙的一棵粗大的树枝上,一个人斜坐着,身穿紫衫,摇晃着腿,脸上堆着笑,往下俯视。

“哦,原来是广长贤弟啊。看仔细了,别闪了你的腰身,呵呵。”石崇笑着和树上的来客寒暄。同时,他低声对脸色显露出惊惶的欧阳建和潘岳说道,“此人乃东莱人王弥,王广长,大名鼎鼎的游侠!”

王弥身手敏捷,他攀附着树干,跃蹿腾挪,三下两下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三个人的面前。

“久闻潘侍郎盛名,果然玉树临风,人中龙凤!”王弥仔仔细细打量着,先向潘岳作礼。接着,他转向欧阳建拱手道,“尚书郎如此年轻才俊,不愧为石大人之良甥啊。”

潘岳、欧阳建均礼貌地回礼。特别是欧阳建,对这个从树上飞身而下的侠客很感兴趣,不停打量他一身紧窄衣服和腰间那柄黄金嵌宝的短剑剑鞘。

王弥浓眉俊目,髭髯甚美,脸色红润,嘴唇特别鲜红,如同刚刚吮过血一样。看上去,他有三四十岁的年纪。

“……大人,我手下失察,没能防止有人从院墙处翻入园中,请恕我等失职之罪……”一个看上去像是石崇家仆役头目的人急匆匆踉跄而至,跪地请罪。

石崇脸色稍沉,问:“守东南角院墙处有几人?”

“十七人……”

“一群酒囊饭袋!”石崇眉峰一挑,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仆役头目战战兢兢,伏地叩首,表示遵命。

王弥朗声大笑。“我自从与石公相识以来,十年之间,为我不速而入的因由,您已杀掉数十个奴仆,损失诚然不小,请恕我失敬!不过,我最近得了几口新铸的宝剑,请石公把那些家奴赐我,以做试剑开刃之用……”

石崇也笑,口中呵呵,二人携手,走在前面,联翩入席。

席间,孟观、李肇两个武夫,正赳赳而坐。见到石崇,二人慌忙离席行礼。石崇赶忙上前去扶。潘岳与二将互相施礼,然后入席。

王弥虽然身为游侠,对寒人出身的孟、李二人很是不齿,他并不就座,而是抽出腰间短剑,比比画画,与欧阳建以切磋剑术为借口,离开宴席往亭榭方向走去。

席间,剩下的人寒暄过后,举杯宴饮。

不久,言起朝事,一头斑白头发的孙楚首先愤然发言:“杨公为政,严碎专愎,广招人怨,他起用其甥段广为散骑常侍,掌管机密;又用其心腹张劭为中护军 ,典禁兵。朝廷一切诏命,都由段广在杨骏授意下起草,拿给皇帝盖玺,接着入呈其女杨太后做个样子,然后就行之天下……杨公内怀猜忌,外树私昵,大祸不远矣!我曾经多次劝说杨公,劝他应该至公诚信,提引宗室司马诸王参政,不料,皆为其所拒。”

在座的蒯钦,丰神俊朗,是杨骏姑姑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是这位当朝太后之父的表弟。满饮一杯后,他也满怀怨言道:“杨公自知素无美望,便袭取魏明帝即位故事,新帝继位伊始就滥赏无极,对大臣普晋封爵,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关中侯,杨公以此手段,以图求媚于众,收买人心。我多次上疏谏止,竟然反过来被他派人上章弹劾……”

“蒯公受弹劾,当是好事,如此,你被斥罢官,日后反而不会引杨骏之祸而被朝廷族诛……”匈奴人王彰虽然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说话却细声细气,给人阴阴的感觉。

石崇不住地点头:“为杨骏滥加封赏之事,我也曾上疏表示反对。新帝继位,颁赏行爵,远远超出了泰始革命 之初及诸将平吴之功,轻重太不相称!如果有爵必晋,滥封滥赏,则数世之后,天下没人不是公侯贵官了……”

痛饮一爵醇酒过后,石崇以非常欣赏的语气对王彰说:“听说杨骏召您为司马,诏令一下,您竟然四处逃避躲藏,让官府找寻不到,您真是有深谋远虑之人啊。”

穿着寒素的王彰拱手道:“自古一姓出两个皇后(指当下杨骏的女儿杨芷和她的堂姐杨艳),下场没有不败的。况且,杨太傅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祸事不日可至。如此之人,我逾海出塞避之犹恐及祸,又怎么敢去当他属下的司马官职!唉,武帝在世之时,不思社稷大计,嗣君不惠,所托辅政的杨骏,又非治世之才,天下之乱,可立待也!”

众人议论纷纷间,潘岳没有插言,他眉头紧锁,露出一副忧虑的神色。就在一天之前,杨骏派人找他,准备任命他为太傅主簿,而且,自己已经答应下来。如今观之,福祸莫测。

孟观、李肇两位禁卫军将领,诚惶诚恐,不停点头做唯唯之状,没敢轻易发表意见。

看见石崇不停地用眼睛瞥自己,孟观不能不表态,他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中黄门 张弘,新帝登基前一直在东宫服侍新帝和皇后,近来他常来找我等联系,传达皇后旨意……皇帝,不,皇后等人,对杨太傅的嚣张极其不满……”

李肇看了蒯钦一眼,拱手一揖,从旁解释说:“杨太傅待我等不薄,但他不恭之迹,广为天下人所共知……忠于帝室,乃吾等禁卫军职责所在……”

孟、李二人,其实一直为杨骏倚为腹心,只不过新帝继位后,二人希得厚赏高封的愿望落空,故而内心怨恨。

“当今皇帝不惠,人所共知。杨骏恃帝愚憨,以太后之父的地位,把持朝权,大晋国运,难以逆料……不过,近来皇帝长子广陵王司马遹得立为皇太子。太子得封时年方十二,聪颖异常,诚为社稷之福啊。”王彰说。

蒯钦不以为然:“杨骏推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不过是贪图拥立之功——日后皇太子继位,他为太皇太后之父,有推拥之恩,可以想见他此举的用意了。为了收买人心,杨骏以皇帝名义下诏,拜吏部尚书王戎为太傅,前太常张华为少傅,尚书和峤为少保,显然想笼络老臣……他乘间拜其弟弟卫将军杨济为太保,私心大露……杨骏心机太重,又拜太子生母谢氏为淑媛,可那贾皇后也不是善辈,她专门派人把谢氏弄到宫外居住,不让她与太子相见。日后,宫内纠葛,当不绝如缕啊……”

诸人沉默。

暑日的酷热,在金谷园中全然感受不到。湖泊、森林环境中,到处散发出黑夜特有的清新气息。

如此赏心悦目的夜晚,饮宴诸人各自满怀心腹事,脑子里都被纷至沓来的烦躁所侵扰。

仆从和婢女不停端来各式精美的食物,皆是海陆奇珍,但每个人都没有胃口享用。直到最后,侍女们端上了切成细块的奇瓜异果,诸人注意力才被瓜果上插着的东西吸引过去——每个碟子里的瓜果上面都插着绿莹莹、蓝莹莹的削尖了的孔雀羽翎。这种奇妙色泽所引起的感官享受,让人能摆脱平凡世界中感知的不足,顿生纯净飘逸的喜悦。

金谷园中,伴随这种能让人享有感官快乐的生命瞬间而来的,却总是倦怠或忧伤。

正当诸人品赏美食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接连的几声哀号。随着类似砍剁树枝的声音响起,那嗷嗷哀号声很快就了无声息。

显然,王弥在斩杀石崇府中那几个失职的仆从,拿他们的脖颈试剑。

孟观、李肇二人不知就里,听到惨号的声音,霎时间警然惕然,都不自觉地把右手按向平素习惯的刀柄处。手落空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赴宴之时并没有身穿戎服,也没有携带刀剑。

潘岳身子一抖,脸色变得惨白。一杯酒在手中没喝多少,洒掉了一多半。

石崇离席,凑近他,在他耳边悄悄说:“安仁,太傅主簿一职,万万不可轻易赴任。你实在躲不过,好歹应付数日,然后可以对杨骏说你夫人病重,请假归家……”

潘岳闻言,惊吓过度,酒杯都掉在了地上:“……季伦,你从哪里得知杨太傅聘我之事?” QH7WJhE87UvNSqPkDECZAcd5Ck1F1wGK41p8hDN1xNiADg32Ldml4hFNNkg2zH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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