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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建德六年 的刑场

长安的秋天,感觉上比晋阳 的来得更早。

灰蒙蒙的天空,凛冽的寒风,枯飞的树叶,让北朝周国 宫廷御苑深处的临时刑场显得更加阴郁逼人。

薄暮时分。天空,西方的云层中,闪出一道微弱的太阳光线。渐渐地,这云层从一道切口一样的地方开裂,垂死的斜阳落下来,阴风中摇曳的哗哗作响的杨树顶端,顿时反射出耀人眼目的强光。无数叶子如同燃烧起来了一样,阴郁的天幕似乎一下子改变了质地。

忽然之间,北方的秋日天空变得柔和起来,那是一种诡异的柔和。

夕阳最后挣扎的照耀,让人觉得秋天那种狰狞的美丽,短暂而且无常。长安的秋天里蛰伏着的勃勃的生命力,更加反衬出即将被处决的肉身的脆弱。

折射在树叶和树干上的金黄颜色,刺破了沉闷阴郁的空气,也使得整个刑场空地,顿时充满了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言表的生气。

高纬被带来了。这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是从前的齐国皇帝。他现在的身份是周国临刑的俘囚。

令这位帝王奇怪的是,当他被带到刑场后,几个周国的宫内宦者围上来,有条不紊地给他穿起从前他在齐国当皇帝时穿的礼服。

这套仿效南朝的礼服非常烦琐。通天冠上的黑色平冕广七寸,长一尺二寸,前垂四寸,后垂三寸,顶子前圆后方,冕上有十二旒荡晃,悬垂着白玉珠,其长齐肩。北齐皇帝的衣裳,上皂色,下绛色,前三幅,后四幅。衣上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等,还绣有藻、粉米、黼、黻等一些饰物。一条宽四寸的长长素带,红色为里衬,朱边绲绣为装饰。脚上,是绛色的裤袜,赤舄。

赤舄,是帝王在重大仪式上穿在脚上的一种鞋。高纬想:在我们大齐,舄是木根的,底很厚,其中装有木楦,木楦当中有凹槽,槽内有类似丝絮一样的填充物。

懵懵懂懂中,他察觉到,他现在穿的赤舄,不是木底,是皮底,踏上去有些滑。“这种赤舄,肯定是周国人所制吧。感觉上,要比齐国的舄更重一些。”高纬想着,使劲在地上试了试脚上赤舄的蹬力。

亡国的皇帝,任人摆布着。他心不在焉的同时,又满心疑惑。木偶人一样,他被几个周国宦者“服侍”着。

这些人不厌其烦,一套一套地往这位即将被处决的齐国皇帝身上挂佩白玉饰件,为他披上顶端有朱色绣边的黄色大绶带,还系上皮革制成的缀满珠宝的腰带,最后,给他带上玉柄的佩剑。

身穿皇帝盛装的二十二岁的齐国皇帝高纬,虽然被“安放”在富丽堂皇的玉辂里面坐着,外面的人,仍然可以看出他颀长的身材和健美的轮廓。他那鲜卑男人特有的白皙肤色和俊秀如女人般的面容,被这一整套华美的帝王礼服衬托得更加高雅尊贵。

皇帝玉辂,大盖飞檐,缀金铃,镶珠珰,车身缀满玉蚌制成的配饰。那四角腾空欲飞的金龙,口衔五彩,飘飘然欲冲天而去。

端坐于玉辂中,恍惚间,高纬似乎回到了在晋阳的皇宫。

不过,这里不是晋阳,他面对的也不是匍匐的大臣。在尘土中遍地跪伏辗转、惊惶呼叫的,是近百名他高家的皇族近亲。

这些人,全是齐国皇族的男性近亲,但有近一半人,高纬本人并不很熟悉。所有这些人,无论长幼,都身穿皂色的周国囚服,双手反剪,被捆缚着跪在尘土中等待被杀。

一声令下,周国的刽子手兵士口中呐喊,齐举大刀,对高家皇族的成年男性进行斩首。由于受刑者的嘴都被套上了一种避免他们喊叫用的衔木嚼子,这些高家爷们儿呜咽着,而后黑发的、白发的,或大或小的,束辫或不束辫的脑袋 ,纷纷滚落在地。

刹那间,近百个人颈血狂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鲜甜味道。

十八岁的周国太子宇文赟,倚靠在一匹“龙马” 身上。他身穿一身玄色衣甲,手托他俊美的下颚,饶有兴趣地在距离高纬四五米远的近处,仔细观察这位齐国皇帝的反应。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现,高纬脸色漠然,没有任何的惊惶和恐惧。目睹近在咫尺的杀戮,他连眼皮都没有眨,只是把脸稍稍往一边转了一些。显然,高纬根本没有任何哀伤的意思,甚至他的表情中,还带着一种近乎厌恶的不耐烦。

“父皇,父皇……”两声孩子的惨叫在刑场上响起。高纬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自己年方八岁的儿子高恒。这个仅仅当了几天皇帝的孩子,忽然一蹿,挣脱刽子手的抓缚,朝他奔跑而来。

没跑几步,一个面庞和身材都非常巨大的武士,拦腰抓住了高恒。武士力大,仅用一只手,就把孩子倒拎起来。他非常熟练地把这位北齐幼帝的双脚抓于手中。

魁梧的武士吸了一口气,猛地抡起手中的“猎物”,不假思索地砸向他身旁一个执盾武士的黑铁盾牌。

一声声响,孩子的头部已经血肉模糊。

高纬一直不动声色的脸,终于微微抽搐了一下。

宇文赟站起身,走到这位比自己年长四岁、长着一张俊美而纤弱面孔的齐国皇帝面前,用鲜卑语说:

“是我啊,我是周国皇太子,宇文赟。听说,你们高家人善于卜测吉凶,你猜猜看,我能活多久?”

在问话的同时,宇文赟上下打量着高纬一身华丽的帝王行头,啧啧生叹:华丽的簪饰,华丽的衣裳,华丽的容貌。

“你和我,死期相同。”高纬轻轻瞥了宇文赟一眼,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高纬注视着宇文赟轮廓鲜明而肤色黝黑的脸,若有所思,又用鲜卑语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们匈奴人的鲜卑语也说得这么好啊。”

听到“匈奴”二字,十八岁的宇文赟脸色突变。他突然抽出利剑,以出人意料的飞快速度,猛地捅入高纬的腹中。接着,他近距离地微笑着(近乎狞笑),又用鲜卑语问高纬:

“陛下,现在,你在想什么呢?对了,我要告诉你,你的生母胡太后,就在长安市坊卖淫。我们周国人,无论贩夫走卒,只要出得起一匹绢帛,就可以睡她一次!”

高纬的脸色突然变得熠熠发光,他白皙的面颊涌上一股临死之人特有的绯红。

由于玉辂坚硬的靠背紧紧抵住了他,这位皇帝依旧端坐着。突如其来的捅刺,并没有即刻给他带来疼痛。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股衰弱在刹那间袭来,支离破碎的过往回忆,忽然变得鲜明多彩;而他面前的一切景物,却在瞬间变成了黑白色。

“你,可以直刺我心!”高纬对宇文赟说。

接着,高纬渐趋黯淡的目光望向远方,嗫嚅着什么。最后,他无比清晰地叹息一声,用华言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宇文赟道:

“小怜,我的小怜呢?”

宇文赟抽出剑,再一次重重地朝高纬胸部捅去。这次由于用力过猛,宝剑的刃尖竟然穿透齐国皇帝的身体,插在了玉辂的挡板上,一时不能拔出。

高纬的瞳孔顿时散大。在那一刻,他恍然明悟:死亡,原来是这样美好而轻松的事情。

刹那间,高纬似乎回到了从前幸福的岁月里。

冯小怜那张清美绝伦的脸一下子浮现在他的眼前:面色红润的她,咯咯笑着,牵着他的手。那双玉手是那么温润、细软,那双眼睛是那般波光荡漾,那甜腻腻的呼吸是那么惑人心魄……两人跨上两匹轻盈如云的骏马,飞一般在晋阳郊外翠绿的原野上狂奔。

濒死的高纬还看见,远方漫山遍野都是黄红色叶子,让秋天的色彩变得那么丰富,它们燃烧着,跳动着,遥远的天际,似乎一下子被拉近到面前。

一种超凡的幸福感升腾在高纬的内心之中,他再次感受到四年前初次遇到小怜的那个秋天,那个晋阳的秋天…… BXCJfshjaF+enGfrHYhsKCHJrHXslhDH7xERzri0LCyOwGkMyblnNhvuOnHkNSM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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