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清晨来临了,生活中所有的精华,一下子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在熟悉的房间里面所进入的陌生梦境,那里面隐隐约约的恐惧消失了。对普通人来说,轻盈、柔情和快乐,冲破夜幕,与东升的太阳一起,重新来到了人间。
楚王司马玮嘴里面,却还残留着黑夜苦涩的味道。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像杨骏那样死去,或者不得不像东安王司马繇那样在一个遥远的边陲郡县度过余生,他感到可怕至极。
由此,从恐惧的深处,慢慢浮起竭力的抗拒。他很难想象那样的结局和那样的生活。皇位,曾经那样遥远;而曾几何时,它又是那样迫近,比如诛杀杨骏的当晚……多么危险而又诱人的位子啊。以自己的能力,只要能够坐在太极殿的最高处,虚无或永生,似乎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了。
狂野的内心,使得这个年轻的王爷逐渐淡忘了某些道德方面的承诺,而汝南王逼迫他离开京城的企图,最终使得他的愤怒变得近乎疯狂。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种安慰,需要做些什么来起到镇痛的效用。被人剥夺希望的痛苦,相比死亡,似乎是一件更为残酷的事,人们无法漠然置之。对于被剥夺的恐惧,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不会轻易消散,反而因为对未来的冀望而增长——当然,恐惧、抗拒、忧虑,这些人性中最羸弱的部分,其实它们的实质和死亡差不多。
司马玮并不是一个天生神经过敏的人,也从未哀叹过自己的生活道路。作为大晋帝国的直系王爷,本来他有着清晰的命运轨迹,如今,却要面对无数令人疲惫的、痛苦的煎熬。那些最朴素无华、最无忧无虑的年代,消失殆尽,一去而不复返了。
京城,如今变得这样陌生,他所感受到的那种焦虑,往往衍变为深深的恐惧。死亡,或者是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在杨骏和几千个活人丧命后,他可选择的道路变得只剩下上述两条。与世无争的安静,已经变成不可企及的妄想。
作为一个二十一岁的王爷,楚王司马玮确实应付不了那么复杂的京城旋涡。好在他身边有两个人可以作为主心骨,一个是长史公孙宏,一个是舍人岐盛。这两个人,都出身寒门,见多识广。尤其是公孙宏,几十年来东游西走,对京城各种势力探挖深广,果决能断,在诛杀杨骏的过程中,他出力尤多。
如楚王这般自幼养尊处优的王爷,仔细思之,其实都只是那种一直躲在金光摇曳的奢侈池内安逸的游鱼。危险的人,危险的事,自从武帝死后,往往都躲在暗处,随时随地贪婪地凝望着他们。在混乱的时世,那些无法预测的黑暗,可能突如其来地把他们掠走或者吃掉。
“如果汝南王强迫我们诸王各回藩镇,这可如何是好呢?”
春日的良辰美景,不能让楚王司马玮感到任何欣悦之情,他焦躁地问身边的长史公孙宏和舍人岐盛。
“东安公司马繇就是前车之鉴。殿下,您乃武皇帝至亲骨肉,当今皇帝亲弟弟,而且,诛除杨骏,您首立大功,可如果按照汝南王的要求离开京城,日后内乱变起,远在藩国之内,您只能束手待擒,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岐盛说。
岐盛身高五尺,个子近似侏儒。但他智力超群,怀有不俗的医技,与京城权要广有往来。在杨骏生前,岐盛也曾经是这位当朝太尉的座上宾。所以,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都特别厌恶岐盛,认为他首鼠两端,很想合法地把他除掉。
深知自己危险的处境,岐盛一直鼓动楚王司马玮先发制人,乘间获取朝廷大权。
“当今之计,一定要往贾皇后身边靠拢,先稳住一方。我们要联合贾氏的势力,让汝南王和卫瓘在朝中失势。”岐盛折断了一根手中的树枝。
公孙宏表示赞同:“我曾经与贾皇后的身边红人张弘密谈过,得知贾皇后一直深怨卫瓘,那个老匹夫在武帝时代曾经多次劝说武帝废掉当今皇帝的太子身份……当然,汝南王、卫瓘执掌大权,贾皇后更会担心自己不能专恣肆意,所以她的心意再明白不过,废罢此二人,她一定乐见其成。”
楚王司马玮挥舞着手中的宝剑,想了想,说:“汝南王、卫瓘,这两个老贼倚老卖老,贬抑我和淮南王、成都王等武帝子嗣,实在可恨!但那皇后贾南风,绝非善类!至尊憨痴,内朝大权,全部由她掌握啊。”
楚王对贾南风如此深恶痛绝,不仅仅是因为那天觐见皇帝之后她在内室勾引自己。最让他难忘的,乃前日下朝后,贾南风派人送来一个锦盒,声称是皇帝赐物。司马玮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美貌如花、面色惨白的人头——正是朝堂之上在皇帝辇后张打伞盖的宫女的头颅。这位皇后如此的毒蝎心肠,楚王算是尽为领教。
怀着一种伤感的忧愁,楚王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宫女。有着如水眼波、荡漾的风韵和彩霞一样美丽双颊的姑娘,那样勾摄心魄。似乎,在太极殿的东堂,楚王曾经从她那看似不专注的目光深处,隐约窥视过她的心灵,并从自己的内心涌出一种模模糊糊的、雏形的欲望。
片刻间,楚王很想停驻在对她的幻想中,很想把自己印在她的明眸里面,继而抓住她的心。那瞬息即逝去的美貌,会使得许多人黯然神伤。那一种魅力,能使得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死亡威胁的人觉得生活十分甜美。
仅仅是路遇般的邂逅,仅仅是纯净欲望导致的稍显过分的索求,美丽姑娘的生命就遭到如此摧残。吞没她生命的,不是疾病,不是岁月的摧残,而是突如其来的横祸,是来自令人厌恶至极的皇后贾南风出于妒忌或者其他阴暗情绪的一个命令。那样美丽风华、撩人心弦的姑娘,竟然转瞬间变成了冰冷的、身首分离的尸身。这,不能不让人锥心地痛。
岐盛哈哈一笑:“贾皇后貌丑心险,人所共知。如果我们能够先把汝南王和卫瓘从朝中清除,她一个妇人,又能何为!到时候摆布她,还不容易吗?况且,我近日与积弩将军李肇、孟观交往甚深,这二人均是贾皇后心腹……”
楚王司马玮闻言色变:“你怎么和这两个人走得这么近?李肇、孟观,乃势利小人,想当初杨骏待他们不薄,二人却趋炎附势,关键时刻背叛杨骏,成为贾南风的走狗。他们能忍心亲手杀掉从前的恩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岐盛摇头,微微一笑:“殿下,我和他们深交厚往,不过是在婉转地传达信息。在送给他们大笔珠宝的同时,我向他们吹风,说汝南王和卫瓘一直暗中准备策划,图谋废立,想另立新帝……这两个狗奴才,肯定会把这些话告诉给贾皇后。内有贾皇后裹胁至尊,外有李肇、孟观掌握内城禁卫军劲旅,再有皇帝的诏书,废罢汝南王和卫瓘,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难处。”
“嗯,去掉汝南王和卫瓘这两个老贼,我们兄弟掌握国事,大晋运业,定会蒸蒸日上……到时候,贾氏家族的势力,应该也不难清除。你们看,杨骏被诛杀后,贾皇后的族兄车骑将军贾模、她的从舅右卫将军郭彰、她的表弟右军将军裴,还有她乳臭未干的外甥贾谧,个个身居要职,干预朝政,权侔人主。外戚如此张狂,显然是藐视我们司马宗室!”
楚王以剑击石,恨不能平。
楚王府的花园内,绿茸茸的一片。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燥热。早春时节,园内遍布着盛开的鲜花,太阳似乎摇摆着,它时而收拢、时而颤抖、时而又过度温暖的双翼,从墙壁上,从牌楼上,从树颠上,随时准备飞起般,洗浴着一切。
春天恰似一面澄净的棱镜,分解着多彩的光线。白昼的津液,在美丽如画的花园里面溶解开来,扩散开来。芳香醉人,一切都如图画般新鲜,到处映迸着银光和花瓣。
“殿下,皇后宫的张弘张大人前来拜访,说有秘事相商。”王府仆从来报。
楚王司马玮怔了怔,他看了看公孙宏和岐盛,有些纳闷:“这个阉狗,此时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弘这个宦者,乃贾皇后身边红人,殿下您但见无妨。”岐盛撺掇说,“根据在下揣测,他肯定是替贾皇后来通风报信的。对贾皇后来说,汝南王和卫太保才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
楚王颔首。
张弘见到楚王后,一脸严肃,马上要求屏去旁人。
楚王挥退闲杂的仆从和侍卫,只留下岐盛、公孙宏二人。“张大人,岐大人、公孙大人乃我身边策略之士,有事不必避他们。”
张弘依旧一脸小心,亲自掩紧了小殿的门,朝外仔细看了看,确认门外无人后,从袖中抽出一轴青诏,低声而又清晰地说:“楚王接旨!”
司马玮心中凛然一惊。他看了看岐盛、公孙宏,犹豫了一下,跪下听诏。
“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欲行伊霍之事 ,楚王代朕宣诏,令淮南王、长沙王、成都王率兵屯卫宫门,免去汝南王司马亮、卫瓘官职,废为庶人。”
听毕此诏,楚王司马玮的心中,惊大于喜。如果能免除汝南王和卫瓘的官职,朝中日后再无人能和自己相抗衡,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可是,贾南风让宦者携带密诏,让自己出头,行事仓促,如果有什么差池,后果难料。
所谓的皇帝密诏,定是贾南风所为。
司马玮接过那卷青纸诏书,细看紫色封泥,确实是皇宫内物,诏书上面,盖有清晰的皇帝玺印。
“……汝南王,宗室贵戚;太保卫瓘,先帝重臣。对他们两个人,皇帝、皇后为什么不在正式的朝会上当着群臣的面下诏免掉他们的官职呢?”司马玮有些狐疑。
半是惊吓,半是焦急,张弘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显然对楚王的问题早就有准备,回答说:
“汝南王、卫太保,掌握尚书省大权,朝中朝外,遍树亲党,势力不亚于当初的杨骏。倘若当廷宣布诏旨,皇帝……皇后恐怕这二人拒不遵命,生出事端……殿下,您尊为楚王,乃皇帝亲弟,联合诸位王爷,定能使汝南王、卫太保二人猝不及防,束手就擒!”
“……此言甚为有理,不过,此事过于重大,或许稍缓,待我亲自入宫,面见至尊,复奏此事,以求万全。”楚王虽然是个好冲动的年轻人,也想为自己留个退身的余地。
“如此大事,宜接诏急行。如果殿下辗转入宫,费时不说,还有泄漏消息的可能。倘若让汝南王、卫太保获悉密诏,他们提前有所准备,皇帝被废不说,殿下您的性命,我想也不能得全。”张弘一脸的忧焚。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岐盛拉着楚王的袖子,走到距离张弘稍远的地方,谏劝道,“殿下,此诏此谋,定出于贾皇后,她本意是除掉汝南王、卫太保二人,自己能肆意握权……如今,殿下您本人,已经与汝南王、卫太保二人大有嫌隙,正好借贾皇后之力,凭皇帝的青纸手诏,先除掉二人,殿下自可进揽朝纲!到时候,贾皇后以内宫妇人,何能奈何殿下……”
岐盛心内,深恐时日稍迟,汝南王和卫瓘二人会遣催楚王等人归藩。这二人如此憎恶自己,日后自己身家性命,肯定凶多吉少。所以,他想先下手为强,竭力撺掇楚王接诏行事。
公孙宏非目光短浅之辈,然而出于寒人阶层急于掌权的热情,他也在旁激劝:“殿下,日前诛除杨骏,皆东安公和您指挥大局,可事成之后,功归汝南王和太保卫瓘。可见,朝廷赏罚,大是不公。观汝南王、卫太保之志,必会迫使殿下返回封地,远离京城枢机。荆州迢迢,殿下蛟龙失水啊。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北军尚归殿下掌握。如果殿下犹豫后发,必定为人所制!”
楚王沉吟:“皇帝手诏,只让我率兵罢去汝南王和卫瓘的官职,倘若日后这二人东山再起,或者我们日后与贾皇后有隙,她再起用他们两个人制衡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岐盛闻言,面露阴狠,同时他兴奋得鼻头发红,对楚王说:“殿下,如今您握有皇帝青纸诏书,生杀诛罚,皆在殿下之手。当初杨骏之诛,诏书上只讲免掉他的官职,也没有明说是要杀他,最后,还不是诛杀他三族、僚属无遗类……大丈夫行事,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只要动手,定不能留活口。卫太保文官老臣,尚可饶他性命,汝南王为皇室尊长,绝不可留!……一不做,二不休,依在下愚见,起事之后,我们可以观察形势,如果一切顺利,大可直接入宫……”
岐盛望了望不远处热锅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的宦者张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楚王司马玮一咬牙,拔出腰间宝剑,猛砍在殿柱之上,高声言道:“事决矣,不做不休!”
张弘见到楚王最终表态,倒头便拜,兴高采烈:“楚王殿下英明神武!我即刻返回宫内,禀报皇后。宫内还有积弩将军李肇,也等待殿下的回话,我让他马上率兵助战……”
言毕,张弘急匆匆离开了楚王府。
在岐盛、公孙宏协助下,楚王司马玮部勒本军兵马,同时矫诏,紧急召入京城内外三十六军的统军,让他们全部入楚王府报到。
“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密图不轨,擅议废立,形同反逆。我受皇帝密诏,都督中外诸军,汝等皆应听我节制,助顺讨逆!倘有不从者,诛杀三族!”
面对站满了阶庭的诸军统军,楚王厉声宣布。
统军们闻令,相率惊顾。
自从杨骏之诛以来,这些人都如惊弓之鸟。他们心中深知,只要是站错队伍跟错人,不仅自己的项上人头要掉,三族也会被诛戮殆尽。
可此番,毕竟召集者是皇帝的亲弟楚王,先前他有勇有谋,能一举诛杀杨骏等人。有此前鉴,诸统军心内稍安,不敢不对他唯命是从。
而且,楚王司马玮把这些人召至王府,并不是派他们带兵去抓人,只是把他们全部软禁在王府内,不让他们有机会擅自出去指挥队伍。
如此来说,事后无论哪一方得志,这些统军都有为自己解释的余地。所以,楚王司马玮这样行事,使得他们更感安全,不会轻举妄动。
正在这时,楚王府外人马喧腾,原来积弩将军李肇率一千禁卫军前来听从楚王调遣。
楚王司马玮发令,派公孙宏、岐盛、李肇等人,领兵去抓捕汝南王司马亮;派成都王司马颖等人,率部分北军兵士去抓捕太保卫瓘。至于楚王本人,他与兄弟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一起,坐拥精兵近两万人,在楚王府内指挥全局。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逮捕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的过程,比起当初诛杀杨骏,要简单容易得多。
楚王发兵之时,汝南王司马亮正在王府中读书。忽然,汝南王手下的领兵司马踉跄入报,说外面兵起,传说是有诏收逮汝南王。
领兵司马是个参加过灭吴之战的老将,他请求司马亮下令,派遣王府卫兵出府警备。
司马亮头摇个不停,他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派兵来抓自己,疑为讹传,不肯照行。
不久,汝南王手下长史从府外跑进来,涕泣谏劝,说确实是楚王等人派兵前来抓捕。他跪求司马亮立刻下令府兵出门抵拒。
司马亮依旧不听。
汝南王世子司马矩得知消息后,立刻面见司马亮,苦劝说:“父王,宫中敢于发布收逮您的诏书,必出于贾后奸谋!她与楚王串联,矫诏传旨,本意定是要害我们父子性命。我们王府之内,俊义如林,壮士数千,兵强马壮,尚可拼力一战。只要我们能够延缓时间,诸王、各营兵一定观望,到时候,我们冲出重围,直入皇宫,面见至尊,定可讨回公道!”
司马亮摇头:“我乃宗室领袖,怎么可以轻率兴兵在京城内与营军拒战!不要惧怕,我们自可以不变应万变,看来人如何说……”
时间不等人。没过多久,汝南王的王府完全被禁卫军包围。
外兵登墙哗噪,高声叫喊道:
“奉皇帝诏旨,逮捕汝南王!汝南王僚属,概不连坐;若不奉诏,军法从事,罪及三族!”
汝南王府内的护兵和文吏,逐渐看清在墙上露头的兵士确实穿着禁卫军的服装,不少人心中骇惧。由于汝南王本人没下任何命令抵拒,府内之人更加心慌,不停有人投兵于地,开门往府外逃窜。
硬着头皮,汝南王司马亮亲自走到中庭的空地,仰头对着墙头的兵士高喊:“我对朝廷忠心耿耿,何故得罪?”
公孙宏持剑站在墙头,高声回答:“我等奉诏讨逆,不知有他。”
犹豫了一下,司马亮问:“既有诏书,能否让我一观?如果诏旨无误,我立刻出门待罪……”
话音刚落,岐盛挥手示意。李肇手下兵士立刻连发劲弩。嗖嗖声中,司马亮身边的卫士和僚属有十多人中箭,倒地气绝,司马亮本人的右臂,也被一支弩箭射穿。
世子司马矩赶忙趴伏在父亲身上,替他挡下更多飞来的箭矢。
坐在血泊中,司马亮仰首长叹道:“我乃宗室尊长,以我忠心,可披示天下!不知朝廷受何人蛊惑,派人来擒拿我……我奉诏就是,不必滥杀无辜……”
有过先前攻打杨骏府邸的经验,禁卫军很快就把汝南王王府的大门打开,众兵鱼贯而入。
在岐盛、公孙宏、李肇的指挥下,兵士把司马亮、司马矩以及他们身边的十多个僚属尽皆绑缚起来。
岐盛和李肇耳语了几句。李肇挥手,兵士行事粗暴,把跟在司马亮身边的文武僚属牵到墙角处,一刀一个,就地处决。刀下头落,非常利索。
汝南王一脸惶然。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司马亮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形容枯槁,垂头丧气,脸庞瘦削,甚至比枯骨还枯。
近距离望着汝南王那张石崖般风化破碎的脸,岐盛不禁心中想,这个老贼,哪怕是昨天,他都可以让中书起草一纸诏令,对自己或贬或杀。如今呢,他已经完全失势。
看得出来,汝南王忍受着痛苦的愤怒,衰老的面孔显得生硬而疲劳。出于深深的恐惧,一种不自觉的、无意识的表情——走近死亡的艰难生存的表情,已经取代了这位老王爷往日威严、矜持的神采。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因为惶惑而变得近乎冷峻。他脸上完全失去弹性的血管,似乎忽然又让他老了十岁。
王爷暴露在风中的颈背和白发,在惨烈的春风中摇摇晃晃。
有杨骏的前鉴,汝南王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生命的急剧流逝。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仿佛不得不下死劲拼命抓住时下的每一刻。几绺乱乱的白发垂在他的脸上,用它们白色的末梢,拂打着这位王爷脸部销蚀的骨突。
在艳阳的照射下,王爷的脸呆板、憔悴,发出一种铅灰色的光泽。但是,在他混浊不清的眼睛里,还残存有微弱的光芒,那是不现实的希冀,是临死的回光返照,根本无法抵拒地狱可怕的、充满预言性的黑色。
公孙宏派人把汝南王和他的世子绑在院庭正当中的画轮车的车轮上,然后,他与岐盛、李肇一起,冲入汝南王的内室,边搜杀漏网的僚属,边检索汝南王与外朝的往来书信和寄放在王府内等待处理的朝廷文书……
李肇事先得到过贾皇后的亲口交代,此人手黑,他入得内室后,不停挥刀,亲手杀掉了汝南王司马亮年纪从四岁到二十岁不等的七个儿子。
这些王子龙孙,无丝毫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屠刀落下,而后头落于地。
鲜血,溅满了李肇的两当铠甲。
可幸的是,司马亮最小的儿子司马羕酣睡中被几个婢仆窃负逃出,避匿在临海侯裴楷家,免遭屠害。
被缚于中庭的司马亮,还不清楚内室中发生的事情,犹自挥泪,与世子司马矩长吁短叹。
午后艳阳高照,春燥风紧,加上失血过多,汝南王嗓子干渴至极。于是,他哀求看守的兵士说:“我对朝廷忠心不贰,这肯定是有人陷害我……能否给我一杯水喝?”
站在汝南王身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面对这个德高望重的宗室王爷,他心生怜悯,就取出牛皮水壶,倒水给司马亮喝。同时,他还让旁边守卫的年轻兵士,找到一条布带缚住司马亮右臂上伤口,给他止血。
老兵心中,对汝南王有一种充满了怜悯加上恐惧的感情。他很想放了他,同时又想即刻杀了他,莽莽撞撞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被绑缚在车轮上的、浑身血迹的这个老王爷,大名鼎鼎,既令人敬畏,又令人鄙视,他衣衫上面的绣龙,使得他本人变得更加神秘。
看到汝南王司马亮脸上因为之前摔倒而沾满了泥滓,老兵恭敬地俯下身,用袖子帮他擦拭。
此情此景,正被从内室中走出的岐盛、李肇看个正着。
于是,岐盛对着院中那群兵士高喊道:“皇帝有令,能斩杀逆臣司马亮者,赏布千匹!”
听到这话,院庭里面的一百多个兵士瞬间都兴奋起来。停顿了片刻,他们个个争先,提刀持枪,向司马亮父子跑来。
本来拿着水壶刚给司马亮喂完水的老兵,听到李肇的呼喊后,看到身边的兵士满是油汗的脸越来越近,他自己也贪心顿起。
老兵迅速地扔掉手中的水壶,右手慌忙间从腰间抽出刀来,说:“汝南王殿下,您还是借我人头一使,成全我半生富贵吧……”
说着话,老兵紧紧揪住司马亮的发髻,仅短暂犹豫了片刻,他便挥刀斩落了这位汝南王的人头。
老兵拎头在手,高举着报功。
鲜血顺着司马亮齐刷刷被斩断的脖腔,滴了老兵一身。
闻利动心的兵士见状,纷纷趋前,一齐下手,对着司马亮的还热乎乎的尸体忙活不停。
兵士呐喊声声,各自高举着血淋淋的尸块报功。
司马亮的世子司马矩,惊骇之余,也同时被杀。
公孙宏刚从汝南王内室中走出,见此惨状,内心有些悯恻。
“汝南王老贼,如今下场如此,再也杀吾辈不得!”岐盛拊掌大笑。虽然体短如侏儒,他笑起来的声音,非常洪亮。
李肇舒出一口长气:“未曾想汝南王这么容易就解决掉了,先前杀杨骏,还费了好大的周折……不知道成都王那边,把卫太保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