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征远图

平城皇宫，安昌殿。白天。

拓跋焘独坐在一张巨大的案子后面，案子上摆着酒食和刀，他一边吃，一边和太子拓跋晃及大臣崔浩说着话。他身后侍立着宗爱。宗爱微躬着身体，密切注意着他吃东西的进度，不停以眼神命令宫女和小宦者呈上新的食物。

拓跋晃和崔浩分坐在拓跋焘下首的左右两边，各自面前的案子上也摆着食盘，都是精美的漆器。还有筷子和匕匙，都是汉人所用的食器。然而二人几乎没有动箸，皆注目于皇帝，侧耳倾听着。

拓跋焘：“刘车儿 最近屡次兴兵，犯我边界，鼠辈安敢尔！”

崔浩：“刘车儿在宋国为帝二十多年，府库充盈，器杖精良，趁陛下率领大魏天军攻伐柔然等国之际，我听说宋国的彭城太守王玄谟为了迎合刘车儿经略中原之意，不时慷慨进言，数次上奏，惹得刘车儿有北犯之心。”

拓跋晃：“根据北来的降人讲，刘车儿看了王玄谟疏奏后，对侍臣讲，‘朕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这位南朝皇帝好大喜功，很想把我们河北地区夺回去……”

拓跋焘一脸疑惑。显然，他对于拓跋晃转述的“令人有封狼居胥意”这句话不是很明白。

拓跋晃：“陛下，刘车儿此言，是表示他自己非常追慕汉朝大将霍去病攻伐匈奴并在狼居胥封山告天以临瀚海的雄图伟业。”

崔浩轻蔑不屑：“宋国君臣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南朝自晋将谢玄以北府兵击破苻坚后，曾经威震淮北。刘裕曾经也是平广固 ，入长安，一度尽有河南之地。而后他又破姚兴，败拓跋嗣，都是倚仗南朝的北府兵。手下有北府兵，又立得大功，刘裕才率领重兵南返建康城，改朝换代，建立南朝宋国。然而刘车儿即位后，深惧大臣篡位，连一个勇将檀道济也容不得，诬以罪名诛杀，以致宋国近来大将凋零。而原先的北府兵现在也青黄不接，已经完全没有从前那样的战斗力。”

拓跋焘、拓跋晃父子二人皆仔细倾听崔浩所言。

拓跋焘：“崔司徒确实知己知彼。你看宋国的北侵意图到底如何？”

崔浩：“宋军攻略黄河以南之地后，只想守住这些地方。河南乃四战之地，攻易守难，宋军沿千里黄河屯戍置守，战线过长，每处都可轻松击破。黄河虽是大河天险，但到了冬天结冰后就成了平地，我大魏天军即使无船也可冲杀过去。”

拓跋晃：“崔司徒高见！现在回想起来，神䴥四年（公元431年）宋国第一次北侵，如果他们真正想攻败我们大魏，就应该一鼓作气占领河北。我记得崔司徒您当时在表章中就对陛下说，宋军过河之后不过是固河自守，没有北渡的想法。”

崔浩：“其实宋国当时有个青州刺史刘兴祖很有远见，他上表进言刘车儿说宋军应该进兵河北，堵塞太行山各个隘口，将我们大魏天军遏于山西之内。如此，平定河北，阻遏险关，河南自然归宋国所有。”

拓跋焘不停地点头：“这事朕记得。这刘车儿比起他父亲刘裕真要差得多，他没有气略采纳刘兴祖的计策。此等龟鳖小竖，何能为也！”

崔浩：“陛下神明勇武，何愁江南不灭！”

拓跋焘意气风发，颇为自得：“朕明年深秋当率领大兵出征，定要扫平江南，生擒刘车儿，混一南北。崔司徒，朕出兵之后，留太子监国，你也留在京城，务必辅佐太子。同时，你要把我们大魏的国史修好。想我大魏先祖，几代人积德累仁，功闻四海。我太祖道武皇帝，四处征伐，开基建业；太宗皇帝承继大统，不忘征伐。朕继位之后，扬威朔漠，威平凉州，扫定赫连。如今克定秦陇，徐州兖州尽归大魏版图。嗯，朕皆仰仗列祖列宗护佑，武功不敢言小。希望崔司徒能够在辅佐太子之余，综理史务，把我大魏的开国历史修细修好，务必以实论史，言以实录。”

拓跋焘说话的时候，兴致很高，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拓跋晃和崔浩。崔浩很兴奋，他的情绪也被拓跋焘炯炯有神的眼睛所感染。拓跋晃则时时点头做领会的样子，但一直想避开父皇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崔浩离席，顿首行礼表示感谢：“臣自少年以来，熟读《孝经》《论语》《诗》《尚书》《春秋》《礼记》《周易》，数十年来，昼夜无废，专心读书，废寝忘食。如今陛下命令臣为大魏撰写开国历史，以荣显国家万世之名，臣不敢不兢兢业业，竭尽忠诚，必以事实记载史册，以彰显大魏开国事迹！如今我手下还有中书侍郎高允可协助臣共修国史，所以，臣向陛下保证，臣等必定按时完成大魏国史修撰大业。”

拓跋焘闻言大喜，转头对宗爱道：“传朕旨意，赐崔司徒御缥醪酒十觚，水精戎盐一两！”又对崔浩说：“此酒精酿至味，余味悠长；此盐乃西域进贡，颗粒晶莹如水晶。多年以来，爱卿献策多多，多益于国。赐卿美味盐酒，与卿同享，希望崔司徒你继续为国尽忠。”

崔浩离席顿首再拜。拓跋晃也恭敬离席。

宗爱躬身在旁，面色阴郁。

拓跋焘停顿了片刻，忽然又说：“崔司徒，明年待我出征江南，你辅佐太子监国，又主管修撰国史，劳心劳力，朕便留宗爱在京中，协助你与太子！”

闻言，宗爱的面色顿时明朗起来，急忙跪地：“老奴必定竭尽全力辅佐太子，协助崔司徒！”

安昌殿外走廊。拓跋晃一边走一边和崔浩低声说话，忧形于色。他四顾左右后才低声道：“父皇留我在平城监国，为什么还要留宗爱这条阉狗在我身边，难道父皇对我不放心吗？”

言毕，他用坚定而严肃的目光看着崔浩的面孔，显然想听崔浩说实话。

崔浩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陛下生性多疑。如今太子殿下您春秋正盛，近日我还听说您手下部属给事中仇尼道盛与宗爱宠信的小宦者贾周在街上争道，当众殴击贾周。据说宗爱听闻此事后十分恼怒，如今宗爱留守平城，福祸难料，希望太子小心为妙。”

拓跋晃：“此等小事，微末嫌隙，难道宗爱会为此深恨我不成？”

崔浩：“小人之怨，易构而难消。太子您先前几次在京城留守监国，多次拒绝宗爱为其关系亲近的人升官的请求，他肯定暗恨于您！此次陛下率领数十万大军征伐江南，殿下您务必多派使臣到军中汇报京中及周边情况，以使陛下安心，也免宗爱有诋毁殿下的可乘之机。”

拓跋晃深深点头。

夜晚时分。宗爱坐在白天拓跋晃所坐的坐席上，贾周侍立在他身边。二人正谈话中，一个穿着和贾周一样服色的小宦者手提一个木盒，匆匆入内。远远见到宗爱，他纳头就拜。

宗爱赶忙起身，同时低声对贾周说：“这是皇后身边的人。”

小宦者：“宗爱大人，皇后念您成日侍奉皇帝辛苦，特让小奴带来一副食盒，是皇后特地命御厨为您做的几味皇后爱吃的菜肴。”

宗爱听小宦者如此说，赶忙避席称谢。贾周跟随拜谢，小宦者也避席与他对拜。

礼毕。宗爱亲手打开食盒，然而食盒里不是食物，装盛的都是金宝玉石。小宦者谄媚地笑问：“不知宗爱大人是否喜欢这一口？”

宗爱心领神会，笑言：“请你回禀皇后，我老家也在昔日夏国，很喜欢这样的吃食。万谢，万谢！”

三人正在说话，寝宫内殿门打开。四个身穿红衣的宦者抬着一乘板舆从中步出，稳稳前行。板舆上坐着的，是刚刚被拓跋焘临幸过的冯昭仪。宗爱等人皆远远伏地行礼。

坐在板舆上的冯昭仪忽然叫停了抬舆的小宦者，很礼敬地对宗爱打招呼：“郡公辛苦！”

宗爱毕恭毕敬行礼：“昭仪安好！”

冯昭仪微微一笑，点头示意，而后才乘坐板舆离去。

望着冯昭仪远去的背影，宗爱若有所思。

回到安昌殿内，宗爱和贾周重新坐下议事。宗爱坐在席上，面前的案子上摆满了酒食。贾周依然侍立一边。

贾周：“大人您真是我们大魏皇宫的红人，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昭仪、贵妃，哪个不高看您一眼！”

宗爱一副深思的表情：“我对皇上忠心耿耿，自然皇后和昭仪要对我好。当年皇后的兄弟子侄皆被陛下诛戮，她如今不好受啊，幸亏有我从中周旋，皇后的两个亲妹和她们赫连家族嫁入宗室的女眷才得活了几个。嗯，还有刚才这个冯昭仪，最近陛下确实宠爱她啊。”

贾周：“没准哪天冯昭仪也能当皇后呢！早知道冯昭仪对您如此恭敬，说不定您当初就不会以皇帝旨意族诛冯朗了。”

宗爱飞快地捻动手中的佛珠：“世上没有后悔药，冯昭仪对我确实恭敬，但那个冯朗可是很不懂规矩。嗯，事已至此，说多了没用，马上派人出城，迎一下乙浑和赵黑率领的禁卫军，详细询问一下冯朗家中的女眷还剩几个。” YYKovISp3yQ3c71sm+XnggjqrJijjoyOxvfphNy444tfCN9+creYKWrUDvvjMQ5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