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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元日血如河

红日初上,把元日的洛阳皇宫内正殿太极殿照得流光溢彩,奇妙至极。

金碧辉煌殿宇上方,朗朗晴空,分外静谧。天色湛蓝,湛蓝,蓝得几乎呈现出琉璃质的感觉,犹如无尽的、浩瀚的紫罗兰花朵铺满天堂深处。

阳光虽灿烂,洛阳的风依旧凛冽,特别是那些站在阴影处的大臣们,依旧能感觉脖子里面冷飕飕的。

元日朝贺的礼节十分繁杂、琐细。

早在夜半时分,夜漏未尽十刻之时,群臣已经毕集,并在太极殿宽敞的庭院内用香木堆起柴燎,祭告天地。太常寺官员往来穿梭,以群臣的名义谒报皇帝、皇后。车轮隆隆声响,皇帝、皇后仪仗从东中华门进入,在太极殿东阁停驾。为表示尊隆,皇帝、皇后在无数侍女、宦者的服侍下,进入东阁整理冠带,换上最隆重的冠冕和服御。

太极殿大殿外,群臣排列整齐,卫士衣甲煌煌,各就各位。

谒者、仆射、大鸿胪依次上殿,报奏:“群臣就位!”

肥胖皇帝被侍者们扶掖而出,一时间钟鼓大作,百官皆拜伏行礼。

太常导引皇帝升御座,坐定,钟鼓止,百官起立。

大鸿胪上前跪奏:“朝贺开始。”

于是,掌礼郎对着台阶下高呼:“皇帝延请宗室诸王登殿!”

大鸿胪持彩红表签,代替诸王跪赞曰:“藩王臣汝南王司马亮等,敬奉白璧各一,恭贺元日。”

太常高唱:“诸王登殿!”

洛阳人好久未见的汝南王司马亮,从朝班中趋出,在谒者引导下,他身居首位,率皇室诸王上殿,在御座前排开站定。

皇帝起立,诸王再拜。皇帝坐下,诸王又行再拜礼。

白发苍苍的汝南王跪行几步,把白璧轻轻放置在御座前面,又一次行再拜礼。

礼成,谒者引汝南王等诸王下殿,归于原位。

皇帝接见宗室诸王后,掌礼郎高声道:“皇帝延请太尉等上殿!”

于是,杨骏居首,他身后是大晋朝的公爵、特进、匈奴南单于、金紫将军以及六百石至二千石官员,登殿前,皆北面跪伏。

大鸿胪在皇帝面前跪赞:“太尉、二千石等官员,敬奉璧、皮、帛、羔、雁、雉,再拜贺!”

太常高呼:“皇帝延请太尉公等登殿!”

掌礼官导引诸人上殿。

皇帝起立,诸人再拜。皇帝坐,诸人又拜。

杨骏代表诸贵臣,在御座前跪置玉璧、皮帛等,复再拜。

礼成,谒者引诸人下殿。

乐声大起。依礼,皇帝此时返入东阁休息,百官可以乘此机会坐下,喘息一下。

而后,在礼官簇拥下,皇帝重新出现在正殿,大晋国家周围称臣的夷族、商贾胡客等依次入贺,拜舞,觐见,分批分次,一直延续到近中午时分。

挨过了两个多时辰,御座上身材肥胖的痴帝感觉肚子饿了。他开始坐不住了,揉着肚子,四下乱看乱找。

汝南王司马亮在谒者引导下,以玉樽酌取寿酒一樽,跪授侍中;侍中把酒跪置御座前,宦者把酒递给痴帝。

汝南王还归坐榻,自酌一杯放在自己面前,跪伏;谒者跪奏:“藩王臣司马亮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言毕,四厢乐声大作,百官再拜。

痴帝口渴,正想喝东西,正好宦者递过酒觞,他仰脖就把那杯酒喝了个底朝天。

汝南王等诸位王臣见皇帝已饮,又拜,然后各饮面前的所置酒。

“就席!”礼官高喊。

“诺!”群臣跪而高呼。

接着,杨骏和朝中的侍中、中书令、尚书令等高官,依次上殿,向皇帝敬献寿酒。

宫廷乐师奏响《登歌》,太官持玉勺,遍行御酒予大臣王公。

酒行三次。

“请具御饭!”太官令向皇帝跪请。群臣皆起。

太官令持羹跪授司徒,持饭跪授大司农,司徒和大司农摆放羹、饭于案上,跪授尚食官。

尚食官持案跪授持节官,持节官最后跪进御座前。

痴帝见饭羹递过来,脸色大乐,他拿过羹勺,开始大口大口地进食。其实,依据礼节,作为皇帝,他象征性地尝一口饭羹即可。司马衷愚痴,以为送过来的是午饭,所以捧碗大吃。

群臣就席,太官行百官饭案,百官象征性地各进饭食。

太乐令高呼:“奏《食举乐》!”

长案之上,还摆列着根据《周礼》所制作的“八珍”——淳熬(猪油酱油浇饭)、淳毋(猪油浇黄米饭)、炮豚(煨烤炸炖乳猪)、炮獆(煨烤炸炖羔羊)、捣珍(牛、羊、鹿等五种动物的里脊烧肉)、渍(酒泡生牛肉片)、熬(牛肉干)和肝爒(网油烤狗肝)。那些东西,基本没有放盐,本来就是在大型典礼上的摆放样品,非常难吃。

痴帝肚内大饥,顾不得不好吃,径自走到案前,用手撅起“八珍”,依次塞入口中大嚼……

众官心中虽然觉得可笑,但是没一个人敢笑出来,均礼貌地低头在座,象征性地小口吃完分给自己的食物。

食毕,太乐令跪奏:“请进乐!”于是音乐依次而作……

宴乐已毕,谒者中有一人跪奏:“请罢退。”

钟鼓齐鸣,群臣北面再拜。

至此,盛大的元日朝贺昼会,终于告一段落。

填了半肚子的羹饭,痴帝依旧没有吃饱。他一身冠冕,捧着食案夹食不停,不顾那垂摆的旒在面前摇晃,并且不时地催问身边宦者:“肉,肉,肉何在……”

杨骏身着紫貂裘,头戴三梁进贤冠,站在太极殿的殿门正中,俯视着高大的陛阶下陆续往宫城外面走的诸王、大臣,长舒一口气。如今,他终于找到了那种能够控制一切的感觉——无论是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那些宗室王爷,还是先朝老臣宿将,都已经入于彀中。这些人如同提线的傀儡,任凭自己掌握。

迎面,摇摇晃晃走来了汝南王司马亮。这个皓首白须的宗室领袖,如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个衰竭的老人。这位王爷的面颊,看上去显得窄薄很多,先前他给人留下的那种威严赫赫的印象,大概是仰观造成的视觉之误。别人战战兢兢地向他谒拜,他才给人造成一种面颊丰实的假象。也有可能,这位当今皇帝叔祖辈分的王爷近来饱受什么疾病折磨,他的脸上似乎短时间内挥发掉了整块整块的肉,很像一块在阳光下逐渐融化的冰团,已经有大块大块的碎冰跌落下来,使得他整个儿脸部变得瘦削无比。

如今,杨骏对汝南王的感觉,从昔日的畏惧一下子跌落为某种类似鄙视的厌恶。

想当初,杨骏是多么紧张这位宗室老王啊,以至于武帝崩逝后的一段时间内,每次听到“汝南王”三个字,杨骏都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处于极度混乱与恐惧的状态。

今日,元日大会完毕,再瞧见这位王爷,杨骏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从前这个面貌威严的老头身上那种说不出的神秘感,统统消失了。

汝南王司马亮瞧见杨骏,眼神露出畏懦,赶忙躬身。

观汝南王此举,杨骏心中激荡起极大的快意。他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喜悦,更恭敬地还礼。

擦身而过之际,司马亮发现太尉杨骏脸上那根尖削的鼻子非常丑陋。这位太后的父亲并不酗酒,却长有一根通红的鼻子,像毒蛇尾部一样,鼻中隔一小段有些扭曲变形,安置在他那一双精明的双眼之间,让人望而生畏。

络绎不绝,似乎每个大臣路过杨骏身边的时候,都会面露畏惧、崇敬之色,向这位当朝的太尉公躬身作礼。

杨骏微笑着,一一还礼。一时间,他找到了那种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迎面,杨骏再次看到了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兄弟两个。两个王爷相貌英俊,又不完全相像,身上却都带有武帝年轻时代那种光芒四射的光泽。他们有着武帝那种富有男性气概的健硕躯体,配以优美的、颀长的身材,玉石般光洁的、饱满的天庭,线条优美的鼻子。仔细观察,弟弟长沙王脸上具有那种女性化的、白里透红的肌肤,极富珍珠的光泽,特别是他一双眼睛,可用“秋波无际”四个字来形容。

司马皇族这种堂堂仪表,总让觊觎皇位的人心内自卑,发人深思畅想——想摇动这些由力量和美貌的化身所组成的皇皇帝国,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楚王、长沙王兄弟两个,远远看到杨骏,皆礼以深躬。比起他们前日在朱雀大街上迟迟不来见礼的倨傲,相差甚巨。

杨骏心中更舒坦了,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让属下起草卸去诸王兵权的诏书。对于如此恭敬、安分的司马宗室王爷,自己身为后戚太尉公,如果严苛过分,必遭物议。

踌躇满志间,杨骏心中暗想,待过了元日佳节,让中书撤回已经拟好的诏旨,依旧让这些王爷们各回封地,去做他们的太平王爷吧。连皇帝都在京城掌握在自己手中,又何必日夜操心这些宗室藩镇呢。

此时此地,在内心的隐秘处,杨骏倒希望王爷们当中有哪个好事者先登高一呼惹些事端出来,那时候,诛杀令下,解决几个人,可以彻底震慑、瓦解宗室的力量。

当然,小不忍则乱大谋,暂时还是以保持各种力量平衡为上计。

“太尉公,我父亲在离石处理匈奴五部的政务,未能赶上元日大贺,他让我等准备了一份厚礼,明日即送到您的太尉府上……”刘渊的长子刘和跪拜在杨骏面前,满脸恭礼。

杨骏赶忙亲手扶起刘和。“大都督为大晋奔走操劳,着实辛苦。来日我必向陛下保奏,予他加官晋爵,把关内的羯人部落,也划归你父亲统领。”

看见这个匈奴贵种的公子也跪伏在自己面前,杨骏更是喜出望外。

匈奴刘氏光天化日下这种当众表态,明白无误地向晋朝的大臣们昭示:杨太尉是大晋朝中真正的主宰!我杨骏不仅有能力靖安内部事务,还能抚绥外方夷狄。

也就是说,在背后,杨骏不仅仅有作为太后的女儿做道义上的后盾,最主要的还是能有这些象征着军事力量的人物存在,哪怕他是汉化的夷狄。

在元日朝会中,杨骏终于感受到了权力那迷人的甜美和努力挣扎过后的放松。假想中的敌人,一点也不有趣,其实他们平庸无奇,其实他们才能拙劣。没有偶然,没有令人心惊胆战的惊奇事件,连自己必须思考的努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统驭天下,并非想象中那样艰难。杨骏心内感慨。武帝崩逝之后,那么多朦胧的希望,那样多背后敌意四伏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计划和雨雪阴晴的阴谋,都试图摧毁自己。

但是,他们都失败了!

如今,杨骏感觉到权柄在手,力量大得能超越实际的真实。

根本没有喝一滴酒,杨骏已经感到自己微带醉意。从前那种半明不明的担忧,光明和阴影、回忆与遗忘、精细与疏漏,如今全无征兆。大晋帝国是一部绚丽复杂的天书,只有自己才有选择书写它的自由,才会给帝国一幅幅光明的图像打上真实的戳记。

这种感觉很醉人,它让人丧失警惕和有意识的观察,并飘飘然地使得杨骏认为自己绝不会错!

“从今天起,改元‘永平’。这大晋的天下,在我杨骏的掌理下,真能永远平安了……”杨骏得意地想。

在走下台陛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小齐王司马冏和东安公司马繇,急匆匆地往外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殿中中郎孟观、李肇两个人。

看到杨骏正望着自己,这两个宗室王公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特别是小齐王,上前参礼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

小齐王的父亲老齐王司马攸,乃武帝同母弟,确实是个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的王爷。武帝晚年时,诸子并弱,皇太子不惠,内外朝臣,许多人都希望武帝能把帝位交给弟弟司马攸,引致武帝生疑。本来,杨骏本人也属于推举齐王继嗣的一派,后来他看到武帝宠臣荀勖等人日夕构陷齐王,就赶忙转向,支持推立不惠的皇太子,并怂恿武帝强迫齐王离开京城到封地去。为此,齐王忧愤发病,请求留居在京郊为父亲文帝守灵。齐王的请求最终当然没被允许,有司不断派人,强催他上道赴镇。窘急愤懑的司马攸陛辞后,未等上路,就呕血而亡,时年才三十六岁。这位齐王的遭遇,颇类前朝魏文帝曹丕的同母弟曹植。

杨骏想自己官职未达时,常在老齐王司马攸府邸会宴、流连,如今这个小齐王由世子袭封,不过只挂了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衔。思及此,他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愧疚。于是,他哈哈笑着,叫住了小齐王。

“齐王殿下,干吗这么匆匆忙忙啊?难道是要去造反谋逆不成?”杨骏开玩笑说。

小齐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呆住了,俊脸上的漆黑髭髯似乎都在抖颤。

东安公司马繇赶忙上前拜揖,强装笑颜道:“太尉言重了,我司马宗室子弟,甘愿为国效死,哪里能有造反谋逆的心……您瞧,你这一说,齐王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看着小齐王、东安公这两个宗室王爷的窘态,杨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回荡在太极殿前,久久不息。

杨骏心中暗忖:司马家儿,无能为也!如今见到我,竟然害怕成这个样子!

同时,杨骏也对孟观、李肇两个禁卫军军官更感满意,这二人还算聪明,对司马宗室的监视步步都不放松。武帝崩后,他对这两个武将一直没有厚意封贿,如今思之,他们的鹰犬之功还应得更厚的封赏。

“莫怕!莫怕!齐王,我和你言笑呢……唉,想你父亲献王 在世,英明严武,待人和蔼可亲,那人品,那才学,大晋第一!可惜,可惜啊……好了,等到节后有闲,我和中书商议一下,封你到齐地,当个真齐王吧……”

小齐王闻言,脸上表情特别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东安公司马繇也笑,他提醒司马冏:“还不多谢太尉!……太尉,恕我等不能陪太尉,齐王太妃近日有疾,我刚刚延请了一名御医,前往齐王府邸疗治……”

“请便,请便。”杨骏挥手。

按理说,这位小齐王司马冏身份很复杂,他还和当今的皇后贾南风有关系——老齐王司马攸的正妃,即小齐王的生母,乃贾充前妻的女儿。由于齐王太妃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因她父亲犯罪被流戍边地,贾充怕惹祸,就休弃了妻子,迎娶贾南风的母亲郭槐。日后,齐王太妃的母亲遇赦得归,贾充惧内,一直不敢让前妻归府。所以,齐王和如今的皇后贾南风,听上去关系很近——小齐王的外祖母,乃当今皇后贾南风嫡母——但其实呢,两家素无往来,实结怨隙。

思前想后,杨骏自己忍俊不禁,笑了。管他呢,这些宗室、外戚之间的关系越复杂,仇隙越深,自己作为仲裁者就越重要……

在通向人生顶峰的路上,绊脚石很多,高低不平,有些是不可避免的惊险遭遇。这种起死回生般的感觉和偶然的离奇巧合,恰恰赋予人惊喜的感觉和真实性。如同潜水的游者,在漆黑水潭之中向光明努力上溯,见到太阳的瞬间,确实有重新找到现实欢乐的狂喜。杨骏思忖着。

元日的天空,万里澄净,天穹冰脆,犹如透明琉璃,没有任何阴暗的、让人不快的景色。

杨骏万万想不到的是,在他自以为最安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无形的屠刀正悄悄扬起…… V6QzHBzenL4mBgvhkFKhlcQ9GApaReWR8FS1rzIkhUVx2CsoFgIlslqVx6jbz7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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