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近郊。押送王氏、冯婉华等人的禁卫军队伍停在路边休息。禁卫军军官乙浑骑马,拿着一个皮囊在马上喝着酒水。赵黑面无表情坐在车上。他打开窗,满腹心事地瞭望着周围。
冯婉华不停抚摸着王氏手臂,声音带着哭腔:“母亲,母亲,您醒一醒,马上就要到平城了……”
元华把先前在驿站中那个老年驿卒给的皮袄盖在王氏身上,手中拿着一碗水。王氏的脸异常瘦弱,鼻子吃力地翕动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她面孔全无血色,白得像一张纸,颧骨高高地凸起,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四周,眼里也没有任何光彩。此时她依旧穿着离开长安时穿的那件衣服。
冯婉华轻轻晃动着王氏,哭着叫道:“母亲,母亲……”
王氏一双悲凉的眼睛张开了,无神地望着天空。此时的王氏,确实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胸部急剧起伏着,忽然用手紧紧抓住了冯婉华的一只袖子。她嗫嚅着,低声说:“婉华,我不行了。我一路忍死,只为了能够陪你走到平城……马上就到平城了,你的姑姑在皇宫里,想办法找到她。记住,你的姑姑也姓冯,是宫内的昭仪……”
望着母亲枯萎干瘪的脸,冯婉华似乎吓坏了。她发现母亲的膝盖都开始打弯儿,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牙齿也咬得吱吱咯咯地响。薄暮时分的阳光照在母亲濒死的脸上,如同镀了一层金色,使得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样子。她的脸好像透明一样,充满了悲伤、痛苦。
最终,由母性生出的强大意志力似乎令王氏回光返照,使她能够在临终之际紧紧地握住冯婉华的小手。冯婉华接过元华手里盛了水的木碗,递到王氏嘴边,说:“母亲,您喝点水吧,我们快到平城了,一起到宫内找姑姑吧……”
王氏的两眼,此时无力地闭着,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最后,她吃力地再次睁开眼,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冯婉华瘦弱的身体,用很低弱的声音说:“我现在要去找你的父亲了,我们会在地下团聚。你要好好活着,让我们放心……”
冯婉华凄厉的哭声响起:“母亲,母亲,母亲……”
乙浑正骑在马上,听到冯婉华的哭声,马上把口中一口酒吐掉,问身边的禁卫军军官:“怎么回事?”
赵黑也从车上走下来,急匆匆的。
而待他走到相拥的王氏、冯婉华母女身边时,才发现王氏已经死去,小姑娘痛不欲生,元华呆立在原地。
就在此时,马蹄声阵阵,宗爱的心腹贾周带着几个禁卫军兵士匆匆赶到了。寒风呼啸着,道旁的犬吠声在这寒风中显得更加凄切。道路两边耸立着一排又一排的白杨树,全都光秃秃,道路长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贾周蜷缩着脖子,四处探望。看到王氏的尸体,他有些丧气地说:“距离城内就不到三十里地了,这个妇人怎么这么没福气,居然死了!”
赵黑:“你先回去禀告郡公大人,犯官冯朗之妻王氏因在长安受到箭伤,病重身亡。不过冯昭仪的侄女冯氏活得很好,请大人毋忧!”
贾周:“世情变化确实快啊!本来宗爱大人是意对冯朗全家斩草除根的,幸亏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如果是男孩,恐怕在长安就被诛了。唉,这个女孩也是命大,能够活着走这么远的道没死,大奇,大奇!如今皇帝宠幸冯昭仪,这个孩子千万别再出什么差错啊。”
乙浑在一旁闻言,神色有些惊惶。
赵黑脸上的神情飞速变化:“来人,让人换一辆舒适保暖的车子,保证冯氏小姑娘别再受风寒!王氏的尸体怎么处理?”
乙浑:“扔在道边荒沟里算了。”
赵黑:“王氏乃犯官冯朗的重要亲属,非家中婢女奴仆,即使死了,也要保证有尸骸可以查验。赶紧找地方埋上,竖立标记!”
乙浑:“诺!”
平城皇宫,云母堂内,冯昭仪孤坐在榻上,表情肃然。她在忆念刚刚遭受门诛的哥哥冯朗一家。忽然的变故,使她数日以来一直郁郁寡欢。回忆如同一块从往昔冬日漂来的巨大浮冰,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泪水忽然就弥漫了她的眼眶。
此时,一个宫婢入堂施礼:“昭仪,宗爱大人前来拜见!”
冯昭仪闻言,悚然一惊。她强压住惊惶,马上答言:“速请郡公大人!”
宗爱昂然入堂,冯昭仪虽然端坐榻上,却微微点头示敬:“郡公劳苦!”
宗爱一脸敬重,施礼道:“昭仪,先前陛下轻信人言,门诛冯刺史一家,我救护不及,望昭仪恕罪!”
冯昭仪表情复杂:“我们冯家是亡国罪臣,陛下政务万千,难免有所疏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宗爱听冯昭仪如此说,不停点头:“昭仪,幸亏前往长安的禁卫军中有我派去的人。陛下法令他们不敢不从,但是他们还挺照顾冯刺史家人的。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的一个侄子冯熙当日有幸逃出,似乎前往羌地部族中躲避了;而您的侄女冯氏已经到达平城。您看是否需要我帮您把这个小姑娘安排在昭仪宫内?”
说话间,宗爱死死盯着冯昭仪的脸。然而她表情极其复杂,思虑了好半晌,才如同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般,终于在榻上低头向宗爱表示礼敬:“宗大人大德,我没齿不忘!但毕竟家兄受国法,家属还是罪属,还请您先把她安置在掖庭 吧。”
月光倾泻在掖庭的地上,宫内雾气弥漫,天上没有繁星。冯婉华在掖庭寒冷的殿外站了半天,脸上依旧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浓浓的忧郁。
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孩,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地待在父母身边,最多的感受应该是那种孩提时代甜蜜的空虚。然而如今,失去父母的冯婉华成了孤儿,在平城皇宫内成了一个干苦活儿的宫婢。
每天从早到晚,掖庭的宫婢、宦者以及卫士,都会看到冯婉华和元华抬着一个巨大的木桶往染坊里面送水。这两个身为犯官家属的女孩,每次抬水都竭尽全力。她们微微地摇晃着瘦弱的身体,从早到晚地辛勤劳作。寒冬的冷风不停吹弄着冯婉华的裙子,小姑娘雪白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母亲王氏临死时留给她的帛巾。她伸出雪白但逐渐粗糙的小手,不停地把裙摆掖在腰上。
掖庭内,有时候会闪现出赵黑的面孔。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冯婉华的每一个动作,但从不上去和她搭话。偶然发现赵黑,冯婉华就低声和元华说着什么,然后警觉地更加卖力地干活儿。
在这深宫中,两个女孩的内心总是充满惊骇,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晚上睡觉的时候,冯婉华总是很晚才能睡着。这一晚,她眼巴巴地望着宫婢居所低矮的窗户,无数次思念起惨死的父亲和母亲。她小小年纪的脸上没有任何女孩的天真,却有一种和她年纪不相仿的成熟。
听着窗外夜鸟凄厉的啼叫,冯婉华悄声道:“元华,你睡了吗?”
元华咬着被角:“没有……”
冯婉华:“你想家吗?”
元华:“嗯,我想我父亲……我母亲死得早,我是父亲养大的……”
啜泣声中,两个女孩昏昏睡去。
长日漫漫。长夜漫漫。
冯婉华和元华在平城皇宫内一直怏怏不乐,终日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之中。即便如此,两个女孩还是坚强地活着。毕竟她们虽然在宫内干着苦累的活计,但有人做伴,到底还是能互相照应。
高大的宫墙下面,两个小姑娘羸弱的身形特别引人注目。无论白天还是傍晚,她们似乎一直在干活儿、干活儿。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历经千辛万苦,苦苦挣扎,冯婉华终于活了下来,而且是在魏朝宫内活了下来……
薄暮时分,夕阳吐着余晖,深冬的阳光制造出一种催人入眠的氛围。掖庭里,依旧是染坊到水井的那条路,依旧是冯婉华、元华两个女孩。春夏秋冬,两个孩子长大了一些,已经八九岁年纪的冯婉华和比她稍大一些的元华都穿着低级宫女服饰,青衣黑鞋。她们吃力地抬着一桶水,往染坊的方向行走。
水桶很大很沉,水不断往外溅,两个女孩的衣服和鞋子湿透了,不一会儿就结起了薄冰。但她们的脸都红红的,嘴里不断喷出白色的呵气。
“皇后驾到,回避!”
不远处,皇后宫的宦者高声叫唤着,为皇后的辇驾清路。冯婉华和元华赶紧停住脚步,非常费力地把用粗木棍驾抬的水桶放下来。而后她们面对道路,跪倒匍匐,等待皇后辇驾过去。
一阵香风飘入冯婉华的鼻孔。小女孩忍不住好奇,抬头看了看,正好和坐于辇上的赫连皇后四目相对。
赫连皇后的父亲是曾经名扬朔漠的夏国皇帝赫连勃勃,生母是西域小国公主。所以赫连皇后肌肤白如冰雪,峨眉蓝睛,悬鼻朱唇,面貌眉目与中原妇女非常不同,特别让人一见难忘。如今,辇车上的赫连皇后身穿华丽的帏衣,头上蔽髻满插金步摇,更是惊艳如天人。
冯婉华赶忙低下头。赫连皇后仔细端详着冯婉华,忽然问:“你姓什么?”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跟随赫连皇后的宦者和宫婢都闭口不言,他们非常不明白,赫连皇后以皇后之尊,为什么会屈尊俯就对一个掖庭的犯官家属讲话。
而冯婉华根本没有意识到赫连皇后在和自己讲话,一直没敢抬头。
赫连皇后接着问:“你姓冯吗?”
元华用胳膊碰了碰冯婉华。
冯婉华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她以额叩地,回答道:“回禀皇后,奴婢姓冯。”
赫连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难怪啊,你和冯昭仪长得那么像!”
听闻此话,冯婉华的泪水忽然就夺眶而出。到平城皇宫已经一年多了,她一直在掖庭内干粗活儿和重活儿,而她身为昭仪的姑母,从来没有找过她……
乾象四合殿内,冯昭仪得知皇后驾到,非常惊惶,她向皇后跪拜施礼:“奴婢不知皇后驾到,未曾远迎,请皇后恕罪!”
赫连皇后扶起她:“昭仪妹妹免礼。陛下出征,我们姐妹好不容易能够私下相聚,何必如此多礼。”
此时殿内完全没有平素宫里的虚假,却是一种平和亲切的氛围。夜晚终于降临,灯烛通明,炭火烧燃,使得寒冷的皇宫如春天一般,充满温暖和美妙的气息。看到冯昭仪仓皇间戴上的假髻有些歪斜,赫连皇后忍不住笑了。
按照礼仪,冯昭仪头上应该戴九钿,然而准备时间太仓促,她的头饰排列有些紊乱。而她衣服上的金章和紫绶,也都披得不太合适。
看到赫连皇后一直上下打量自己,冯昭仪非常不自在。她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夜晚来访,不知有何赐教?”
赫连皇后沉吟片刻,说:“昭仪妹妹,我今天夜坐无聊,过来和你闲谈一二,但最重要的是我带来两个女孩供你使唤。”
冯昭仪拜谢:“深谢皇后惦念。我这里已经有不少宫婢听使,不劳您费心了。”
赫连皇后没有在意她的话,仍往殿门方向招手。门前伺候的太监赶忙挥袖,让恭立在宦者、宫婢群内的冯婉华和元华入殿。
两人战战兢兢进入殿内,来到赫连皇后和冯昭仪近前,跪下行礼:“奴婢拜见皇后、昭仪!”
冯昭仪仔细打量着冯婉华和元华。而后,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冯婉华脸上。忽然,冯昭仪激动起来,她强抑自己的感情,问:“你是何人?”
冯婉华:“回昭仪,奴婢冯婉华。”
冯昭仪脸色煞白,扭头望向赫连皇后。赫连皇后目光中露出罕见的温柔:“昭仪,这是你的娘家侄女,恭贺你们姑侄团聚!”
冯昭仪闻言,想起自侄女入宫以来她艰难地深藏于心、不敢表露丝毫的牵挂,忽然再忍不住,顿时泪如雨下。她跪地叩头,对赫连皇后行再拜大礼。冯婉华和元华也哭成泪人一般,皆跪地叩首。
抬头再看两个匍匐在地的小姑娘,冯昭仪几近仓皇地起身离席,过去抱住了自己的嫡亲侄女,姑侄二人痛哭不已。元华在一旁抽泣不止,赫连皇后也于座上拭泪。
时间,就像一种能把人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皇宫里的嫔妃们多年以来过着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在寂寥中,在这样阴暗寒冷的冬日里,似乎就连遐想都会被冰冻住,偶尔冒出的一鳞半爪的真实情感,也最终都会没入痛苦的渊薮。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中,亲情显得格外重要。宫内这些女性内心的撞击,一般很少和外人道出,而赫连皇后能够如此对待冯昭仪,这两个深宫之内的女人关系一下子就紧密了起来。
慌乱和狂喜之间,冯氏姑侄俩甚至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但有赫连皇后在场,冯昭仪没敢过分流露出自己的激动。她强忍着悲喜交加的情绪,对赫连皇后千恩万谢。赫连皇后道:“昭仪妹妹,你不必言谢!你我应该同病相怜。我们都是亡国贱俘,都是女流之辈,都是先前作为人质被送到大魏的。”
冯昭仪:“皇后言重了。您是大魏皇后,我才是亡国贱俘。”
赫连皇后面色悲戚:“即使我贵为皇后,依旧是亡国贱俘。想当年吾父如龙,吾兄如虎,怎奈气运不济,依旧身死国灭。然而我等女人命苦,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连想去死,也不那么容易。”
冯昭仪:“您的父亲,就连陛下也钦佩至极,时常说他恨不能与您父亲同时而生;至于您的兄长,更是人中龙虎,不甘久陷樊笼!而吾父 逃亡高丽之后,终是身死人手;吾兄归顺大魏,依旧被诬谋反之罪,竟遭门诛大祸……”
听闻此言,赫连皇后连忙以眼神制止冯昭仪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她深恐冯昭仪情急激动之下,语涉宗爱。
——大魏皇宫之内,到处都是宗爱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