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极殿里乱哄哄的。新帝拓跋余坐在御座上,宗爱、贾周侍立在他身旁,一众文臣武将站在殿中,身体姿势都很僵硬。
一位大臣出班禀报:“南朝宋国在边境对我们大魏几个州郡发动了进攻,因丧伐人,欺人太甚,万望陛下能够发兵回击!”
拓跋余低头仔细地阅读奏疏,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想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仰头对身边的宗爱发问:“太师,您觉得现在我们反攻合适吗?”
宗爱:“我大魏新丧国君,眼下内部还非常不稳定,当然不能出兵。臣认为可命令当地郡县属官和将领坚守不出,以待时机。”
听见宗爱如此荒唐的建议,殿内一众大臣忍不住纷纷露出愤然之色。然而新帝对此视而不见,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宗爱的提议。
三朝之后,拓跋余退入内殿,与两个宦者玩握槊游戏,赵黑在一旁饶有趣味地观看。不一会儿,宗爱和贾周也退入殿来,两个宦者赶忙匍匐行礼,逃一般地仓皇离去。赵黑也忙不迭起身行礼:“太师安好!贾……贾大人……东平公安好!”
宗爱不假颜色,脑袋向上仰着,根本不看赵黑。他径自坐在拓跋余身边的坐榻上,扭头说:“陛下,高阳王忽然不见了。”
拓跋余一脸惊讶:“他不在万寿宫?”
宗爱脸上闪过懊恼:“不在。唉,早知道他会跑掉,还不如先前赐死临淮王和广阳王的时候就把他捎上。当时办事儿可比现在容易多了,无非就是再写一份诏书,再带一份毒酒。”说着,他越发愤愤,“当时我是顾忌宗室和大臣不服,才没赐死他。现在,您看,麻烦来了吧。”
拓跋余不无焦虑:“可总不能公开赐死先帝所立的世嫡皇孙吧……朕倒是觉得高阳王即使逃出去,只要不公开造反,应该就威胁不大。”
贾周急赤白脸地高声说:“陛下怎么就知道高阳王他不会造反?!他有世嫡皇孙的封号,这在百姓中还是非常有号召力的。一旦他投靠哪个对我们不忠心的将军,指不定就会扯旗造反!高阳王若是反,可就不是一般的反了啊!”
宗爱没有贾周那么急,却也不断点头表示同意:“贾周说得极对!先前我们投鼠忌器,没能弄死他,哪里又想到他会直接跑掉!此事我们实在是大意了,当时应该先把他关起来的。如今他已经逃出平城,陛下又不好公开发诏逮捕他,再怎么着这孩子毕竟也还是世嫡皇孙啊。”
拓跋余小心翼翼地说:“是啊。朕刚刚登基,临淮王、广阳王已经被赐死,此时我们若是做事太过,恐怕会弄得天下人心不稳啊。”
就在拓跋余瞻前顾后之时,贾周忽然攘袂,高声道:“一不做二不休!本来这个皇帝的位子就不是陛下您的,多亏太师从中周旋,您才有今天。大丈夫做事,岂能留人后手?!”
听见这一番话,宗爱觉得很受用,一脸扬扬自得,而本该高高在上的新帝却低头皱眉,一副倒霉样儿。
愣怔了一会儿,拓跋余才举手一揖:“万事皆听太师和东平公处置。”
贾周得意极了,临出殿也不避人,对身后的四个禁卫军道:“刚才陪陛下玩握槊的那两个人,马上给我找出来,用绳子勒死!这两个奴才,竟敢诱引陛下耽于玩乐,罪该万死!”
太极殿偏殿内,宗爱已经领着贾周离开,只余拓跋余和赵黑君臣相对。赵黑低声说:“宗太师如今大权独揽,军政最高权力全在他和贾周的掌握之中。陛下,您看他,坐召公卿,权恣日甚,皇宫内外没人不怕他,群臣众将见到他无不望风而拜。如此一来,恐怕要不了多久,太师就会变成赵高了啊。”
拓跋余听赵黑如此说,不住地点头。确实,日益跋扈的宗爱让已经坐上御座的拓跋余感到非常不安,拓跋余忧形于色:“宗爱可比秦朝那赵高还要有权势!赵高面对秦二世尚会装装样子,但刚才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宗爱对待朕可没有丝毫面对帝王该有的尊敬,简直就是直接在对朕下命令!”
拓跋余没来由地坚信赵黑是效忠自己的,才敢和这个宗爱派来的宦者说出心底的话。
赵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陛下您还是想一想如何摆脱宗大人吧。”
拓跋余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仍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这个肤色白皙的年轻帝王越发感到焦灼,只觉得皇帝之位让他如坐针毡,这巍巍皇宫之内暗藏的波涛远比他从前知道的凶险得多。
赵黑看出皇帝的焦急,又低声劝说道:“陛下毋忧,领军将军陆丽、殿内将军源贺、左卫将军刘尼等人都是先帝手下的忠勇之士,您且别声张,一步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这些人知道先帝暴崩乃宗爱、贾周所为,届时必定激起他们的义愤。只要他们能听从陛下您的指挥,大事必定可成!”
太华殿内,赵黑和抱公公坐在榻上密谈。二人凑得很近,赵黑表情忧急地道:“义父,请您务必转告冯昭仪,一旦有高阳王的消息,立刻知会小的们一声。宗大人已经派人出去寻找高阳王了,一旦找到,高阳王定是凶多吉少!”
抱公公低头沉吟半晌,颇为凝重地道:“赵黑啊,我没白养你这么大!难为你还能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但如今冯昭仪恐怕是真的不清楚高阳王的下落啊。”
赵黑以首叩地:“义父,您养育我这么多年,我有事一定会都告诉您的。先帝暴崩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宗爱和贾周两个人知道,但据我观察,当今陛下只恐也长久不了,大魏社稷危矣!”
抱公公面色越发凝重,颇为担忧地向赫连太后寝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同一时刻,平城市坊一间酒馆的静室里,乙浑、常英、常泰三人也在低声密谈。乙浑坐上首,桌案上摆满了酒菜,常英点头哈腰,恭敬地想要给他斟酒。
乙浑摆手阻止常英:“别,今天我是真没有心思喝酒吃饭。你也不用瞒我,你肯定知道你妹妹常氏的下落,呵呵,那高阳王嘛……”
常英联系不上妹妹时就已经预感到不对,没想到乙浑如此单刀直入,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酒壶都掉了,碎了一地。
乙浑笑了:“你不必惊慌,我若是想卖了你,你现在早就在衙门里受尽酷刑了!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尽早通知高阳王一行人,宗爱大人已经派出人马前去追赶他们了,让他们赶紧想办法!”
常英伏地叩首:“万谢将军!谢将军还惦念我妹妹,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家定万死以报将军今日厚德!”
乙浑的面色忽然变得阴狠:“你且不必多言,我岂是贪恋你妹妹那一身老肉?!我只是心知当今坐上御座的新帝懦弱无断,日后必不成事!而高阳王乃先帝御口亲封的世嫡皇孙,若是他能得活,肯定是要当大魏皇帝的!”
太极殿外广场上,正在执勤的殿中将军源贺身披甲胄,满腹心事地来回踱着,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夜已深,一个禁卫军兵士终于气喘吁吁地跑来,呈上一只黑色的锦囊。
源贺打开锦囊,赫然看到从锦囊中露出来的一块小竹片,上大下小,如同一只小铲子。竹片上写着“世嫡皇孙”,而似乎是铲柄的部位上则写着“追兵在路”。
源贺脸色大变。
也不知是不是强大的求生欲让拓跋濬从重病中活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持续了数日的高热总算是退了。行到平城外围的丘陵地带,大病初愈的拓跋濬被刺骨的严寒冻醒,意识迎来了久违的清明。
车窗外,乌黑的天幕上飘浮着浓厚的黑云,偶有零散的星星在云隙中出现,闪耀出淡黄色光晕,却好像只亮了一刹那,立刻又被无边的黑暗遮住了。紧挨着草原的大道上忽然来了几列大车,人声喧嚣,车轮滚滚不绝,应该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拓跋濬所乘马车的车把式吆喝了几声,挥鞭打马,似乎是在追赶他们。
伴随着皮鞭抽打在马匹身上发出的清脆响声,拓跋濬越发清醒,他能感觉到车速顿然加快,甚至能听到辕木和车厢的撞击声。他转头看看身边正倚靠着车厢沉睡的冯婉华,一阵心疼,费劲地把盖在自己身上的厚重皮袄往上拉了拉,挪到了女孩身上。这动作扰醒了冯婉华。睁眼看见原本阳光清俊的少年已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两腮凹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甚至连那头原本乌黑油亮的发辫都变得暗淡无光,冯婉华忽地就掉下来一串眼泪,止都止不住。
草原上的夜风很烈,吹得四周稀疏的树木发出悲伤的呜咽,将女孩的哽咽都遮掩了下去。二人一时相顾无言,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了一阵他们熟悉的、迅速却整齐的马蹄声!
——只有皇家军队的战马会踏出这样的蹄声。
源源不断的马蹄声在浓重的夜色里格外让人心惊,拓跋濬和冯婉华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茫然无措中,元华骑马来报,说的确是宫里来的追兵,正在前面挨个儿翻查商队的马车。
常氏的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这一次我们完了!”
冯婉华也是脸色大变,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然而她强力压下恐慌,眼中满是精光:“别慌!慌也没有用!殿下,请振作起来,即使是死,也要像个男人一样去死!”
拓跋濬没有答话,他抿了抿嘴,虽然神色仍显得颓唐沮丧,却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宝剑。
马蹄声越来越近。冯婉华攥紧双手,浑身都忍不住轻轻抖了起来。过多的苦难让这个少女的心智过早地成熟,她一直在鼓励着身边的人,给予人依靠。然而此刻面临近在眼前的危机,她的心就像破了个口子一般,再没了方才鼓励众人拼死一搏的气劲。她肩上扛着的是众人的仰仗,而她自己却无可仰仗。
未及多想,前面的商队已经被翻查了个底朝天,十多个黑衣人纵马向他们的马车冲了过来。冯婉华看不清马背上的人的面目,勉强辨认出他们身上的黑色小袖是鲜卑平民样式,然而他们高扬马刀的姿势却表明他们都是职业军人。
黑衣人直奔向第一辆马车。所幸一路上冯婉华一直在不停更换三辆马车的前后顺序,头天晚上刚把他们所乘的马车换到中间。可怜了头车里外的一干仆从和前东宫属官,皆来不及反抗就被黑衣人砍死,惨叫声环响不绝。
混乱之中,拓跋濬和冯婉华本能反应一般从第二辆车中逃出,各自骑上一匹马,跟随元华一起开始往远处狂逃。天色已发白,黑衣人们在黎明的微光里将三辆马车中的人悉数砍死,未能找到目标,这才发现他们,忙不迭地追击而来。
黑衣人的速度非常快,没一会儿就离他们只有几个马身的距离了,眼看就要追上。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田地斜坡下忽然又出现一支骑兵,只二三十人的样子。拓跋濬等三人被前后夹击,猛地勒缰停住,驻马在一座低冈上,似乎已到绝路。
然而令几人感到惊诧的是,前方的骑兵并未对他们发动攻击,反而是后方的追兵原本来势汹汹,人数也更多,却被前方的骑兵吓住了似的,也勒马停下,犹豫着没有继续追击。
追兵首领眼神阴鸷,定定地看了拓跋濬片刻,直将几人都看得浑身发毛。突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们同时举刀呐喊,齐齐打马再次往前冲。
冯婉华等人大惊,元华眼底发红,露出野兽被困陷阱中一般绝望又凶狠的神色。熹微之中,零星的小树林中树木的尖梢就像一把又一把绿色的剑一样刺进晴空,几人的胯下马都已浑身大汗,打着响亮的响鼻。冯婉华紧张地抚摸着自己那匹枣红马因汗湿而发黑的脖子,不断向两旁张望,妄图在绝路中找到一丝生的希望。
另一面的骑兵也开始冲锋,马蹄带起骇人的滚滚尘土。拓跋濬伸手拉住冯婉华,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声音穿透黎明,震撼着拓跋濬的耳膜。他惊喜地睁大眼,只见殿中将军源贺骑在一匹奔腾的高头大马上,紧握着缰绳冲在队伍最前方,他手中的弯刀在晨光中闪烁着暗蓝的光。
源贺边冲边喊:“高阳王,毋轻动,我们来了!”
那马是真快啊,贺源一边喊着话,一边已经飞一般从拓跋濬等三人身边冲过去了,在他身后还跟着几十名身穿禁卫军制服的战士。冯婉华最快反应过来,猛地回握住拓跋濬的手:“殿下,我们战斗吧!若一定要死,不如战死!”
“冲啊——”
草原在无数马蹄的践踏下发出沉闷的呻吟,拓跋濬的身体虽然还很虚弱,但他强打起精神,接过一柄长槊,利落地掉转马头卷进从身边疾驰而过的禁卫军马队,跟着他们全速飞奔起来。
禁卫军队伍最前面,源贺矫健的身影格外醒目,他的胯下马也似乎格外矫健,四腿一蜷再一张便能迈出去足足一两丈远。兵士们都跟着他,口中发出震动天地的叫喊。
冯婉华也拍马跟了上去。一道又一道黑乎乎的沟垄不可阻挡地迎面而来,箭矢拖着短促的飞鸣声划破晨曦,不时有哀号从震耳的呐喊声中挤出来,衬托得草原越发壮烈又凄美。她看见拓跋濬将长槊的槊柄紧夹在腋下,和她一样也伏低身体,几乎是靠在汗淋淋的马脖子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不知道拓跋濬是否也跟她一样,能够闻到刺鼻的马汗臭味呢。
后来每每回想到这一天,冯婉华都不记得当时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只记得看见拓跋濬的马忽然中箭,原本正在飞驰的马身直挺挺地斜摔到地上,擦剐得满身血污,拓跋濬也弹离马鞍飞了出去。斜刺里立刻驰来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衣人,他高举着手中刀,大叫着朝刚刚勉强躲过一只马蹄的拓跋濬冲了过去。
冯婉华睁大了被风吹得满是泪水的双眼,直直盯着眼前即将发生的惨剧。她很想冲过去挡住那可怕的马刀,可她做不到,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冲到拓跋濬的身边。
就在此时,身材高大的源贺将军不知从哪个方向掠了出来,风一样从那黑衣人身边卷过,几乎快出了残影,抬手就给了黑衣人肋部一刀。一声惨号,黑衣人跌落马下。生死之际,拓跋濬的反应也极快,眨眼间他已经重新起身,跳上一匹无人骑的马,全力勒紧马缰,挺起手中长槊,狠狠往那黑衣人身上扎了下去。
生死关头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以至于那槊尖刺进黑衣人身体后,连木制的槊杆也跟着扎进去一半。然而这一击似乎也耗尽了拓跋濬的力气,他再没力气拔出长槊,在黑衣人身体的重压下,他不得不松开了槊柄。
无人掌控的长槊插在那黑衣人的身体上兀自乱动,跟着他的身体一起哆嗦,成了那倒霉蛋的身体的一部分。而此时黑衣人队伍已经是混乱不堪,原本跑在最前面的几个黑衣人在源贺将军和禁卫军兵士的冲击下已经四散,剩下几个还没死的人也都拨转马头,往后面的山冈奔驰。
源贺高呼:“杀,一个不留!”
禁卫军听令,放箭的放箭,纵马砍杀的纵马砍杀,飞一般越过他,全都奔了出去。
捡回一条命的拓跋濬在昏沉中四下顾盼,忽见元华呐喊着纵马从一边飞驰而过,他也不知为何,拨转马头就跟了上去。追了好几步,他才发现,原来元华是在追击一个落了单的黑衣人。那黑衣人丢了战马,只将一把刀攥在手里,似乎已经吓昏了头,摇摇晃晃地顺着一条沟垄跑着。
拓跋濬和元华一起追击。他们能看见黑衣人翘得高高的后脑勺,还能看见他脖子上被大汗湿透的衣领。很快,元华就追上了他。大概是受到周围禁卫军将士们几近疯狂的情绪的感染,女孩无惧无畏地也举起了马刀。
然而元华在马上挥刀向那黑衣人砍了几次,都未能命中要害,只将那逃跑中的黑衣人吓得发出骇人的惨号。待狂逃中的黑衣人扭头,才看清原来追击自己的是个半大女孩。一瞬间,黑衣人大了胆子,他原地站住,高高扬起手中的刀,准备跟元华硬扛。
就在此时,拓跋濬拍马冲了过去。病痛留下的虚弱和疲惫不见了踪影,他清楚地回想起曾经在鹿苑演武场上跟禁卫军将领们学来的招式,从马鞍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手中斜握着马刀,轻快地在那个黑衣人的脑袋上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划了一刀。
一声号叫,那个黑衣人丢了手中的刀,慌忙用两只巴掌按住自己的伤口。剧痛之下,他不得不转身,背靠在一棵树上。
拓跋濬勒不住马,唰一下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不远处,冯婉华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心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只见元华飞快地兜转回来,朝着黑衣人就冲了过去。
黑衣兵士原本黝黑的脸吓得白无血色,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太阳穴处被划开的肉皮像破布一样耷拉着,伤口里的血不停往下流淌,几乎遮住了他的视线。元华愤怒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他呆呆地望着奔驰而来的战马,眼里充满了面对死亡的恐惧。
元华没有犹豫,大喝一声,挥刀横劈,这一次,她一下就几乎把黑衣人的脖子砍断了。黑衣人斜栽在地上,再没有了气息。元华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驮着女孩继续飞驰而去。
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此番场景,冯婉华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不停。一匹浑身汗沫的大马拖着一个黑衣人的尸体从她身旁跑过,死尸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战马因此受到惊吓,边跑边跳,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便被战马拖着在高低不平的沟垄内不停翻滚。
天光大亮,耀眼的阳光铺洒在整片草原上,似乎是预示着生的希望。
源贺下马,向拓跋濬行礼:“殿下受惊了!”
拓跋濬此时身体已经近乎虚脱,在马上摇摇晃晃,费尽全力才能勉强答道:“幸亏将军及时赶到,我们差点就……”
源贺:“王者不死!是臣救驾来迟,万望殿下恕罪!”
冯婉华在马上向源贺深施一礼:“将军,日后高阳王如有寸进,必当厚报将军今日之恩!”
源贺回礼。
再抬头,源贺瞧向还在马背上警觉地四下观望的元华,禁不住赞叹道:“有女如此,真了不得!臣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杀人。”
冯婉华脸上显露出骄傲的神色:“这是我家婢女元华,她一直跟随刘尼将军学武。”
源贺眼中赞赏之色愈甚,不停点头。
众人骑马回到三辆大车前面,一一安置方才一战中被黑衣人杀掉的东宫官属和仆从。拓跋濬悲从中来,不能自抑:“我们刚才为了活命,只顾着自己逃跑……我的乳母常妈妈还在车厢里,肯定也遭了毒手……”
说着,这个不久前还在纵马奔腾、四处冲杀的少年竟然哭了出来,眼泪横流。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时,第二辆大车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了一个人,满身都是鲜血,正是那引得拓跋濬哭泣不已的常氏!
拓跋濬又惊又喜,破涕为笑。他不顾常氏满身血迹,跳下马就抱住了这位死里逃生的乳母:“常妈妈!您还活着?!”
常氏惊魂未定:“我一直躺在车里,有人被杀在车门处,那些黑衣人没有仔细检查,以为我也是死人,我才捡回来一条命!当时但凡有人多心,再往车厢里看一眼,我恐怕就见不到殿下了!”
拓跋濬赶紧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氏,无限关切地问:“常妈妈,您没受伤?没吓着吧?”
常氏强撑起笑容,安慰拓跋濬道:“……二十年前我们家被大魏军队俘获的时候,也是这样兵荒马乱的,也死了好多人,那可比今天这个场面惨烈多了!您别怕,我身上这些血都不是我的……”
几日后,拓跋濬、冯婉华、元华、常氏等人乔装打扮了一番,带领侥幸活下来的万寿宫仆从、侍卫,在源贺的护卫下回到了平城附近。拓跋濬四下张望,问:“源贺将军,我们是马上就要到你的庄园了吗?那里安全吗?”
源贺:“殿下,臣的庄园您是不能再去了。如今您的行踪已经暴露,留在外面太危险,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最安全,陆丽将军在城内有一个地方可供您暂时住几日,臣这就护送您过去。”
听源贺如此说,拓跋濬心中略感轻松。他跳下马来,坐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门口,拼命呼吸着平城初春的凉风。恍惚中他想起了过去的生活,尤其是和父亲、祖父在一起的时光,立刻让他的心如被马刀扎了一下似的疼痛不已。
为了驱除这股思绪,他进到车厢内,与冯婉华絮叨起不久前那些相对安稳的日子。有这个可心的女孩在身边,拓跋濬感到心情轻松多了,恬静和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
傍晚,一行人终于驶近平城。拓跋濬、冯婉华并肩从山冈上向平城望去——拓跋濬未曾从这么远的地方远望过平城,街道、坊市、广场、殿宇落在他眼里都十分陌生,然而他却感到无来由的安心与熟悉。
视线一一扫过围耸在城池四周的高大城墙,当拓跋濬能够看清万寿宫前高大的牌坊和殿顶如鸟儿一般展翅欲飞的檐角时,他感到有一股热血从胸口上涌,顿时将他淹没在了复杂的回忆中。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冯婉华的眼睛也红了。往后的日子福兮祸兮,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