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余躺在天安殿内巨大的床榻上,有些发呆。殿内帐帷大张,这位新继位的皇帝裸着身子,白皙而修长的身体略显瘦弱。在他身旁,几个宫婢躲在被子底下,神色惊惶。
片刻后,拓跋余摇摇晃晃地起身在殿内走了一圈,在窗前站住。凭窗眺望,他先前似乎没有注意到平城还有这样美丽的冬天。殿内温暖如春,而殿外广场上和殿宇屋顶上的白雪非常耀眼地闪着银光,树木上结满了晶莹的冰霜,阳光之下,冰霜闪烁着七彩霓虹,美得让人想要叹息。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拓跋余心中万分感慨。若有所思之中,他想笑,却又不知为什么笑不出来。就在昨天,他还是大魏帝国的南安王,住在皇宫之外的王府中。而今天,他已经是大魏帝国的皇帝,住进了皇宫内廷,还有绝色美女做伴。从前,他所熟悉的皇宫仅限于外廷,如鹿苑、西苑等地,他常被父皇召去参加打猎或典礼,而如今他真正进了内廷。内廷的奢华和神秘让他大开眼界,比如他只是起个身,便有几十个宫婢围绕着他,侍奉他盥洗、穿衣、梳头。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在他寻欢作乐、肆意享受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先帝后宫中,他那可怜的生母郁久闾氏已经被一杯鸩酒毒死了。
酒足饭饱,拓跋余穿着轻暖的裘衣,身后跟着赵黑和几个宦者,骑马来到鹿苑闲逛。到了五色琉璃殿,几个道士匍匐在地跪迎,因为从前父皇总是神神秘秘地在这里待很久,拓跋余十分好奇,因此他下马走入殿内,仔细察看着父皇先前放在这里的许多仙药瓶子。
闲逛到中午时分,拓跋余感觉有些热了,便来到一个池塘边的胡床上坐下,一边呼吸着冬天带有残雪和落叶气味的甜静空气,一边久久地凝望着不远处一片金黄的树林。树上还有不少叶子没有凋落,冬日的阳光在叶子上面闪烁,看上去美极了。
坐了没一会儿,咚的一声,水面上突然跳起来一条黑色的大鱼。大概已经习惯了被喂食,感觉到附近有人来,接着又是咚咚几声,更多的大鱼纷纷跃出水面。它们落回池塘中,在距离水面很近的地方游弋着,不停把翕合的大嘴拱出水面,鱼鳍和摇动的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
拓跋余高兴坏了,不顾天气寒冷,连靴子也没脱,顺手从塘边拿起一只木桶,便连蹦带跳地进入浅水戏鱼。岸边有不少干枯的睡莲及其他水生植物的枯茎,大鱼都很贪食,围在喂食的人身边,没有游向池塘深处。拓跋余不顾自己冻得直哆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浅水里的烂泥,不停地将木桶砸扣进水中,几条肥壮的大鱼溅起水花,只片刻,他就逮住了五条大鱼。
岸边,跟随新帝的赵黑急得发慌,几个护卫的禁卫军也都已经看得呆了,赵黑命令小宦者赶紧去取暖酒。不远处,宗爱却冷冷地看着这位离谱的新帝。侍奉在一旁的贾周对他说:“陛下这么爱玩,这么大冷的天……”
宗爱呵呵一笑:“陛下爱玩好啊,就怕他不爱玩!”
在水中玩了好一会儿,拓跋余突然使劲打了几个冷战,感到自己的双腿似乎在抽筋。他这才赶紧从烂泥地里走出来,艰难地上岸。待到他穿好衣服,已有禁卫军和宦者拿来了炭炉。他喝着热酒,烤着炭火,这时宗爱上前,脸上满是关切:“陛下,您可千万别受了风寒啊。”
贾周狗仗人势,像教训小孩子一样对拓跋余呼喝道:“陛下别再这么玩耍了,真冻病了怎么办,太师要嗔怒啦!”
拓跋余愣了一下,随即笑呵呵地说:“我喜欢吃鱼脍,这些池塘里的大鱼肯定好吃!”
宗爱看着刚被抓上来的几条肥大的鱼还在泥地里挣扎翻滚,立刻命令手下宦者:“赶紧替陛下弄进去,让御厨给陛下做鱼脍!”
几个宦者或是害怕水冷,犹豫着没有马上行动。近前的两个禁卫军兵士见状,赶紧走到泥泞的岸边,用树条将几条大鱼穿起来弄上了岸,而那已及弱冠的新帝脸上还满是天真幼稚的笑。
长久以来,宗爱等人已经习惯了拓跋焘的跋扈暴戾,在他们看来,脸上展露着这般笑容的拓跋余可真是太过软弱好欺了。他们望着拓跋余,就像望着一只淘气的大狗一样,半是宠爱,半是责怪。
太极殿内,拓跋余坐在拓跋焘昔日的御座上。头一回坐上去时,他还有些诚惶诚恐。在他的童年时代,他几乎见不到父皇,因为拓跋焘不是在出征的路上,就是在凯旋的路上;而到了少年时代,在演武场上,他连同自己的几个兄弟以及宗室子弟,也总是只能远远仰望父皇威武的仪容;近两年以来,特别是景穆太子暴薨之后,传言纷纷,他更是基本没有亲近父皇的机会了。
总之,在拓跋余的印象中,父皇和“慈爱”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关联。对于父皇拓跋焘,他心中只有无边的神秘感和敬畏感。而此时坐在空旷的太极殿内,他甚至还会感到父皇仍然存在,像幽灵一样正在高处细细观察着自己。冥冥之中,父皇的面目似乎还不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想到这里,拓跋余忽然感到浑身发软。他对侍奉在旁的赵黑说:“如今我能够当上皇帝,真像做梦一样。”
赵黑:“陛下,您应该习惯自称为‘朕’,再不要‘我我’的了。”
拓跋余:“对,对。朕如今能坐上这个皇帝的位子,从前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宗爱公公他真是朕的贵人、恩公啊。”
赵黑表示赞同:“宗爱太师不仅是陛下的恩公,也是奴才的恩公,是我们许多人的恩公。”
拓跋余:“先帝在时,大家都知道宗爱大人是先帝最信任的人,所以朕现在想想都后怕。三年前朕才十六七岁,就被父皇指派与宗爱大人一起留守京城,如果当时朕哪一点得罪了大人,哪里还有朕的今天!嗯,哪里还有朕的今天啊……”
赵黑:“陛下,您为人处世谨慎,无须过分担忧。其实东平王之所以被杀,正是因为他每次见到宗爱大人都非常不尊敬。如果他也像您一样对宗爱大人敬之爱之,或许今天坐在御座上的就是他了。”
拓跋余听赵黑如此说,一点也不生气和责怪,反而重重点头。
太极殿外广场上,宗爱心情舒畅,大步向前走着,贾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远远看到二人,禁卫军皆跪地行礼,仿佛看到了皇帝亲临一般。宗爱自信地微笑着,他一步步走上太极殿外的台阶,停在最高处,转身俯瞰广阔的广场,如同俯瞰着大魏王朝的万千百姓。
看到宗爱和贾周入殿,贴身侍候拓跋余的赵黑赶忙降阶迎候。拜见了宗爱,他才抬起笑脸向贾周见礼。
自从被封为东平公,贾周便有些瞧不起赵黑了,甚至私底下也不轻易跟他说话。在皇宫内院,宦者们身份发生变化,会立刻引起他们与同僚之间关系的变化,毕竟在这些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友谊可言。赵黑自然深谙此理,看到贾周上扬的下巴,他只得赔着小心,露出对贾周更加尊敬的神情。而此时的贾周,确实也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和赵黑曾经相当亲近,也忘记了昔日二人在深夜里共同值班,哆嗦着偷喝同一壶酒取暖的情景。如今贾周对待赵黑,记得他是谁,却也只是记得他是谁而已。
拓跋余看到宗爱和贾周进殿,赶忙起身,拿起几卷案牍苦笑着说:“太师,这些事情以后就由您做主吧。朕看这些东西感觉太累了,好多事情朕都还没有学会该如何处理。”
宗爱闻言,也不推拒,很得意地对贾周说:“这些事情便由你去安排尚书省的人做。至于选人用官,则必须我们亲自来定夺。”
拓跋余对贾周也是一揖:“有劳东平公!”
贾周满脸的得意扬扬:“诺!”
宗爱:“陛下,我今天和贾周又替陛下办了两件大事。”
拓跋余一愣:“您又办了两件大事?为朕?”
宗爱:“陛下,按照大魏的继承制度,先帝崩逝,本该由世嫡皇孙拓跋濬继位,但他乳臭未干,所以我便做主绕开了他。然而除开世嫡皇孙,仍有您的两个兄长临淮王拓跋谭和广阳王拓跋建排在您之前。这两个人,我不放心啊,恐日后对您不利,所以我以赫连太后的名义,今日上午派宫内使者到王府宣旨,送他们到天上去和先帝见面了。”
拓跋余大惊:“啊?!”
宗爱:“陛下放心,毕竟两位王爷都是您的兄长。我派去的使者很有耐心,也很仁慈,给了他们二位机会和时间选择自己的死法。最后他们都选择了鸩毒。这种毒起效很快,只要嘴唇上沾上一滴,立刻归天。”
拓跋余惊怒交加,说不出话来。一瞬间,他心中升腾起一股黑色的意念:既然宗爱能够轻易就让自己的兄弟归西,是否也能如此轻易地让自己也归西呢?!
当各种复杂的想法涌上心头,拓跋余的神情使得宗爱疑窦大起。他和贾周直愣愣地盯着御座上的新帝。
忽然发现宗爱和贾周在紧盯着自己看,拓跋余从思虑中清醒过来,赶紧深施一礼:“生我者父母,贵我者太师!”
宗爱方才满意地点头:“临淮王拓跋谭和广阳王拓跋建都是果敢之人,特别是临淮王,勇锐英武。前几年他跟随先帝进攻南朝,夺取宋国邹山险固坞堡,截获军粮三十万斛,而后率领军队造竹筏,偷渡淮河,大败宋军,斩贼首万余。再之后,他又率领人马截击宋国积弩将军毛熙祚,夺取了整个淮南地区……英武如此,他对陛下您的威胁就更大,所以此人必须杀之!”