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四年(公元565年),我九岁。
我,高纬,字仁纲,大齐皇帝高湛的嫡长子。太宁二年(公元562年),我父皇高湛当上皇帝的第二年,我才五岁,就被立为齐国的皇太子。
河清四年四月丙子日,清晨,我被宫内的侍女早早唤起。
梳洗冠服后,我乘坐皇太子銮辂,行往晋阳宫。
三马前驾的銮辂,每次都让我感觉非常好玩。朱斑巨轮,伏鹿车轼。车的内壁画着从上而下飞降的祥龙。特别是那六条祥龙的眼睛,又大又圆,似乎凸出于车壁。几年前,我更小的时候,第一次乘坐銮辂,祥龙的眼睛瞪着我,几乎把我吓哭,最后,还是车厢里面黄色的织锦图案让我定下了心。当时,我仔细数着织锦上面的云朵和花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銮辂上的青盖左右,密排画幡,风吹过来,哗啦啦地响。高大的车轮外面,都以黄金细粉涂抹。太阳照耀下,车轮反光,晃得那些骑马执戟护卫的卫士不停地眨眼。
这次出行,要去距离东宫不远的晋阳宫游玩,这让我感到兴奋。这么近的路,还要坐銮辂,真是好玩极了。只是,我身上的冠服太显累赘。稍不小心,头上的皇太子必须戴的平冕就会碰到车杆。黑介帻边沿下垂的白珠九旒,晃晃荡荡,总是遮蔽我的视线。还有我身上的九章衮服,满佩瑜玉、玉具剑、火珠标首等东西,不时碰撞在车壁上,叮叮当当,让人好烦。
东张西望的同时,我心里忽然有些发慌。这几天,东宫的礼仪官,天天教我烦琐的礼仪,还向我拜贺说我要当皇帝了。
我不明白,我的父皇是皇帝,我怎么还能当皇帝呢?
怀着满腔疑惑,我进入晋阳宫。在宫侧的一间小屋中,东宫的从人与皇宫的内官们手忙脚乱,给我换了另外一套冠服。
比起有旒的让人非常不舒服的皇太子平冕,我更喜欢这种远游三梁冠。远游三梁冠很好看,上面有纯金制成的蝉。冠梁上缀满珠翠,戴在我的头上后,显得我高了许多。
升阶之后,我看见我的父皇头戴通天冠,服白袷单衣,微笑着与母后一起坐在御座上。我母后头戴最尊贵的博鬓十二树首,身穿深青色的皇后袆衣和青纱内单衣。她身上的大带很鲜艳,上半段饰以朱红色织锦,下半段饰以绿锦。她的腰间,挂着金饰白玉凤凰佩件。母后,真的好漂亮。
他们旁边,大臣和士开站立着,朝我展开和蔼的笑颜。我真心喜欢和士开大人,他对我无比慈爱,总是给我新奇好玩的东西,简直比我父皇还要疼爱我。特别是他手把手教我弹奏胡琵琶,从来没有一点不耐烦。
殿阶上头戴赤帻的侍臣排成长长两排,见到我,皆跪下行礼。
行至父皇、母后御座前,我下跪行礼。
在我旁边,出现了一个使者。他捧册朗读了半天,内容我几乎都听不懂,只有他不断加重语气讲的“禅位”两个字回绕在我耳边。
按照礼仪官事前的教导,我从使者手中跪受那本大册,然后,我转身把它交给中庶子。接着,尚书官行前,把皇帝玺绶递给我。我跪受后,再转交中庶子。
最后,我向父皇和母后稽首拜谢。
礼官引导我在父皇和母后近旁的一个小御座坐下,有人给我穿戴上了皇帝的衮冕。由于当时我年纪不到,未加元服,我的头上仍然梳着双童髻。所以,我当时头上所戴还不是正式的皇帝冕,而是一种空顶黑介帻,上面加有双玉导和金翠宝饰。
在宦者给我换衣服的时候,我的父皇和母后都饶有兴趣地微笑着打量我。
冠冕穿戴已毕,殿下群臣山呼万岁。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成了齐国的皇帝。而我的父皇,现在成了“太上皇”。
虽然心中惶恐,我依然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和父皇、母后同坐在殿中的御座上。而我那一母所生的弟弟东平王高俨,以及我其余十二个弟弟,都跪伏在殿下,向我行拜礼。
那些兄弟当中,个子较高的南阳王高绰,名义上排行老二,是我的弟弟,实际上他却是我的哥哥。他在天保七年(公元556年)五月五日辰时出生,而我也是五月五日出生,但晚于他,生于午时。听我母后讲,高绰的生母李夫人,不是我父皇的正嫡皇后,所以高绰被贬为老二。我是皇后所生,虽然晚出生几个时辰,倒成了老大。
父皇当长广王爷的时候,我是王世子。父皇做皇帝后,我就成了皇太子。
我仔细看下去,高绰哥哥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倒是比我小一岁的同母弟弟东平王高俨,愤怒不平现于表面。他一脸怒气,噘着嘴在那里左摇右晃。他的眼里和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看到下面这个长有车轴一样结实胳膊和大腿的死胖子鼓腮生气,我心里非常非常高兴。我恨他,他是我母后和父皇的心头肉。在今天之前,我只有“皇太子”的封号,而他,却拜开府、侍中、中书监、京畿大都督、领军大将军、领御史中丞等一大堆的官衔和封号。就在前天,他还迁官尚书令、大司马。当时,令旨发出后,知道他能统领军队与父皇一起出去游玩打猎,我十分不开心,几乎一天没有吃下饭去。
现在,与父皇和母后高坐于上,我忽然觉察到,他那一大堆衔号,都不如我一个“皇太子”封号。
皇太子的身份,使我能成为皇帝,能和父皇、母后同坐于殿上。而他,这个死胖子,却只能跪在殿下朝我礼拜。
在众多跪拜的大臣和宗室亲戚中,我还看见了我的堂兄、兰陵王高长恭。这位堂兄,高大威武,风采出群,真是人们所称的美男子呀。即使跪在那里,他也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样子。
我的父皇相貌也很俊美,但如果和这位兰陵王堂兄在一起,似乎他的容貌一下子就显得要衰老皱巴很多。可能是父皇喝酒太多的缘故,他脸上的皮肤越来越黯淡。
而兰陵王的脸,是那么鲜亮。每次,我在晋阳宫或者邺城宫见到他,似乎全部的殿堂,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明亮了好多。
当皇帝的感觉真好,排场盛大,仅仅左右羽林郎就各有十二队。除羽林队外,又有持鈒队、铤槊队、长刀队、细仗队,楯铩队、雄戟队、格兽队、赤氅队、角抵队、步游荡队、马游荡队,另外,还有左右武贲各十队,左右翊各四队。
做了皇帝,以后每次我出行,按照规格,护行的值勤禁卫武贲左右各六队,在左者是前驱队,在右者是后拒队。行在最后的强弩队两队,由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两个大将统领。
禁卫将军的装束很威武好看,他们身着两当片甲,金镶银缀。有的手执柽木杖,有的手执檀木杖,恭立于大殿外面和玉陛之上。我的贴身侍从,名目繁多,有千牛备身、左右备身、刀剑备身等,还有武威、熊渠、鹰扬备身三队。这些人,每日都会宿卫于我的宫中;出行时,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戎服执杖夹卫左右。他们手里面武器多多,斧、钺、弓、箭、刀、槊,都是真家伙。最贴近我的二十四人,他们手中的武器是木制的。
我出行时候的仪仗最威风。五色节文的旌旗飘飘,队前的旆旗都是赭黄色,漫天盖地,一片耀眼,可与太阳争辉。
从今天开始,国家改元。河清四年,就变成了天统元年(公元565年)。
我九岁,我的皇太子妃——不,她马上要成为皇后了,我的斛律皇后——也九岁,仅仅比我大三个月。
我喜欢她,也害怕她。害怕超过喜欢。她们斛律家,是我们大齐的功勋世家。
钟磬齐鸣,乐师开始演奏《皇雅》三曲。随着节拍,黄门鼓吹,歌者齐唱五言颂。内容一直是老一套,我都能背下来。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些颂言到底在讲什么:
帝德实广运,车书靡不宾。
执瑁朝群后,垂旒御百神。
八荒重译至,万国婉来亲。
华盖拂紫微,勾陈绕太一。
容裔被缇组,参差罗䍐毕。
星回昭以烂,天行徐且谧。
清跸朝万宇,端冕临正阳。
青絇黄金繶,衮衣文绣裳。
既散华虫采,复流日月光。
“我儿,你现在是皇帝了!”我的父皇高湛对我说。他的手好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