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宗爱入坤德六合殿,望见端坐在上的赫连太后,他装出来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不过即便如此,赫连太后仍是对他反感非常。
宗爱没有施礼,站在殿中对赫连太后说:“太后,当今陛下春秋正盛,精力旺盛,确实可以托付大业。但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我还是替他除去了临淮王拓跋谭和广阳王拓跋建。”说完,他仔细打量着赫连太后,观察对方的反应。
赫连太后很奇怪:“临淮王?就是先前跟随先帝南征立下大功的那位临淮王?”
宗爱莞尔:“功高从来不一定是好事,自古就有‘功高震主’之说。更何况临淮王功劳再大,又能够有汉朝的韩信功劳大吗?就这么一个年轻英武的王爷,只要有您的懿旨,不也要乖乖跪下受死,没有任何得活的机会?”
赫连太后更惊了:“我的懿旨?”
宗爱:“如今先帝崩逝还没到六个月,自然是您的懿旨管用,您毕竟是当朝太后啊。”
赫连太后愤然:“你总拿我的名义行诛戮之事,天下人将何以看我?”
宗爱拱手,面露不屑:“太后,您不必忧心朝廷之事!如今外有陛下统摄众臣,内有老奴我管理内务,您只管稳坐宫内,做您万古尊荣的太后!”
宗爱的声音抑扬顿挫,他高昂着头,面上满是自傲,俨然他才是大魏真正的主宰者。
赫连太后愣怔了片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临淮王和广阳王都是当今皇帝的兄长,细想来,这两个人确实对新帝的帝位有威胁。可是你们如此随意地行杀戮之事,总不会以后也要对高阳王下手吧?”
宗爱眼珠转了转:“今天不会,今年嘛,应该也不会。但高阳王毕竟是先帝亲封的世嫡皇孙,如今他年岁渐长,羽翼渐丰,再过上两三年,说不定当今陛下就会自己想办法去解决他了。”
言毕,宗爱也不等赫连太后再说什么,略略向她一拱手,便甩袖离去了。
傍晚时分,冯婉华和元华都穿着宫婢的服装,低调地进入坤德六合殿的寝殿中。赫连太后见到二人,沉默了许久方才低声吩咐冯婉华:“高阳王目前恐怕不再安全了,你不要和你姑母说这事儿,夜长梦多,回去之后你马上想办法让高阳王尽快逃离万寿宫。”
冯婉华还想再问些什么,赫连皇后却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回到万寿宫内,常氏听闻消息哭泣不已,冯婉华和元华愁眉不展。拓跋濬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低声说:“昨日源贺将军在万寿宫执勤时偷偷告诉我,说如果感到有危险,他在距离平城一百多里的地方有个庄园可以供我们藏身。”
常氏:“殿下,您长这么大,一直住在万寿宫内,连平城都没有出过,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元华一脸凝重:“事已至此,连赫连太后都劝我们离开皇宫。如果不走,我们恐怕会遭遇大事。”
冯婉华坚决地点点头:“宗爱假借赫连太后的名义矫诏,连当今陛下的两个亲哥哥都杀,更别提殿下您是先帝亲口御封的世嫡皇孙了。再继续留在这里,恐怕就不是大事小事的事情,我们必须离开!”
甫一踏上逃亡之旅,一行人还都很有兴致,禁不住观看着到处是雪丘的草原。对于冯婉华而言,自几年前她和母亲作为犯官家属从长安被押到平城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出宫进行长距离的旅行,路上的景物总会引起这位姑娘的注意和好奇。
平城通往周边乡下的道路有不少都是位于半丘陵的草原上,山上林木茂密,草原上几乎没有人烟,山下则是炊烟缭绕的村庄。此行拓跋濬带了三驾大马车,除了他和冯婉华、元华以及常氏,还有十余个前景穆太子宫中的属官及侍卫、仆从随行。此时雪太大,拉车的马匹只得缓步慢慢地走,积雪在车轮下咯吱咯吱响。十二三个身材高大的随行人员骑着马,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皮袍,缩着头紧紧地跟在马车后面。
四匹马拉的大车车厢里,拓跋濬斜躺着,背靠一只软枕,恹恹思睡。冯婉华裹着一件厚厚的鲜卑式女式皮袄,紧紧靠坐在他的旁边。在车厢另一头,元华也裹着一件厚厚的皮袄,她的黑眼睛在羊毛帽子下闪着警觉的光芒。在他们的车后,第二辆马车中坐着常氏,正愁眉苦脸。
撩开窗帘,远远望去,能看见草原中央被马匹和车轮轧得平滑如镜的道路,以及远方烟雾弥漫的地平线。而同处一个车厢中,拓跋濬总忍不住斜眼去看向冯婉华,看她那因为车厢缝隙中有冷风吹入而冻得红扑扑的脸颊,看她秀美的黑眉毛和弯弯的睫毛下忽闪着光明的眼睛。
聪慧如冯婉华,自然知道拓跋濬时时都在看自己,这让她原本充满不安的内心浮起来些许羞涩。对她来说,突如其来的逃亡让她心中忐忑不已,然而能跟着心爱的少年远走高飞却也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她没有想过,她竟然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平城这个又危险又安全,她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黄昏时分,人困马乏,拓跋濬一行人依旧在前行。因为天气寒冷,先后有几个骑马的仆从掉了队,在冯婉华关照下,很快他们就得到了救护,却也无法继续骑马了,只得将他们抬到第三辆大车上。
不久,有侍卫前来报告,说有个年纪稍大一些的仆从已经濒死。拓跋濬听说,赶紧来到那个仆从身边蹲下,最后一次仔细地看那仆从的模样。
这位少年王爷本以为自己定力挺好,但当他真正亲眼看到仆从的死状,还是从心底里感到恐怖。拓跋濬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这才知道,死亡会改变人的容貌,让一个人变得完全陌生。就在几天之前,他记忆中的这个仆从还是个嗓门很大的中年汉子。他似乎是一瞬间老下去的,苍白而干瘪的腮帮子上全是灰色的胡须,这使得他瘪进去的嘴看起来没有一丁点的活气。他的眼睛半闭着,露出的眼白也没有生气和光泽,就像死鱼的眼白一样。
看到仆从行将就木的面庞,拓跋濬眼里泛出泪光。冯婉华内心悲恸不已,脑海中似有往事浮现,然而她只是坚定地劝说道:“殿下,我们走吧。”
丘陵后面有风吹来,深寒彻骨。
半路,拓跋濬病了。
马匹吃力地走在刚刚化完雪的道路上。草原上的积雪融化之后形成无数小水沟,拉车大马的马蹄深陷在小水沟里,车夫不得不使劲抽打,马才能费力地从烂泥里挣扎出去。这些马匹弓起脊背,大汗淋漓,泥泞的污秽一直染到马腿中部,前行得十分艰难。
刚开始,为了减轻马匹的负重,马车上的人还不时地从车上跳下,艰难地从烂泥里往外拔脚,跟着马车走。可正是这样几上几下,拓跋濬很快就病倒了。此刻他躺在车上,瑟缩在羊皮鞣制的大毯子里哆嗦。发烧高热让他时而失去知觉,陷入昏迷,苏醒后额角上又会沁出豆大的汗珠。
冯婉华和常氏都快急死了,不停地用冷水揩拭他的身体,为他降温。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拓跋濬烧得说起了胡话。一次长久的昏迷过后,他终于苏醒,恰巧冯婉华正弯腰俯在他身旁观察他。看到他醒了,冯婉华紧张地问:“你醒了,好些了吗?”
此时拓跋濬只能够勉强睁开眼睛,女孩的脸虽然近在眼前,却迷离不清,他能感受到她的忧心忡忡和无限关心。他努力睁大眼睛,忽然感觉头顶出现了非常灿烂的阳光,一群大雁正在湛蓝的广阔天空中鸣叫,被太阳晒热的土地散发着腐烂而甜腻的气息。
拓跋濬开始大口地呼吸,近乎贪婪地往自己肺里深吸着“美丽春天的新鲜空气”。
不久,他们终于路过一个村子,常氏满脸焦急地带着两个仆从从村子中领来一个看病的郎中。郎中给拓跋濬摸了摸脉,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对常氏和冯婉华说:“公子的病害得不轻。老夫劝你们最好停止旅行,否则照顾不周,颠簸烦扰,恐怕公子会支撑不住,殁在半路上啊。”
送走了郎中,常氏看着冯婉华,带着哭腔央求:“我们不能再走了!马车颠簸得厉害,殿下睡都睡不安稳,病不可能好啊!”
冯婉华叹息一声:“听常妈妈您的。……不过,若是平城那边有追兵来,我们就危险了。”
常氏:“死生有命,只能先这样了……”
一行人无奈,只得暂时中止逃亡,停留在山岭之间露营。
次日一早,天放了晴,没有了乌云的天空愈加辽阔,一片深邃的碧蓝。拓跋濬仍躺着起不了身,闭着眼一动不动。冯婉华的声音很不清晰地传到他耳边,他稍稍睁开眼睛,发现四周的一切,包括空气和蓝天,都呈现出一种不真实感,甚至视线所及的树木也小得出奇,人也远得出奇。
某些瞬间,拓跋濬似乎感到自己异常清醒,周围逐渐传来更多声音,有马匹的嘶叫声,有车轮规律的叮当声,还有各种嘈杂的人声。接着他的嗅觉好像也恢复了正常,甚至比平常更加敏锐,似乎他能够用鼻子去感受干草混合马汗的刺鼻气味……然而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转移到他混乱的意识里来的。
感觉到女孩在和自己说话,拓跋濬竭力集中意志,仔细倾听着她的声音。听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弄明白冯婉华是在问他:“你要喝肉汤吗?”
拓跋濬稍稍动了动自己的舌头,舔舔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很快,他就感到有一股稠稠的鲜香的肉酱汁在往他嘴里流。然而只喝了几口,他忽然有些恶心,不得不又咬上了牙关。冯婉华见状,问道:“要不咱们再停几日?”
这一回拓跋濬几乎是立刻就听明白了女孩的话,脸上露出痛苦和恐惧的神情。他竭力翕动嘴唇,近乎耳语地说:“拉着我走吧……只要、只要我还没死……”
迷迷糊糊中,他从冯婉华的神情中明白,女孩肯定听见他的话了,于是放心地闭上眼睛,很快就又一次沉没到浓重的黑暗中去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隐约中感到自己的肉体仿佛正在远离这个嘈杂喧闹的世界。
看到拓跋濬再一次昏迷,常氏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常氏并非出身于贵族世家,她能够生存到今日,一是靠运气,二是靠她那来自下层社会的勃勃不息的生命力,她的聪明恰到好处,却又不完全依赖于聪明,该拼命的时候她总会拼尽全力。
这些年来,常氏总是在回想,幸亏她的家族被大魏军队俘获为奴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幸亏她自己决绝韧忍,主动要求进宫当乳母,那种意志力是那样坚决,即使自己刚刚出生的男孩饿死也在所不惜。
当然,迄今为止,常氏一直没有意识到,她身上这种决绝的气质会在日后的宫廷生活中让她大展手脚。眼下她甚至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所在,此时的她对于拓跋濬的忠诚,完全是来自一个女性爱惜孩子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