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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刑场

潘岳被侍中傅祗拉着,跑出了太尉府大门。没跑多远,他就气喘吁吁,腿上如同灌了铅一样。

呼啦啦,绝大多数元日参加太尉府宴饮的朝臣都陆续跑了出来,个个仓皇惊惧,冠斜履散,往四面八方散去。

傅祗脚快,出门后,他和潘岳道了声“保重”,径自抄了一条小道,率先逃走。

没多久,一批大约有二百人的军士跑步而来。他们均手持长槊,凶神恶煞般迎着潘岳等人冲来。

“这些人都是杨骏手下属官,杀无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使得手持长槊的军士纷纷挺槊,直刺手无寸铁的朝臣。

数声惨叫过后,已经有几十个人被捅死在当场。先前来太尉府报信的散骑常侍段广,就被钉死在潘岳近前的一棵树上。他的鲜血,喷了潘岳满身都是。

看着段广七窍冒血的死状,潘岳魂飞天外,觉得自己的死期马上就要来临。

一个身材矮小的兵士跳跃而来,挺槊直刺潘岳。

心寒胆战之余,潘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一摔,暂时救了他的性命,兵士的槊尖从他肋下穿过,仅仅捅穿了他的袍服。

兵士抽槊,准备再次捅刺——手举半空中,塌鼻梁的兵士愣住了:眼前扶地喘息的这个人,玉面明眸,形神如仙,即使他被惊骇得嘴唇发白,依旧丰神散朗,着实让人下不去屠手。

“住手!”危急关头,有人一声断喝,喝阻了欲图行凶的兵士。

一个身穿戎服的人纵马扬鞭迅疾而来,猛勒缰绳,马前蹄兜起,把兵士与潘岳分隔开来。

“不得无礼!此乃潘岳潘大人,朝廷命官,切勿伤害!”来人说着话,下马扶起潘岳。

驰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楚王司马玮的高级幕僚公孙宏。他仔细地为潘岳上上下下掸净身上的灰尘,从自己身上解下两当护甲,为潘岳穿上,又扶他骑上自己的高头骏马。

刚刚还一脸杀气的执槊兵士闻言,即刻伏地行礼、谢罪。“原来您就是潘大人,小人久闻您的大名!”

“这个潘岳,他的官职是杨骏的主簿,应该也算诏书中所称的杨骏逆党啊……”一个伍长站在旁边小声嘀咕。

公孙宏猛一转身,朝那个伍长没有甲胄遮挡的脖子处挥了一剑。

剑利肉软,伍长的人头顿时滚落在地。他的身子兀自站了一会儿,颈血从没有脑袋的腔子里面狂喷出来,周围的一些兵士来不及躲避,都溅了满身的血。

“有敢不服从命令者,视此人下场!”公孙宏插剑入鞘。

饶是刚刚杀了不少从杨骏府中逃出的文臣,诸兵士见同伴被杀,依旧暗暗觳觫。

扫视了众人一遍,公孙宏指派那个先前执槊挺刺潘岳的兵士,让他带领三个人,保护潘岳:“尔等保护潘大人回府,不得有误!”

说完话,公孙宏换了另外一匹马骑上,拱手而去:“潘大人,我还有紧急事要办,就此别过,日后得暇,容我细细禀报今日之事……”

未等潘岳道谢,公孙宏率领那群兵士离去,杀气腾腾地奔往杨骏的太尉府。

喘定之后,细看面前这批军士身上所穿的荆州细甲,潘岳才意识到这些大开杀戒的兵士,乃是楚王司马玮从镇地带入京城的私兵。

“……潘大人,您要去哪里,是回府呢还是去别的地方?”刚才还要杀人的那个执槊兵士,此时完全换了另外一副表情,恭敬无比,低声询问潘岳。

“去庆阳里贾府,贾充太尉府邸……就是当今贾皇后母家的那个贾府……”

原来,石崇给潘岳留下的锦囊中的“妙计”,只有短短数个字:“事急,速往贾府找贾谧躲难!”

潘岳还怕兵士不知贾谧是谁,故而说出已经死去的、大名鼎鼎的贾充之名。

作为太尉杨骏的主要幕僚,上司出事,潘岳确实很难幸免。对此,石崇倒是有先见之明,为好友留下了一条活路。

贾充外孙贾谧,过继到贾家之后,虽然只是个少年人,却非常喜欢舞文弄墨。为此,石崇常常唤潘岳一起到贾府,与贾谧谈诗论画,切磋书法,使得潘岳在杨骏事发前已经成为贾府的常客——这些交情,都为日后潘岳能够免祸做足了铺垫。

从杨骏府中逃出后,潘岳内心深处感到很内疚。作为直接的属下,自己理应与杨太尉共存亡才是。但是,想想自己年迈的老母,想想与自己多年相濡以沫的爱妻,他的内疚感才逐渐减弱。

得罪宗室和众多大臣的太尉杨骏,败亡只是早晚的事情。作为当国太后的父亲,他的心地实在太窄小了。朝内朝外,他所能赢得的只是衰弱的、虚饰的顺从,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在关键时刻听从他的召唤……

潘岳知道,由道德而引发的痛苦非常巨大,但还不能与宗族存亡相比。杨骏的权威,就如同即将合拢的拱穹冰山一样,会在外力的冲击下顷刻坍塌。

特别让人忧心忡忡的是,这座冰山倒塌后,杨骏的敌人一定会穷追不舍,肯定会逮捕、杀戮太尉属下的从官和朝中平素与他往来密切的大臣。

潘岳不无忧虑地想,在公孙宏的帮助下,刚才自己才幸免于难。如今,自己即使进入贾府,也肯定只能躲过一时之灾,但谁能保证以后的日子呢……

神思恍惚之际,途经司马门,潘岳恰好与贾皇后的表兄、右军将军裴頠碰上,走了个迎头。

二人马上作揖,刚要说话,斜刺里烟尘忽起,又有一些人骑马而来。

潘岳、裴頠仔细一看,原来是杨骏的心腹、左军将军刘豫,他身后带着数十个左军的中级军官,皆跑得浑身是汗。

“潘大人,杨太尉无恙否?听说宫内出了大事,您看到杨太尉了吗?”刘豫急呼呼地问潘岳。

潘岳欲言又止,非常为难。面前的右军将军裴頠,乃杨骏的对头贾皇后的亲戚,平素与潘岳关系和睦,大家同为朝中文臣,常常作诗论赋,唱和往来;而左军将军刘豫,乃杨骏心腹,被特意安排在宫门外,掌握着重要的外营兵。

这两个人,潘岳谁也贸然得罪不得。

不过,根据目前的情势揣测,太尉杨骏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

潘岳沉吟不语间,裴頠接过话头:“我刚才和潘大人同行,在西掖门遇到杨公,看到他只身一人,坐乘一辆小车,只有两名仆从跟随,出城后急急忙忙往西走了……”

闻此言,胆大无脑的刘豫顿时脸上色变。他扭头打量潘岳,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潘岳咬咬牙,暗下决心,朝刘豫点了点头。

“我听说……皇帝有诏旨逮捕杨太尉,他怎么能跑了呢……”刘豫有些傻眼,“裴大人、潘大人,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裴頠和颜悦色地劝说道:“杨太尉对朝廷有大功,皇帝有诏逮捕他,估计是个大误会。依我之见,您应该解散部伍,自己先去廷尉处自首。待日后事情明了,万事皆安……”

刘豫拎着马缰绳,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脸上表情似乎要哭一样。

琢磨了一阵子,他长叹一声,听从了裴頠的诳言。于是,只身一人,他骑马径自往廷尉处自首。

刘豫刚走,裴頠就对原本跟随刘豫的那些军官发令,自称身上有皇帝密诏,说朝廷让他代领刘豫的左军将军职务。然后,他立刻指挥这些人,火速调拨驻扎在洛阳近郊的牙门军 ,紧急前往万春门屯扎。

由此,裴頠完全控制了洛阳外城的形势。

潘岳无奈,只得跟随裴頠前往万春门。

数千牙门军在裴頠指挥下,刚刚排列好队伍,就有军官来报,说有人从杨太后所住的显阳殿内往墙外射帛书,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救杨太尉者有赏。”

“此帛书从哪里来?”裴頠问。

“确实从显阳殿内的太后居处射出。”军官回答。

裴頠皱眉:“杨太后妇人,怎能射出此帛书?”

“可能是太后宫内的宦者用弓箭射出,上面还盖有太后印玺,应该是真的……”

裴頠闻言,脸色一沉,呵斥道:“即便是真的,那杨太后一定是与其父杨骏一同谋逆造反!如今皇帝有旨,收逮杨骏!至于此帛书真伪如何,到时候拘审显阳殿内的人,自然明了……”

几个左军军官互相望了望,遥见不远处的杨骏府邸火焰张天,都低头不语。也就是说,他们对裴頠的话语,表示了默许。

眼见已经稳稳地控制住了大局,裴頠才想起了一直影子傀儡一样跟在自己左右的潘岳。

“潘大人,你欲往何处去?”

“我……我正要去贾太尉府邸……”潘岳不敢也不必和裴頠说谎,因为裴本来就是贾氏家族的亲戚。

“嗯,那好,我派人送你去……如今京城乱起,局势大异,潘大人还是小心些,到贾府避避也好……”

裴頠很细心,亲自选了二十名魁梧壮硕的兵士,护卫潘岳去贾府。“潘大人,你到贾府后,把这些兵士留下把守府邸,就说是我派过去的……”

报复,疯狂的报复。

杨骏被杀的第三天,其徒党、僚属以及他们亲族的处决名单就已经拟好。

洛阳七星石拱桥南端的一块巨大的空地,被当作处决杨骏同党的临时场所。

一天之内,在东安公司马繇的主持下,殿中中郎孟观等人率兵士四处搜查,最后,杨骏的弟弟杨珧、杨济,杨骏的主要心腹张劭、李斌、刘豫、武茂,以及散骑常侍杨邈、中书令蒋俊、东夷校尉文鸯等人,包括已经被杀的段广,罪名都被定为“大逆”,皆被判诛夷三族。

男女老幼数千人,都被押往刑场斩首。

刚刚过了元日不久,似乎严冬就退却了。残雪融化,洛河的两岸,望上去好像镶了花边,冰面千疮百孔。有些开始融化的冰,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但到了晚上,远处的山谷有隐约的轰鸣声传出,据那些懂得天文的人说,解冻的日子虽然来了,日后还会有更凛冽的寒流。

种种迹象,都不是好兆头。

大清早,桥下的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太阳照射了半个时辰,有些地方融化了,就露出了土地来,散发出类似树皮和腐烂干草的气味。

大概有几百名京里面的官员,冒着严寒前来观刑,他们大多数人身着皮裘,戴着护耳,不少人不停地顿足取暖。

众人站立在空地东边一块高台上,俯瞰着刑场。

这些人当中,司马宗室中只有主事的东安公司马繇一个人在场。由于诛赏大权在握,从他黑色的胡子里,隐约透出一种自得的笑容。

由于站立久之,他褐色的短睫毛上挂了一层霜,脸上的皮肤由于严寒有些充血,变成了类似灰色的颜色。在他身后,拥挤着那群倒霉的、被诏旨要求来观刑的官员,其中就包括潘岳、石崇等人。侍中傅祗也在人群里面,他脸上罩着一层不知道是出于庆幸还是出于惊骇而生出的苹果似的红晕。

“季伦,眼睁睁看着杨氏家族被诛杀,我于心不忍啊……”潘岳低声和身边的石崇嘀咕。

石崇搓着手,微笑着对潘岳说:“安仁,谁不来,你也要来!别忘了,此前你可是杨骏的主簿啊。杨骏的僚属,名单上要被杀掉的有几十人。职衔高的,唯独你能幸免。所以呢,你更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遭人怀疑……幸亏我没有站错队,杨骏我没有得罪过,贾皇后一家人我也哄得好,这不,刚才贾谧对我说,朝廷已经实封我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

“季伦,你要外任?荆州一带,相比中原,毕竟地蛮人稀啊……”

“外任虽然辛苦些,总能得到好处……日前由于大肆经营金谷园,我囊中有些羞涩。荆州之地,其实富户多多,不仅商户多,往来的商贾也多,去到那里,能解我一时之贫啊……”石崇一脸得意。

潘岳有些惘然。

未等石崇再解释什么,凄厉的哀呼声和兵士挥动皮鞭之声杂沓地响起。

潘岳和在场的观刑官员们的注意力,都被越来越近的罪官和罪官家属队伍吸引了去。

为首一名兵士,高举着一根两丈多高的长竿,在顶端,结结实实插着杨骏的首级。

几日前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公,如今身首异处。

日光照耀下,杨骏惨白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

为了明正典刑,让人看出首级的真切面目,杨骏的脸被人用水清洗过,发髻被胡乱地盘起,用一块红色巾帛束扎住。

由于温度转高,从杨骏首级被割截的脖腔里面,不停往下渗滴着黄色的液体,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东安公,我曾经秘密上表,要求朝廷解除我们杨氏家族的权力,奏表藏在太庙的石函内,可以证明我所言不虚!”途经临刑的官员面前时,杨骏的弟弟杨珧忽然止住脚步,凄厉地对东安公司马繇高声说。

曾经贵为三公,如今双臂被缚,身后全家人都跟着自己赴刑挨斩,杨珧狼狈异常。

“杨骏罪大恶极,应该诛灭九族!身为他的亲弟,你还有什么抱怨的。”司马繇冷冷地说。他鄙夷地瞧了瞧几天前自己还要谦恭对待的杨珧,问:“你如果早知道韬光养晦,早就应该急流勇退,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何况,你说你提前忧虑你们杨氏家族盛宠可能致祸,秘密上表,谁能证明呢?”

杨珧闻言,抓住救命草一样,近乎哀呼地高叫道:“我秘密上表一事,可以问少傅张华大人!”

司马繇又是一阵冷笑,他扭头瞅了瞅站在自己身边的尚书左仆射王戎,大声对杨珧说:“张华、王戎、裴楷、和峤等大人,皆我大晋朝德高望重之人,他们都一直受杨骏排挤,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参与朝政大事的决断。如今,你诬蔑张华张大人,居心叵测啊……还好,近来张华大人偶感风寒,否则呢,他还真不得不当众和你对质。”

说着话,司马繇脸一沉,猛一挥手,示意押送的兵士快点把杨珧等人押至近前的刑场开斩。

“苍天,苍天,我杨家为大晋功劳卓著,纵有罪恶,不过是家兄杨骏专权,我杨珧忠心可鉴,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杨珧挣扎着,大声哀号。

尚书左仆射王戎平时与杨氏兄弟私下交往颇睦,低声对司马繇说:

“杨骏跋扈骄横,实实有罪,可是,杨珧、杨济兄弟,念他们从前所为,还是有功于朝廷啊。想从前贾皇后得罪武帝之时,他们二人曾经在朝中深为解劝……昔日钟会在蜀地造反,其兄钟毓先上疏申明他弟弟的险刻,最终没有被牵连……我们是否能依照这个惯例,再上表朝廷,可为杨氏兄弟申理一二……”

司马繇决绝地摇头:“斩草必除根!就算我饶得杨氏兄弟,贾皇后也饶不得他们!”

于是,在贾氏族党和司马繇暗示下,押解犯人的兵士开始拳打脚踢地催促他们。

其中,一个大胡子兵士忽然挥刀,用刀柄乱击杨珧。他还忽然一扭刀头,顺势削去了杨珧头顶的一块头皮。

连皮带骨,杨珧发髻散落的同时,鲜血涌出,横流满脸,样子看上去非常骇人。

杨骏的另一个弟弟杨济还算一条硬汉,他从弟弟身边恨恨而过,嘿嘿冷笑,直奔刑场,决然不顾。从他身上的血迹和僵直的左边胳膊可以看出,之前他已经遭受过拷打或者重物的击打,左臂已经被打折。

行刑刚要开始,贾皇后的身边宠臣、宦者张弘急匆匆来到。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辆三匹马拉的宫车。

“东安公,稍慢行刑,稍慢行刑……”张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司马繇心中一惊,以为有诏旨出于宫中,会对杨氏兄弟及其族党缓刑。

“皇后吩咐,让我带着逆贼杨骏的老婆庞氏,前来观刑……”张弘说。

他话音甫落,众臣才注意到宫车里面坐着杨骏的老婆庞氏。她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斑白,面无人色,被人扶掖着,勉强靠倚在车窗前。

在场观刑的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的叹息,有的不解,有的跺足怨恨——毕竟,杨骏的女儿杨芷现在还有太后名号,还没有被废黜。杨太后亲父被惨杀,两个叔父、三个舅父,连同他们的整族人都被判以斩刑。如今,贾皇后迫令杨太后的亲母刑场观刑,未免太过残酷。

司马繇松了一口气,让人推着庞氏所乘的公车去到刑场正中央,而后下令行刑。

由于时间仓促,杨氏兄弟及其家族被杀者的口中都没有被塞入木枚,皆能发出声音,号哭声、呼救声、喊痛声,震天动地。

由兵士组成的刽子手队伍活儿干得很利索,有人架扶,有人挥刀,忙个不停。不多时,就已经杀掉了杨氏三族数百人。

宫车中的杨骏之妻庞氏,眼看着自己的三个兄弟被人剁掉脑袋,惊吓过度,很快就昏死过去……

杨氏家族被斩杀后,陆续轮到杨骏的亲党和僚属。

刽子手们刀刀溅血,犯人们惨叫着,一个个尸首分离。

很快,七星桥下那块被充为刑场的空地上,方圆半里,黏稠的血已经高达寸余。

潘岳浑身发抖,感同身受。他知道,如果没有公孙宏放他,如果没有石崇事先为他安排,这群被杀的人当中,肯定也会有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每杀一批犯人,从刑场外面就又送进新的一批。

最后,刑场外被押来一批即将被处斩的人,数目有近一百人。为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穿一身在家中所着宽散的深衣,身长八尺,相貌堂堂,五缕黑髯迎风展摆。这个人即使浑身被缚,眉宇间依旧充满了英雄气概。

“我文鸯有何罪,致使家族被诛!”路经观刑的众官,那人大声呼喊道,声如洪钟。

“咦,这不是文鸯将军吗?武帝崩后,他曾经以平虏护军的身份平讨树机能的叛乱,建有大功,被朝廷任命为护东夷校尉,监管辽东地区……怎么,他也被牵扯到杨骏的案子里了吗?”

在石崇、潘岳等人近处发出慨叹的,乃匈奴刘渊留在洛阳的质子刘和。这个小伙子血液中流淌着匈奴种姓惯有的凶残,很喜欢临刑观斩。

作为刘渊留在洛阳的眼线,刘和看京城的这些晋人杀晋人,本来看得津津有味。但他看到最后文鸯一家入刑场,却不由得发出惊呼来。

“这个事情嘛,想必京城中的不少人能猜得出……”石崇的外甥欧阳建欲言又止。

“坚石,到底为什么?请为我道一道……”刘和扯住欧阳建的袖子,刨根问底。

“……东安公司马繇,乃诸葛诞的外孙;文鸯,乃文钦的儿子。”欧阳建望了望站在临刑队伍首位的司马繇,开始为刘和低声解释起文鸯被杀的缘由来,“文鸯的父亲文钦,在曹魏时代任扬州刺史,当时在扬州带兵抵御吴寇。嘉平六年(公元254年),时任大将军的景帝 废掉了魏帝曹芳。转年春正月,曹魏的镇东大将军毌丘俭和扬州刺史文钦以魏帝被废为借口起众造反。景帝随即统率步骑十余万征淮南。乐嘉之战,当时文鸯十八岁,弓马娴熟,膂力过人,勇冠三军,他多次领骁骑十余人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景帝数为其击败。景帝征淮南时,本来目有瘤疾,并派医生阵前割之。忽一日,文鸯骑马劫营,景帝大惊,病目竟然因受惊而流出……日后,文氏父子不敌大军,双双逃奔东吴……再后,曹魏的镇东大将军诸葛诞也造反,联结东吴在淮南作乱。为此,东吴派遣文氏父子率兵三万余人前去帮助诸葛诞,害得文帝本人不得不又率兵前往平灭,文氏父子和诸葛诞连兵方强,文帝数遭败绩……还好,得胜而骄,文鸯的父亲文钦与诸葛诞转相疑二,竟被诸葛诞手刃而死。文鸯闻讯,率领家兵进攻诸葛诞,这些人开始内讧互杀。父仇未得报,文鸯逾城归降了文帝。文帝不念前嫌,封文鸯为将军,进而以他为进攻的先锋,攻拔淮南,平灭了叛乱,并斩杀了诸葛诞……”

刘和边听边点头:“依此说,文鸯对于大晋,确实早就是有功之臣啊。”

欧阳建接着解释说:“话虽如此,文鸯毕竟数次击败景帝、文帝,特别是他当时的偷营进攻,害得景帝目睛爆出,回京后不久即死。武帝继位后,一直记恨此人……文鸯打仗确实好手,此前他率领大晋兵士,去凉州把胡虏树机能打得落花流水。即便如此,他回朝后也一直不受武帝重用……唉,武帝以帝王之尊,对文鸯只不过投闲散置而已,谁料到,这东安王司马繇,就是手杀文鸯父亲文钦的那位叛臣诸葛诞的外孙,我估计,司马繇害怕文鸯日后为报父仇,会对自己舅家不利,所以把文鸯诬为杨骏徒党……世人都说琅邪诸葛氏、河内司马氏两家是世仇,其实,从东安公司马繇的家世可以看出,这两家其实也有联姻……”

刘和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文鸯将军,如此智勇双全的大将,为国披坚执锐,冲杀于疆场之上,无私无畏为大晋捍边,如今,竟然被司马宗室栽诬,牵连到杨骏案子里面。唉,杀他也就杀了,可惜啊,文将军本人身首异处之外,再被夷灭三族,此举太过!”

“三国时期,互相杀伐,世家、宗族间多有仇隙,自大晋一统天下,武帝仁德,从未深究报复。哪里想到,今日文将军遭此大难,宗族被戕无遗,让人痛惜!”

石崇好武,平素常与文鸯往来,至此,一向大大咧咧的他也禁不住愤愤起来。

潘岳噤口不言。

欧阳建、刘和、石崇等人眼来语往之间,文鸯和他的宗族近百人,都已经被人在刑场上砍掉了脑袋。

腥甜的血腥气,长久地弥漫在空气中。

杀人,终于告一段落。

“皇帝有旨,遣汝南王禁杀……”一个骑马的宦者手里高扬一纸青诏,边喊边冲入刑场。

人都杀光了,却来了禁杀的诏书。众臣相顾叹息。

轮声辚辚,有大批军士打着汝南王的旗帜,簇拥着一辆快牛拉牵的画轮大车,来到七星桥下。

驾车的驭手后面,端坐着一脸忧色的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在他们后面,还坐着太子少傅张华。

遥望挂在高竿上的杨骏首级,看看满场横七竖八的血糊糊的、无头的尸首以及那堆成几大堆的人头,司马亮和卫瓘面色凝重。

这个时候,行刑的兵士过来,跪下后高声对东安公司马繇报称:

“禀东安公,杨骏逆党文鸯及其宗族九十四人,均斩杀完毕!”

全场静默,安静得可怕。

良久,居高临下,汝南王司马亮在车上忽然起身,喝问司马繇:“文鸯将军何罪,竟然罪及三族?”

嗫嚅半晌,司马繇定定心神,高声回言:“皇帝、皇后、楚王、齐王、淮南王等人,均认定杨骏大逆不道,应该诛尽他的党羽,以使他们死灰不能复燃……文鸯桀骜不驯,深与杨骏交结!”

“杨骏此人,刚愎自恣,嫉贤妒能,排挤我们司马宗室,杀,也就杀了;杀他两个弟弟和诸僚属的三族,已经大有枉法之嫌……我现在就是要问你,文鸯到底有何罪?”司马亮气得胡子直翘。

司马繇咬咬牙,抗言道:“我为景帝报仇!”

司马亮更气,他指着司马繇骂道:“为景帝报仇,哪里轮得到你!我看,你不是为景帝报仇,是为你的外祖父诸葛诞报仇吧……当年诸葛诞手杀文将军之父,如今文将军三族又命丧你手,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汝南王花白的胡子摇颤着,气得说话的声调都有些发抖。

同车的太保卫瓘和太子少傅张华,都起身俯首,劝解着汝南王司马亮。

身为尚书左仆射的王戎就近拉着司马繇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当众和作为宗室老人的汝南王抗辩。

众人喧嚣间,一个宦者纵马而来。从服饰上看,他是皇后贾南风宫内的宦者。此人跳下马,高声宣布道:

“皇帝有旨,东安公司马繇临机决断,诛杀杨骏党徒,劳苦功高,晋封为东安王!” Lo1zuSp7iRHD4pmgYwiGP/Drq9oSBAfsb9TTFKtsSFdtZrabOcklTAnq1+b+GE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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